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昀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竟忘了再仔细问清楚。
洛自醉就这么身形轻快地拾级上了瞭望塔,塔上正观察角吟状况的宫琛回过首,神色略有些怪异。
"宫大人,情形如何?"洛自醉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只是挑起嘴角。
"赤龙依然狂躁,宫城已全毁。"宫琛目不转睛地望了他半晌,这才移开目光。
既然说是"全毁",那便是连一片瓦也没有留下了。洛自醉极目遥望,浓烟和尘灰已盖住了整座角吟城,他只能堪堪看清大概的轮廓。而云中的赤龙则愈来愈活跃,巨大的身体翻滚腾跃,引出无数电光。
前有天雷,后有黑炎,地上妖魔横行,地下瘴气肆虐,多少人能够从这个地狱里逃出来?某种程度上而言,摇曳胜了,胜得残酷,胜得惨痛。
一轮艳丽的红日挂在山边,霞光万丈。然,角吟附近却暗如深夜,似乎所有的光芒都被阻挡在外。
洛自醉垂下眸,注视着地上拉长的影子。
"四公子应该累了罢,且先回帐休息如何?"
"我倒是无妨,宫大人才应该歇一歇了。"
宫琛沉默了一会,行了礼退下了。
洛自醉独自站在瞭望塔上,扫一眼主帐附近的帝昀。帝昀和宫琛交谈了数句,抬起首望着他。两人视线相对,一个平平静静,一个忧心忡忡。
洛自醉浅浅笑了笑,帝昀的表情却更苦闷了。
他们还是不信任无极的能力么?个个都往坏处想......
洛自醉合上眼,刻意忽视心中的痛楚和恐惧。再张开眸时,已然与平常毫无二致。
没过多久,角吟城八方位上忽然一阵银光闪过。八条银色的灵线射向云中,分别缠住赤龙的头尾、四足和躯干。赤龙愤怒地扭动着,想要摆脱束缚,银线却缚得愈来愈紧。它喷出狂烈的黑炎,想将银线烧毁,却没有任何效用。
这就是上古祭器助法的作用么?如此说来,闵衍、无间和初言应当都回来了。
洛自醉正想着,便瞥见一个白影自山脚下掠过来。
白影仿佛乘着风一般,迅疾且飘逸,转眼间便登上了瞭望塔。
数丝银发轻轻擦过脸庞,洛自醉想如平常那般问候一句,话到嘴边,却无法出口。以至于,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妖异诡谲的金蓝瞳眸凝视着他,仿佛已将他看个通通透透。
静默,难熬的静默。
但洛自醉仍然连只字片语也无法道出,努力之后,只能放弃。
闵衍似乎已洞悉他的境况,轻声道:"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洛自醉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便是这样肯定的断言。
"四公子且退后几步,如今最紧要的,便是把那赤龙赶回去。"
"闵衍国师能与它沟通么?"
