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自醉忽然道:"他没有死。"
"不要自欺欺人了,异世使者。难道你不明白?没有人能逃得过雷霆和黑炎的双重攻击。"阳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拿斗篷掩住面容。
"他不会死。"洛自醉近乎固执般道,目光却十分平静,仿佛已然笃定。
阳阿双眸微动,笑出声来:"如果他没死,烦劳你转告他:这具身体,我要定了。"
"他是我的。"此话出口,洛自醉赫然惊觉,这是他首次向外人宣告所有权。不过,没错。无极是他的,容不得任何人以任何目的染指他。
阳阿笑得更愉悦,回道:"那你们俩的身体我都要了。"
话音方落,一阵烟尘飞过,他便凭空消失了。
洛自醉转回身,望了望帝昀挖出的石床残体,不发一语地御风飘了上去。
"四哥!你要回去了么!"
"累了,回去休息。"
"不挖了?!"
"不挖了。你们也别勉强自己陪我,各做各的事去罢。"
"那你呢!你要做什么?"
洛自醉回首,轻轻一笑:"下棋,习字,睡觉,画画,我要做的事情可多着呢。"说罢,他便御风回了玥歧山大营。
留下又惊又忧的洛自省和帝昀,面面相觑半晌,忙不迭地跟上去。
自此半个月内,洛自醉再未踏出大帐半步,也不准任何人入内。没有人知道他在里头做什么,也没有人想出解决之法。
不久之后,后亟琰到了,却并未试着劝阻,只是每日不时伫立在帐外,静观其变。
角吟崩溃十五日后,献辰的灾难只增不减。疫病依旧蔓延,妖魔依旧肆无忌惮。北部洪灾,南部旱灾,百姓一次次受难,苦不堪言。以至于到后来,路边白骨累累,生者哀鸿遍野,举国一片凄惨景象。
献辰,危在旦夕。
第五十章 凤凰帝出
"天之子。"
似乎有人在唤他。
"天之子,醒了么?"
空灵之极的声音,仿佛从别世传来,跨越了遥远的距离和漫长的时光。
接着,是长长的叹息:"我等了很久了,你终于出现了。"
直接映入意识中的语句,让他不由得慢慢集中已经逐渐涣散的精神。凤凰血之子,天之子,近来,他得了不少新名号。
身体似乎正浮在空中,飘飘荡荡。
他能感觉到猎猎寒风吹过,能感觉到阵阵剧痛,唯独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记起来了。那时,烈焰雷霆不间断地袭击过后,障壁已然破裂。他苦苦支持,心中早存了灵力不尽不言弃的决意。但,没料到赤龙竟然出走了。纵然他有千般本领,灵力再强,也抵不过灵兽的愤怒。黑色火焰自空中扑下来,脆弱不堪的障壁瞬间碎裂消失,他的身体被火紧紧包住,寸寸成灰......
身体应该已经化为灰烬,那时的剧烈痛感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然,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人既死,为何还会感觉到痛楚?不,疼痛还在,身体便还在,他还活着。
究竟是谁救了他们?
"你愿与我定生死之约么?"
将他唤醒的声音愈来愈近。
他甚至能听见异样的风的呼啸,就如同鸟扇动翅膀带起的风声......
能听得见了。不是在脑中响起的声响,而是确确实实听见的声音。他倏然睁开眼。然而,眼前强烈的光芒让他不得不立刻合上眼适应。
那一瞬间的残像,似乎是一只巨大的火焰聚成的鸟。
他再度张开双目。果然,漂浮在他正前方的,的确是一团红得异常鲜艳的火焰--抑或可说是鸟类模样的火焰。
"它"扇着一双火翅,火焰的炎舌咝咝作响,热浪逼人。
历经火带来的劫难,一时间,潜意识里对火已然有种无力的恐惧感。帝无极不禁微微苦笑起来:"阁下是?"
"它"好似没听见他的话,又重复问道:"你愿与我定生死之约么?"
