南溪行（翡翠外传）————烟寒橘柚

林觉尘说完这句话之后没有片刻犹豫地站了起来，离开了这分外萧索的花园，步履缓慢却没有迟疑。
范行书怔怔地看着林觉尘离开的方向，也许，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时间悠悠晃过，南溪依然还是那个南溪，即使外面再怎么动荡飘摇，这方江南小镇依然透着宁静安详。
范府里，范老爷见年也过了，人也休息够了，觉得应该让自己的二儿子去厂里锻炼锻炼，也好先适应起来，等过些日子到了香港也不会让人家笑话他范家的养出的儿子不懂人情世故。范老爷既然有了这个心思就把大儿子范行书先叫来商量。
"行书啊，你看这几天就让行云跟着你长长见识怎么样？"范家办的厂子是祖上传下的手艺，发展到现在已经是一家规模较大的缫丝厂，自从厂子由范行书接手以后扩大了一倍不止，主要是前年新进的洋机器更是让范家收益不少，让原先有些反对扩厂买机器的范老爷如今也很是满意。当时，二太太在范行书提出买机器时一度冷嘲热讽他这是存心要败家，直到后来厂子里出现了新局面这才无话可说，倒是让大太太反讥了一顿去。
"要是行云乐意我也没有意见。"开春以后，范行书又换了一身行头，深色的袍子外罩着宝蓝色竖领带绒马褂，真真是玉树临风。
范老爷满意地点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去忙吧。"范老爷子这几年已经不大管厂子里的事情，除了挂名的镇长之职，大部分时间都闲在家中休养。
"二弟明天就和我一起去厂里吗？"
"这件事情等我问了你弟弟后再说。"
"是。"范行书不再多说什么，直接退了出去。
出了门路经前院，意外地见到了刚从大门口进来的林觉尘，想到自从那天在园子里的谈话之后，他们几经有好些天没有见面，即使是吃饭，林觉尘也是直接在自己的屋里解决的，出门进门都好像是扣准了时间一般总是与他错开，这让他的心里不免生出一些小小的疙瘩，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开始有些留意起这个人的行踪来。
此刻的林觉尘已经褪下了刚来那会的一身西式服装，青衫棉鞋的倒是多了些斯文灵气。本以为这人又会刻意躲避，却没有想到在片刻的迟疑之后，这人还是带上一脸的浅笑，步履轻松地到了他的面前。
"范大哥，难得这个时候在家里碰上你，厂里还忙吗？"
见着这青年露出笑容向他招呼，一瞬间范行书竟是分辨不出林觉尘此刻究竟是真高兴还是假欢喜。
虽然心中这般思索着，范行书的脸上依然含着淡淡的亲切：
"有事回来一趟，厂里也不怎么忙，倒是觉尘怎么这时候一个人回来，行云人呢？"
"行云在路上遇到了几个朋友就一起上茶楼去了，没我什么事就先回来了。"林觉尘顿了顿又道，"既然范大哥还要出门，我就不打扰了。"说着转身就要往廊上走。
"觉尘。"范行书唤住林觉尘有些迅速的脚步，镜后的双眼显得有些深沉而难以捉摸。
林觉尘没有转过身，只是背着范行书问了声：
"范大哥还有什么事？"
范行书盯着林觉尘的背影好一会才说道：
"过些日子，行云会和我一起去厂里看看，你也和他一起来吧。"
林觉尘沉默了片刻终于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笑容：
"不了范大哥，你们兄弟的事我这个外人不方便插足进来，再说去了也徒增尴尬，范大哥你说是不是？"
两人一个在廊上，一个在阶下，遥遥的几步却仿佛是永不能跨过的距离，个人带着个人的心思，看不透也摸不着。
"也罢，随你吧。"范行书终是没有多说什么，微撩起长衫一角跨过了大门走向等在门外的小轿。
林觉尘盯着晃晃离去的青色小轿，手心一阵紧握。
范行书，既然都说了不可能为何还来招惹我？难道你不知道即使你的任何一句无心之言听在我耳里都是有意之语......