"这片土地不是我的,自然......不能!"闵衍噙着笑容,举起黑玉杖,"虽然我不能和它说话,但自有人能应付它。不过,或许要冒些险。"
洛自醉依言退到他身后,看着他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玉杖上。刹那间,玉杖上发出青色的光芒。光芒渐渐聚成一个小球,射向北方。
光球湮没在滚滚乌云中,没了踪影。闵衍眯起眼,低笑道:"如此虽来不及保住角吟,却至少能保住献辰。"
他的话音未落,北方天际便泛起一阵白光。
赤龙不再挣扎,似有些疑惑地望向北面。它身畔的闪电慢慢变弱,直至消失。这一瞬间,时间都似停滞了。
白光愈来愈盛,驱散了厚重的红黑色的云。柔和的光芒中,一个暗影游近。
的确是"游"过来。身体灵活,昂首摆尾,浑身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云雾,无比尊贵--俨然便是苍龙,上古四灵兽之一。
苍龙直奔玥歧山而来,绕了一周后才盘起身躯,眈视着赤龙。
洛自醉半惊叹半震撼地仰望着上空的龙。它不仅仅是此世享誉四方的上古四灵兽之一,更是彼世神话里赫赫有名的四圣兽--强大而又美丽,傲视四方,不愧为统率一方的王者。
用灵兽来劝服灵兽,这种法子也只有闵衍能想得出来。
双龙对峙,地上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苍龙的身躯比赤龙还要巨大,气势也更足。它伸过头部,摩擦着赤龙的角。赤龙的脾性也好像变了一般,侧过首回应。
虽然人们并不清楚这些动作的含义,但确实能看出两龙的交流进行得十分顺利。
半个时辰后,赤龙身上的银线消失了。不过,它没有再次发狂,只摆了摆尾,便不见了踪影。
苍龙回首瞧了闵衍一眼,身体轻转。
顿时地动山摇,狂风呼啸。
帐篷里一片惨号。许多人慌慌张张地逃出来,看见苍龙时,却又不知所措起来,只能呆呆愣在原地。
苍龙长尾轻甩,击碎了一座山头,而后纵身游回北方。
望着瞬间崩塌的大山,不断下落的巨石,洛自醉终于明白闵衍所说的"冒险"的含义。倘若苍龙离开自己的土地便无法自控,以它的能力,足可将献辰全境夷为平地。
苍龙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银芒中,角吟上空的云也逐渐消散。夕阳昏黄的光照耀着这座受劫的都城,惨淡戚哀。黑炎依然在燃烧,由内城向外城扩张。无数房屋化作沙塑,轻风吹拂,便崩毁弭解。
数万年苦苦经营,却在旦夕间覆灭。果然还是破坏来得更容易些。只不过,视若圣域的角吟消失了,不知献辰人能否挺得过去。
洛自醉俯视着营地中聚得越来越多的人,仔细观察他们的神色--依旧是一片绝望。
"闵衍国师,赶路累了罢。时候不早了,待初言国师与无间国师到达,一同用晚膳如何?"
闵衍妖瞳微闪,欣然答应。
洛自醉慢慢地下了瞭望塔,回到帝昀为他准备的大帐内,稍作休息。
用晚膳时,洛自醉和帝昀都一言不发,倒是重霂,拐弯抹角地打听了许多事。闵衍和初言避重就轻地答了话,无间则并未出声。
"血契毁了,了时师叔的情况如何?"
洛自醉抬起眸,望了望初言和闵衍,复又垂下首。
初言淡淡道:"幸得赤龙提早走了。若再磨一阵,便纵是他,也无法恢复了罢。"
闵衍接道:"他元气大伤,但仍存一息。不过,气息实在太过微弱,我们一时也寻不着。"
"既然了时师叔没事,想必帝无极也安然无恙。待黑炎燃尽,我们便去废墟里找。"重霂瞅了瞅洛自醉,又加上一句,"应该不会太久。"
三位国师都不焦急,可能一则想让他们宽心,二则纯粹不愿表露太多。洛自醉用完膳,便起身告辞离席。
出大帐的时候,他依然能感觉到众多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或担忧,或平静,或淡然。然,他并没有回头。
回到自己的帐内,他便径直向长榻走去。在榻边静立了一会,忽然倒在榻上。
脸沾到枕头时,他想起与帝无极目光交汇的时刻。这段记忆不断重现,他却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记不起自己当时的神色。
不要多想。脑海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一如既往的温柔。
于是,他合上眼。
"这棋谱翻完了,我便回来了。"他柔声道,再次重复当初的诺言。
那棋谱,还剩下几局?三局,只有三局了。
无极,最多,还给你三十日。
好。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他的应声。他站在榻边,俯下身,含笑凝望着他,一如多年前的每一个夜晚。然而,不同以往的是,那笑容很模糊,连带着他的面容也朦胧起来。
从睡梦中稍离,想要睁开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张开。看来只是意识醒了,身体却依然在沉睡。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浑身沉沉的,疲惫不堪。于是,他只能这么躺着,静待身体恢复。
就在此时,他隐约听见说话声。
"那日看他那么悠闲平静,我便觉得古怪。"
"是啊,太过平淡,没有丝毫破绽,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崩溃,这才可怕。"
"该怎么办?他睡了整整四日......不叫醒他,身体能承受么?"
