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漏夜结霜

“我会的。麻烦您了孙叔。路上小心。”

……

隔着门，秦陌听着安启南和他找来的医生的对话。

看安启南的样子，好像和这个孙叔关系很不错。言语间可以推断出这多半是从父辈就有的交情了。

身上还是疼。

秦陌看看镜子里自己脏兮兮的头发和无精打采的眼神，又低头看看被烟头烫得触目惊心的手掌——伤口被药膏描绘得是那样的狰狞，就像那群喽啰的脸。

也许听他们的话求饶一下就不会这么惨了。

轻叹口气，秦陌机械地夹出根烟放到唇间，痛到麻木的手却怎么都点不着打火机。

手腕好像开始渗血了。

安启南站在门口看了看他，无言地拿过打火机给他把烟点上。

秦陌小心抬眼，却和他冰冷的眼神撞个正着。那紧抿着的双唇像是不屑再和自己多说一个字。

……他生气了。

不。应该是很生气。

不久前才把他当垃圾挥之即去，现在又当作救星一般召唤而来。

换做是谁，恐怕都难过自尊这一关吧。

秦陌心下一沉，一转眼便见到安启南站在浴缸边示意自己过去。

温水很快冲刷掉粘在长发上的烟灰和不明液体。秦陌滑稽地举着两只手，只把头伸到浴缸里——身上零零星星的伤口，还有后面……可能引发的炎症自然是碰不得水了。

花洒的水戛然而止。留得一团雾气在眼前自行消散。

毛巾适时地盖了过来。秦陌乖乖地举着双手站起来——那支烟已经燃得只剩一半了。

而那个人还是沉默地专注着手上的动作。用干毛巾包起湿头发。用热水打湿毛巾。然后悉心地擦拭着秦陌身上没被伤痕覆盖的地方。

帮他穿好睡衣。最后又拿过吹风机。

好温柔的手。

见识过安启南的手在黑白琴键上飞舞时是何等的优雅与细腻，也曾亲身感受过那双手贴紧自己身体时的力量是那样的会令人着魔。

可是现在好像都跟自己没关系了。

这个人在生气，或许在失望在后悔。肯从那个荒郊野外把弃犬一样的自己捡回来已经算是大发慈悲。

如果……早点听他的话就好了。

谁又知道教训会来得这么快。

吹风机呼呼地叫嚣。秦陌听见自己低声嗫嚅了一句“我错了”。

就这样，一直到把秦陌抱到床上放平，安启南都没吭一声。

这样的沉默简直是毁灭性的酷刑。

他就要走了。

秦陌读懂安启南决绝的眼神，慌乱地抓住了他的手。

僵硬的手指好像又活过来了。

“……谢谢。”

“不客气。”

可秦陌依然是呆呆地拉着他。

“我得回去了。秦陌。”

安启南看到那双丑陋的手迟疑了一会，才悻悻地松开了自己。

是林堇。

安启南想，他早该知道那个呼风唤雨的病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记恨秦陌泡了他的Ben，又傍上他的投资商，最后冷落了他自己。前前后后联系起来，林堇想收拾秦陌也不奇怪了。

只不过是把这些肮脏的事情都推给了他那个高深莫测的经纪人，编一个似有若无的借口，最后把他自己藏在了个装疯卖傻的角色背后。

然后就不知道是林堇良心发现还是另一个人格做了主，及时地给安启南打了电话，准备全部坦白——尽管被挂掉了。

好在安启南回拨过去的时候林堇还保持着清醒的状态，逻辑清晰地解释完了事情经过便把那辆保姆车的去向告知了对方。

安启南记得自己当时只撂了一句“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等他打车去到那个新建成的公园，荒郊野岭只有阴森的几盏灯。在这个连鸟都不会偏心路过的地方，他在草丛里找到了秦陌。

全身只裹了件大衣，露出双腿在冷风里瑟缩着，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半边污浊的脸。

认识他这么久还没见过他这副狼狈相。

秦陌只是颤抖着手把碎得不成形的手机给安启南看，抱着他好久，可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安启南想他也很清楚这都是他自找的。

好在出租车司机还算热心，一路上又是出主意又是帮着大骂那帮禽兽。安启南想秦陌多半是被当做自己的女儿了。

……

要怪就只能怪秦陌自己遇人不淑。决定相信林堇会是个好朋友的时候，那家伙脑子里一定都是水吧。

医院从来不是个令人愉悦的地方。

更何况刚出门就碰到了尴尬的人。

林菀颐似乎等候多时，一见到双手缠了绷带的秦陌，便面色凝重地迎了上来。

“都办好了。下星期一出发。”

“……谢谢。”

即使看到自己的护照，秦陌也记不起什么时候答应要她们一起去看展岚了。

秦永烨。照片。那封至今未拆的信。

秦陌感到自己的心脏连着跳快了好几下。

顾及着秦陌阴晴不定的脸色，林菀颐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秦……先生联系我了。他说到时候让我们两个住他那里。所以我就没订酒店。”