第八章
范行云在第二天就随他的大哥去了丝厂，虽然是自家的产业，但是说句实话他还真的没有见过几次，更何况在他去英国的3年，丝厂的变化就更大了，一早就兴冲冲地起来乘着小轿赶往镇北的丝厂。
屋子里就剩下林觉尘一个人怪有些冷清的，范行云大清早一起来他就醒了，迷迷糊糊间听到梳洗、吃粥、谈话的声音，不间断的声响有些吵到了就住隔壁的他，直到范行云起来他也彻底清醒了，虽然时间尚早他还是草草套了件外衣起床。
清晨的院子透着清冷，灰扑扑的景物中，只有一树的梅花稍带喜意，斜斜地盛开在院落一角。见到这树红艳艳的梅花，林觉尘不觉有些欢喜，小孩似的走过去攀下一枝嗅了嗅，扑鼻的清香让精神随之一振，突然想到书房里空空的长颈花瓶，林觉尘抬起头眯着眼前前后后地看了看，找着长地满意的枝丫便随后折了下来，正高兴地折下第三枝，一个丫头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
"呀！林少爷！这株梅花不能折！"蓝色格子衣裳的丫头急匆匆地跑到林觉尘身边，"后院的梅轩里专门种植了梅花让太太们赏玩的，林少爷去那里摘几枝吧？"
"这梅花为什么就不能折？"林觉尘好奇地看向蓝衣裳的丫头，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很是显眼，倒是一个水灵灵的丫头。
"这株梅花是四少爷移植过来专门用来观赏的，就这么一株又今年才开，折了就不好看了。"小姑娘说着脸上不觉浮上两团红晕。
"哦？"林觉尘见着小姑娘有些害羞的样子不觉浅浅地笑了，"你来范府多久了？"
"我从小就在范府里长大的。"
林觉尘闻言有些惊讶：
"你不是这里的丫头？"
"丫头？算是吧。"脸上的表情有些落寞的黯淡。
林觉尘见到她这样的表情瞬间有些明白，这样的大府，总有些事情是人们想象不到的，也不是他应该好奇的，于是也不再追问。
"那你带我去梅轩吧。"
"好啊！"小姑娘跑回去那了刚放置在廊上的炭盆又折回来道：
"林少爷你随我来吧。"
梅轩处在大屋后的偏院里，这里倒是和花园的景致完全不同，兴许是太太们喜欢，这里的景物都得到了细心的照顾。
"林少爷你先在这里看看吧，我换炭去。"
"嗯，你去吧。"
林觉尘随意地四处逛着，这梅轩倒是不小，往前看去和对面的长廊之间还隔了一个池塘，逛了一圈折了几枝梅花，刚想着离开，突然听到门口有说话的声音传来，来人逐渐走进了梅轩，一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林觉尘直接上了长廊，在廊柱后掩了身子。
"范老弟啊，你年前拜托的事情如今已经有些眉目啦！"
"哦？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范兄何必这么着急？难道这次大公子终于答应了？"
"行书那孩子怎么可能答应？唉，刘兄你也知道，我们家大媳妇虽然给范家生下了长孙，但是身子骨却坏了，拖到现在也不见好，大夫也说了，大媳妇这个病根治不好啦，行书腿又不好，以后总是要有个人照顾，他不急我这个做爹的总要给他急一下吧。"
"行书那个脾气能答应？"
"当初家慧进家门的时候他难道就同意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是不错的，这也是为了他好。"
"唉，也难为范老弟你操心啦！都打听好了，是临城傅家的姑娘。"
"人品相貌怎么样？"
"先不说相貌，人品肯定是一等一的好！"
"难道相貌不行？"
"相貌自然是比不上你家四姨太。"话语停顿了一下，似有隐约的笑声，"不过范老弟可以放心，绝对是清秀的好姑娘，关键是以后能伺候行书，你说是不是？啊？"
"不错，不错，那就这么办了！"
"要不要知会大公子一声？"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再通知也不迟。"
"我说范老弟，你还是告诉人家行书一声比较好，要是到时候行书不愿迎娶人家傅姑娘，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来，这对傅家不好交代吧？"
"也罢，这次人选都给他找好了，总不至于再跟我推拖......"
"那一切就等范老弟你啦？"
"自然自然，这次麻烦刘兄你啦！"
"都是朋友，何必那么客气！"
......
紧紧握拳站在柱后，林觉尘竟是有些不敢置信，给范行书续弦？他突然迫切地想知道，范行书究竟会不会答应范老爷这桩亲事？范行书啊范行书，你真的会再去娶一个女人么？
林觉尘只觉此刻的心里头复杂万分。

果然在晚饭后，范老爷子就让范行书留了下来说是有话要谈。
林觉尘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什么，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在大屋外偷听，只能愣愣地盯着院子里的梅树出神。
自己是不是着了魔了？要不然为什么对那人的事情这样在意？不是都被拒绝了么？怎么还是这样的不死心？难道真的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竟是连自己都有些看不起自己来。他突然想到了他的大哥，不知道他的大哥在面对自己感情的时候又是怎么做的？是不是也像他的性格一样，直接而毫不犹豫？是不是连给他们拒绝的机会也没有？在感情面前，也许自己是真的没有大哥那样的魄力吧，所以只能一个人站在这里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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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不好啦！"隔院的一声呼喊打破了林觉尘此刻的魔障，发生什么事情了？不自觉地出了院子往隔院跑去。
刚从外面回来的范行云也察觉到了大哥院子里的慌乱，手上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跑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情了？"在院门口，范行云见到了独自倚在墙边的林觉尘。
林觉尘抬头眼神复杂地他：
"你家大嫂好像......"他只知道丫头嚷着不好了出事了，就见几个太太和范老爷范行书几人都赶了过来，大夫也叫了，看起来是范行书的妻子情况不怎么乐观。
"怎么？很严重？"担忧都写在了范行云年轻的脸上，"我进去看看！"
林觉尘有些苦涩地看着范行云匆匆奔了进去，那是他这个外人没有资格进入的地方，却见他在进门前回头看向他：
"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出来！"