"师父都说不要紧了,就由得他睡罢。"
"睡这么久,对身体没有半点好处,还是唤醒他罢。"
"五公子,使不得。他醒了之后,面对他平静的模样,你能以平常心相待么?"
"难道就因为这样,就由得他这么睡下去?不成!左右也是要醒的。反正黑炎也快熄灭了,就和他一同去废墟里找人罢。"
黑炎要熄了?四天,终于都烧光了么?
张开眼,洛自醉侧过首。
矮案边,洛自省、帝昀、重霂、皇戬、黎唯各捧着一杯热茶,神色凝重地低声讨论着。
黎唯的位置正对着长榻,发觉他已经醒了,微微笑了笑:"醒了?"
其余几人闻言,皆是微惊,也偏首望过来。
"黑炎快熄了?"
"四哥你别急,看情形还得烧上十个时辰。"
"太傅先吃些东西再说。"
"我已经让人做了莲子粥。四公子身体还好么?"
他们还在担心他。心意他领了,但他自觉这种情形再正常不过。洛自醉坐起来,笑道:"只是睡得有些乏,没事。太子殿下,棋谱还在你那里罢。"
皇戬微怔,轻轻勾起唇:"是啊。太傅,这两天我又解了一局呢。"
"如此甚好。这十个时辰也没什么事,摆珍珑罢。"
黎唯淡淡地点了点头:"那珍珑谱我也很有兴趣。"
"有黎五哥加入,解局就快了。"
重霂、帝昀和洛自省坐在一旁,看他们悠悠然取出棋盘,落子,一时无语。
风卷起一片尘土,呼啸而过。
洛自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环顾四周。
此时他正立在那巨坑边沿,放眼望去,平平坦坦。整座角吟城就似无限延展的巨大广场,连断垣残壁也没有剩下。
"四哥,下来吧。我已经清理了一小块地方。"深达十丈左右的坑底,洛自省指了指身侧,喊道。
洛自醉纵身跃下,他身边的帝昀也跟着跳下来。
坑底是软的,洛自醉双足点地时,略有些惊讶。
"方才清理时,我觉得这一块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就挖这里了。"洛自省挽起袖子,看准地方,拿起铁锨铲土。
"我找找偏殿。"洛自醉道,巡视周遭,大概丈量出坑的大小。想到那时的情景,他慢慢寻找,半晌,寻得当初偏殿石床的大概位置。而后,他立刻跪坐下来,也顾不得拿工具,直接用手扒开一层层的尘土。帝昀握着锄头来到他身后,笨拙地锄了两三下,也索性扔了锄头,径直挖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尘灰已被尽数移开,手指碰触到坚固的石面。平整的青石上,雕刻着古朴的云纹,正是偏殿铺着的青石砖。
洛自醉定定地望着石砖,渗血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石床不见了,不可能。就算是雷击爆炸,之后也应该遗留着不计其数的碳化木头和残瓦,黑炎燃烧时也能撑好一会。他看错地方了。是,肯定是他找错了。
于是,他继续挖开眼前的尘土层,动作越发急切。
他身后,帝昀沉默地望着自己挖出的石床基座,双眼渐渐红了。
"已经死了么?"
倏然,顶上飘来一句。
听似有几分惋惜,实质上却没有任何感情的语句,令洛自醉瞬间腾起一团怒火。他抬起首,正见坑边,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探看下来。
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少年笑眯眯,他冷冰冰。
帝昀也仰起首,待看清那少年的模样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少年干脆将斗篷脱下来,大大方方地任他们看。简单地束起来的乌黑长发,俊美阴柔的脸庞,修长匀称的身段。除去朴素的衣着不提,他的身姿容貌都足以引得路人瞩目。然而,他脸上绚烂的笑容却显得有些突兀,仿佛这种笑容并不适合这张脸。
洛自醉瞥了帝昀一眼,漠然问道:"他是谁?"