帝无极巡睃周遭。他们所处的,是没有光、没有声音的静谧世界。这样的情景他已经很习惯了,倒是凭空出现在此的火鸟让他略有些疑惑。只有它才能放他出去么?
"你可曾看见与我一起的银发之人?"
"他没有死。不过,也不在此处。"火凝成的鸟答道,一双隐隐闪着金光的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担忧顿时消解了许多,以他的直觉,它是值得相信的。"此处......又是何处?"
"用来重塑你的身体的混沌境。"
他果然已经死了一回,这也算得上是一次难得的体验了。虽然回忆起来并不愉快。"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
"那么,你愿与我定生死之约么?"
即便是为了这救命之恩,他也应该答应。帝无极注视着火鸟,缓缓点头。何况,如果他想得没错,"它"便是灵兽罢。
"你不必因为我的恩情而勉强,我只是邀请你而已。愿是不愿?"火鸟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又道。
"愿意。"帝无极没有迟疑,轻轻勾起唇,"他日倘若违约,当以性命献祭。"
他话音未落,火焰突然四散,消失在黑暗中。
"天神在上,吾与天之子帝无极以血为契,以命为偿,结成盟约。吾当守护吾主,绝无二心。"低低的咏唱宛如天籁,回荡在这方空间内。一波一波的回声经久不息。
而后,黑暗便像雾气一样散开了。
帝无极垂首,望见同样在空中浮浮沉沉的了时,忙将他拉近。
了时依然在昏迷中,胸口微微起伏,气息十分微弱。
帝无极皱起眉,极目四望。
蔚蓝的天空,随风飘游的白云,没有半个人影,也无法使力。他的灵兽难道就将他抛在这里了么?
身下的云层慢慢飘移开来,帝无极注视着那座渐渐被黑炎吞噬的都城,面无表情。
倏然,地上的黑暗迅速化开,仿佛是谁打翻了砚台,任由墨汁染了那片好不容易挥就的大好河山。
帝无极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一切如被墨污毁的画,渐渐被掩盖,渐渐消失,全身不自觉地绷紧,压抑着心中涌动的情绪。
在黑暗即将漫上天空之际,大地中央迸发出一道异常耀眼的金色光芒。
帝无极眯起眼,便见金芒内,一只美丽无双的鸟儿优雅地振翅高翥。
它有着蓝色和赤红色的微卷细长冠羽,身披火般的华丽羽毛,翼展开时,颜色由深至浅,远远看去,犹如永不熄灭的火焰。比身体长数倍的七彩尾翎在风中飘舞,优美无比。
这是--凤凰?
尽管许多灵兽都可称得上威严神圣,但,眼前的百鸟之王却是为数不多的,让人想将所有美好的形容都送给它的存在之一。
美,力量,灵气,骄傲,尊严,圣洁......