林觉尘笑了笑向他轻轻挥了挥手，抬头看向夜空，只有一轮圆月挂在当空。

第九章
范行书院子里的灯亮了一夜。
隔日，院子里的气氛不同寻常，范行书唯一的妻子，那病了4年多的女人终是走了，留下的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林觉尘再次单独见到范行书，是在范家的梅轩，梅花落了一地的院子里，那个人就那样倚靠在廊上，吹着手中的碧萧，凄凄清清的曲子萦绕在周围，异样地伤感。
见着这样的范行书，林觉尘忍不住地走了过去，缓缓靠近那个沉浸在悲伤之中的男人，想要给他一些安慰，但是一时间却发现任何的语言在此刻都是徒劳而无意义的，哽在嘴里的话终是没有说出来。
世事果真无常，前几日方听闻了范老爷欲给他续弦的消息，如今呢？却面临着他的妻子离世的事实，也许那个女人是幸福的，因为她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
萧声没有间断地呜咽着，没有了平日里一贯的冷淡尔雅，如今的他身上透出的是一个男人失去伴侣的哀鸣，林觉尘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他，隔着一个廊柱，他默默地站靠在那里陪在他的身边。
萧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院子里的两人，一人站着，一人坐着，皆是默默无语。
空气中流动着的是梅花的淡香，一阵风拂过，更多的花瓣自树上吹落飘入了池中，荡出细微的涟漪，林觉尘不自觉地盯着一朵池面上的梅花愣愣出神。
"觉尘。"
带着叹息的轻唤让林觉尘一惊，心里头不可否认地有些欢喜，有些慌张。
"什么？"
"她......是个好女人。"
也许是太过压抑，也许是过于痛苦，范行书就这样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絮絮叨叨着那些陈年旧事，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往事。
林觉尘没有打断范行书的回忆，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需要发泄，作为陪客的他不需要说什么，过多的安慰只会引来这个人内心的抗拒罢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个好听众。
说了许久之后，范行书终于转过身来看向一边径自站着的林觉尘。
"觉尘，谢谢你。"范行书第一次没有在林觉尘的面前带眼镜，那双一直隐藏在镜面背后的眼睛竟是异样地温润深邃，"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没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林觉尘摇摇头，侧靠在廊柱上的身体缓缓站直了，片刻犹豫之后还是走近了范行书。
"不，你很好，你一直很好。"对着面前的清池，范行书轻轻地笑了，面向林觉尘的侧脸刻画出柔和的线条。
林觉尘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意外温柔的表情禁是有些激动地不能自己，还没有回过神，自己的手就已经脱离了大脑的掌控紧紧握住了男人放在身侧的右手。那是一双劲瘦有力的手，带着暖人的温度直直透过皮肤传递到他的心中。
直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林觉尘的脸上顿时一红，但是左手还是坚定地握住男人的右手。
范行书的脸上露出瞬间的讶然和意外，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青年的脸，那上面的坚定和青涩让他有些怔怔地一时忘记了反应。
两个人就这样握着手看着对方，似是无言的询问和试探。
最终，范行书率先挣开了手，林觉尘的脸上瞬间露出了黯然的神色。
"觉尘，我不适合你，不要再做无谓的举动，我不值得。"此刻的范行书已经没有了对这件事情的抵触和怒气，他只是坦然地说着事实，他们，是不可能的。
"范大哥，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是的，他不想再欺骗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觉，他爱慕着他，爱慕着眼前这个让他心动万分的男人，毫无来由的心动虽然可以自我克制而后选择遗忘，但是如今，他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中，如同一个锐刺，碰一碰就是难耐的心痛，这又叫他如何忘怀？如何抗拒？
范行书似有些不堪烦扰地深深皱紧眉头，而后带着疲惫无奈的眼神看向林觉尘：
"觉尘，一个人有的时候太过固执就成了偏执，也许是我的一再的拒绝造成了你现在一味地渴求，事实上，你可能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喜欢我这个人。"
"不，范大哥，我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我可以为我的行为负责，也许你会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但是我想告诉范大哥，一个人的爱情如果能收放自如那就不是爱情，正如同我对你，我只不过是想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而已。"
"觉尘，你并不了解我--"
"不！"林觉尘有些激动地打断道，"3年来我一直从行云的口中听到关于你的事情，那是从一个弟弟的角度了解到的你，但是作为恋人，我需要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了解你的机会，好吗？行书？"带着颤音的，林觉尘第一次叫出了范行书的名字，唇齿滚动间，带着暧昧而动人的音调，那是只属于情人间的亲密。
听闻"行书"二字，范行书的身体不觉一震，空洞了许久的心似乎突然涌上些什么，温热的、粘腻的在胸中滚动。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这个青年一样带着一腔火热地靠近他的心，从来没有，心绪竟然有了一刹那的混乱。
"行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的叫唤显得自然了许多，"你告诉我，你讨厌我吗？"林觉尘主动地坐到了他的身边倾身问道，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