帝昀回得无比艰涩,双眸里尽是难以置信:"......浩......浩霖......君。"
虽然没见过浩霖君,但在献辰游历时,这个名号却是如雷贯耳。先帝难得倚重的得力臣属,智计出众,铁面无私,常年出入御书房。在先帝前往平舆时,更承担了所有的政务。人人都传,他才是真正的皇后。
而且,全靠他相护,帝昀才得已活下来。也幸得他指点,无极才能迅速掌握全局,拉拢各方人脉。他的逝去,是云王灵王派的巨大损失。
但,现在,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浩霖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笑嘻嘻地道:"哎呀呀,原以为灵王殿下会贵人多忘事,想不到竟还记得我,实在荣幸之至。"
"你......你不是浩霖君。"帝昀咬咬牙,怒道,"究竟是谁?!"
"我不是浩霖君还能是谁?殿下难道忘了么?我让你在先帝玉身前发出的誓言?让你--"
"住口!你是谁?别用这张脸来骗我!"帝昀双目中几欲喷出火来,提气便要冲上去。
本是不动声色的洛自醉立刻拉住他,冷冷道:"阳阿么?真是久仰大名了。"
少年扬起眉,开朗的笑容顿时变得邪气万千:"你就是异世使者啊。这具身体真不错,被你夺了,真是暴殄天物。"
"别满嘴胡说八道!"洛自省早就在一旁戒备,听了此话,便再也忍耐不住了。
"怎么,我说错了么?"阳阿笑得很是无辜,"洛四公子的身体虽然被毒物毁过,根基却还在。只可惜,这位完全不知道如何好好利用这具躯体,啧啧。"
洛自省待还要回话,洛自醉冷睇了他一眼,他只得强压下怒火,闭口不语。
"躲过初言国师和无间国师已是不易,而今居然不顾危险来到角吟--你有什么打算?"洛自醉眼神虽极冷,语气却依然平淡。
阳阿蹲下来,笑盯着他,道:"你倒是有趣得紧。好罢,看你顺眼,告诉你也无妨。"
他这话轻佻得很,也带着几分蔑视。洛自省和帝昀听了,怒气更甚,简直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不过,两人这时才真正冷静下来,没有再试图攻上去。毕竟,能逃过初言和无间的追击的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他们两人不可能敌得过他。
"我也是来找人的。"
"摇曳么?她已经死了。"
"这不听话的女儿,不提也罢。"阳阿皱起眉来,叹道,"若不是她,我怎么可能会失去这具强大且又漂亮的身体......"
洛自醉突觉体内升起一股寒意,想了想,沉下脸:"你究竟来找谁?"
阳阿侧侧首,撇嘴轻哼道:"反正已经死了,我也没有得到他,你不必生气,专心准备丧事便可。"
洛自醉怒张双目:"你看上了无极的身体?"
"是啊。云王殿下生了一付罕见的好容貌,常年习武柔韧性也好,更难得的是灵力无穷。他拥有我这万年来看到过的最好的躯体。只可惜,摇曳执意要毁掉他,趁我在外时便对他下手。她也不想想,毁了他,让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合意的身体?"
"你现在霸占的是浩霖君的身体,还不够么?"
"这躯体也不错。是摇曳找给我的。这么想来,她还算有些孝心。不过,这孩子的精神力惊人,很难压过他。好不容易施了几回咒,便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所以摇曳下毒害他,想让你出来?"
"可惜我不想要了。从看见云王殿下的那一刻起,我想要的,就只有他了。"
帝昀目眦欲裂,吼道:"住口!别再侮辱浩霖君和王兄!"
"小小年纪,脾气倒很大。"阳阿哼了一声,站起来,披上斗篷,"罢了罢了,看了你五年,也不和你计较了。唉,空走了这一趟,竟连残肢断体也没见着。"低声抱怨了几句,他转身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