凤凰鸣叫着,声音清脆悦耳。
没想到,他的灵兽居然主动与他约誓,而且竟然是凤凰。帝无极难掩心中的喜悦,浅浅挑起唇角。凤凰即是重生,这意味着,他获得了亟需的助力。倘若献辰之毁是必然,那么,它的重生也是必然。
凤凰落在他身前,垂下高傲的头颅,道:"吾主,灵兽界凤凰族族长,双凤皇之凤,应主召唤而来。请赐予天之血。"
身上没有利器,帝无极只得咬破手指。鲜血缓缓滴在凤凰冠羽上。红色冠羽吸收了血液,变得更加鲜艳,最终同化为血的颜色。
"盟约已成。"
随着凤此言,帝无极忽觉额角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好似正被烙铁烙印一般。
凤张开双翼,再度飞起来。它的翅膀带来阵阵强风,帝无极被风迷了眼,不由自主地退后数步。
然,几步之后,他便感觉到双足再度踏上了硬实的土地。于是,他张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被森林包围的草地上。阳光明媚,蓝天碧草,绿树成荫。了时就沉睡在一棵古木下,微风轻轻带起他的袍角。
安谧的世界。
这里应该是灵兽界罢。与醉曾说过的有些切合,也有些不同。至少,在他的视野里没有半只灵兽。
"这是灵兽界我凤凰族的领地,外人不得入内。"
身后响起的平静声音解了他的疑惑。
有些陌生,不像是凤。帝无极回首,便见一个着红衣的少年立在了时旁边。
少年的神情有些冷淡,衬得他的姿容更是出众。精致如画的眉目,堪称绝色。当然,对自己的容貌已经习以为常的帝无极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不过,在看见对方一头乌黑长发中夹杂着的数缕七彩发丝时,他抬了抬眉。
"凤。"十分肯定。
他从未听了时提起灵兽能化为人形。但,这也不难想象。毕竟,修为到一定程度的妖都可化成人,灵兽自然更是不在话下。大概于他们而言,兽或者人都不过是一种形态罢了。
少年点了点头:"角吟大阵全毁,我无法送您回人界。待阵势初立,便可回去了。"
"你还须与国师定下血契罢。"这回并没有循着常理定约,可能多少会有些影响。
凤垂眸望着了时,道:"他伤得很重,能保命已是不易。若想恢复灵力,可能需要数百年。"
帝无极沉默了一会,略作思索,道:"虽然......有人能继任。"也只有那只白毛狐狸了。当然,若还有其他人选,他绝对不会考虑他。
"那便好了。到人界后,早日结成血契,也好早些重设阵势。"凤微微一笑,脸上的冰霜融化泰半,"吾主,好好休息罢。"
帝无极目送他走入树林深处,坐下来。
即使无所事事,帝无极也没有想过到处走走。
这里终究是别世,虽然是凤凰族的领地,但也潜伏着无数危险。他也并非没有半点好奇心。不过,这一点点的好奇,几乎在刹那间就被疲惫和疼痛扼杀了。
于是,他盘起腿,打坐运气。
一大周天后,疼痛减轻了不少。那时被火吞没的记忆也淡了些许。
思绪渐转的时候,他听见走近的脚步声,放松下来,依旧合着眼问:"熄了么?"
"黑炎燃尽了,阵势也立了。"
"人世已过了多少日?"黑炎绝不可能在两三个时辰内燃尽。
"半个月罢。"
正所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依醉所言,灵兽界与人界的时间应该差距不大,但如今--
那个他最放心不下的人,现下怎样了?
目睹他在蓝炎中醒来,目睹他被雷电攻击,目睹他被黑炎包围。现在又是这么多天杳无音讯,他可千万别钻牛角尖才好。
"吾主,分隔两界的灵力壁已至最弱之时,请立刻起身准备。我与您一同去人界。"
"有劳你了。"
凤长发飞扬,瞬间化为百鸟之王。一声嘹亮的长鸣后,它张开双翼,化为一道红光,裹住帝无极和了时,朝天空射去。
角吟崩毁后的第十六日。
时至十一月初,却依然没有下雪的迹象。空荡荡的城池和花木凋零的山坡原野,看起来格外荒凉。
这一日,本与之前数日没有任何区别。
人们或呆呆坐在玥歧山营地中,或不死心地在厚厚的尘灰里挖掘,或哭泣,或悲哀,或绝望。
没有一个人,看到希望。
重霂在洛自醉的大帐边立了半晌,默默地朝营外走去。角吟毁灭当日,他便恳求三位长辈让他暂代献辰国师之职。最终闵衍做主,准许他接任。虽然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祭天告神,但他已经确实承担起了责任。于是,这些日子里,他便在闵衍的指导下,用剩余的上古祭器摆下天地合一阵。
营门边,一脸凝重的帝昀正一面听暗卫的禀报,一面遥看着已经不存在的角吟。
重霂越过他身边,蹙起眉,尽量无视到处散坐着的如同木偶般的人。
"看!看天上!"
"那是什么!"
四周忽然一片骚动。面如死灰的人们也都缓缓抬起头,望着天空。
重霂和帝昀也不自禁地仰首。
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穹中,一只鸟儿俯冲下来。
它冲得很快很疾,转瞬间便显露了身姿:火焰般的羽毛,长长的七彩尾翎,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是凤凰!"有人惊讶地喊起来。
"是凤凰啊!神禽凤凰!"
所有人都从地上站起来,带着几分激动,引颈望去。
凤凰降临,身形如山,展开的双翅达数千丈,尾翎更有万丈,在风中飘舞着,遮盖了太阳。
它在角吟上空高鸣盘旋,仿佛敲响了重生的钟声。
"洛四,凤凰现身,你也该出来了。"
后亟琰弯起唇,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巨鸟。
洛自醉掀开门幕,紧紧裹着雪白的狐裘,也望过去。
重生之凤凰。
凤鸣叫着,仿佛正在为来到此世而歌唱。它身上落下的羽毛在天空中飘飘扬扬,宛如火红的雪。
飘落的羽毛落至半空时,突然化为一团团火焰。
既非红色,亦非蓝色,更非黑色,而是白色的火焰。
洛自醉伸手,捧了一朵白色火焰,只觉得手心微温,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许多人也像他一样,情不自禁地捧起白炎,放入怀中。
白炎落地,覆盖了角吟和周边的原野。
火焰熊熊燃烧,却没有人惧怕。
倏地,参天大树拔地而起,一排排一列列,瞬间便成了森林。原本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树木藤萝花草纷纷冒出,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很快,角吟便被森林草地包围了。
火焰从地上经过,春天般温暖的气息流淌开来,带来无数生命。
角吟,献辰,复活了。
天空中闪过四道白光,分别奔赴东南西北,而白色火焰也似乎被它们引领着,向四面八方涌去。
洛自醉转身望着刹那间绿意盎然的群山,只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神奇的事情了。曾看过的电影和电视剧的特效也没有如此不可思议。带着生命力的火焰唤醒了无数生灵,让人仿佛回到了远古,回到了城池还未建立的时候。、
重生,毁灭后的重新开始。既然万物都欣欣向荣,人又何尝不能再度往前走?
人们低落的情绪不知不觉间转变了,个个振奋不已。
天空中聚起一层云,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有些寒冷,却不觉得难受--也可以说,这时候的他,已经忘记了寒冷罢。洛自醉专注地望着飞近的凤,望着从凤身上跃下来的人。
那个微笑着的人将手中抱着的了时交给初言,而后,一步步走过来。
潮水般的人流自觉地分成两半,形成一条笔直的通道。
"凤凰帝万岁!"
率先自怔愣中回神的人高喊道。
所有看呆的人也都纷纷清醒过来,立刻跪下行礼。
"陛下万岁!"
"吾皇万岁!"
洛自醉十分平静地凝视着那个人,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温柔目光,熟悉的笑容。终于回来了。他安下心来,内心深处高高筑起的防御也一节一节垮塌。
帝无极径直走向他最挂念的人,看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色,心疼之极。
"我回来了。"
洛自醉却并未回话。
帝无极轻叹一声,伸臂抱住他:"怎么?还在担心么?是真的,我活着回来了。"
半晌,耳畔传来爱人闷闷的回答:"还有一局没解开......"
帝无极微怔,不禁笑出声来:"怎么,我提前回来了,你就这么意外?这一局为难你多久了?"
"十日。"
"若是你永远解不开,那又该如何是好?"
洛自醉睇了他一眼,搀扶着他,朝后亟琰、皇戬、黎唯和洛自省点了点头,回了帐。
帐内最为显眼的,无疑是榻上的棋盘。帝无极失笑,在榻边坐下,仔细揣摩这局珍珑。
洛自醉搬开棋盘,示意他睡下。
帝无极笑着躺下,抬起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清减了不少,没有好好休息罢。"
"不,衣食住行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