“楚姨呢？”

“她接了个大案去不了了。”林菀颐看了看远处，抿了抿嘴唇，“你要是不想和我去……”

“没什么。”秦陌轻声打断了她，又投去了略带感激的眼神，“还麻烦你要跑一趟。”

“快别这么说……”林菀颐受宠若惊，不自然地笑着。直到林堇把车开过来按下了车窗，“呃对了……我哥有话跟你说。”

这场面真怪异。秦陌想。

“我就……先走了。”林菀颐笑着碰上秦陌冷下来的视线，“下周见。”

“妹子路上小心。”林堇夸张地挥挥手。

秀什么兄妹情深啊。秦陌无聊地叹口气，迈开腿就走。

“陌陌！上车说好吗？”

秦陌站住：“有什么好说的。”

林堇下车关门：“你的手疼不疼？有没有查出什么？”

周围来往的人群有意无意地投来奇异的目光，还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秦陌差点忘了出现在这个公众场合、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个当红炸子鸡的事实。

“我要是查出什么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林堇拉过他就往车上拖——再过一会狗仔的相机就要闪起来了。

秦陌完全没有要体谅他的意思：“你松开。”

林堇顿了顿，半晌才使出杀手锏：“安老师要我来的。”

CHAPTER 72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

比如说前面这个顶着限速踩油门的男人。

纵使这些烂事都是秦陌自找的，林堇的报复也过火太多，有所补偿是天经地义。

医药费，心理咨询这些自是不用说。唱片，演唱会，平面宣传，电视节目……所有可以给一个默默无闻的音乐人带来事业转机的事情，只要秦陌肯，林堇表示都会尽力而为，毕竟这些都在他的能力范围内。

这条件听起来的确很诱人——秦陌差点真的相信之前种种是林堇饱受病情折磨身不由己了。

“你要是再犯次病我还不得死在你手上。”

“这次有合约的。我们可以找个时间签一下。”林堇摘下他那苍蝇墨镜，眼神诚恳地比任何时候都有杀伤力，“相信我。陌陌。”

秦陌依然是不领情：“你在我这已经没有信誉度了。”

“别这样……”林堇苦笑，“不然安老师就要鼓动你起诉我了。你不会真想要我吃官司吧？”

“……”

“你不是真的在考虑这事吧？”

秦陌瞄着前方转绿的交通灯：“好好开车。”

林堇乖乖回过身戴上墨镜：“要不我把我家妹子赔你好了。你又看不上。”

秦陌仿佛听到节操碎了一地的声音：“……有你这么当哥的么？”

当他决定应该再去见安启南一面时，那个人却消失了。

电话关机。家里没人。也只是Studio有着这人近来露过面的迹象。

白梓歆扶着他标志性的黑框眼镜，请秦陌转告安启南交歌的deadline要到了。

老姜？

晃荡到Ginger门口，秦陌才记起还有这个人可以找。

白天的酒吧如同卸了妆的风尘女子，褪去妖娆的装束，朴素得像座无人问津的破庙。秦陌远远看到老姜正指挥着几个工人卸货。

见到秦陌走近，老姜赶忙招呼帮手：“阿忠过来帮我记下账。”

一只大金毛倒比阿忠先一步窜了过来，吓得秦陌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阿忠笑着拉紧手里的缰绳，嘴里吧啦吧啦地说了一串：“这就是陌陌吗？哎呀难怪我们老安那么上心……你之前没事吧？不然他可又要不好过了。那天晚上差点就要抄家伙去报仇了，你是不知道……”

“干你的活去。这么多话。”老姜把记录本塞到阿忠手上就把他推开了，一边把秦陌往屋里让，“别听他瞎扯，没有的事。”

秦陌终于得了空隙开口：“你知道他在哪吗？”

“嗯你放心他没事。”老姜习惯性地掏出烟来点，还好心递给秦陌一支，“你知道他之前有合作的一个天后叫Ellie还是Emily来着……”

“Emily？”

“对。她不是罹癌有些日子了吗，最近又有人请她开嗓——多半也是告别演唱会了，就把你安老师找过去了。走得急，在外地的医院手机也收不到信号……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难怪。”

“他可能是想快点把那边的事确定下来再来看你。不过他给我留的你的号码怎么打不通。”老姜把手机翻着通讯录。

秦陌探过头一看是以前的号码：“……我的手机坏掉了。”一定是那个人记性不好才给错了。

“我说呢。倒也没什么，他也快回来了。”

秦陌放心地点头：“谢谢你了。”

“别这么见外。”老姜拍拍他肩膀，“你没事就好。”

“嗯。刚才……那个人说他要去报仇什么的，不是真的吧。”

“不是。”老姜弹了弹烟灰，“要是放以前他肯定会这么做。”

“以前？”

没想到被追问，老姜一副懊悔自己多嘴的神情。

“以前发生过什么吗？”

“……好吧。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得到秦陌恳求的回应，老姜才幽幽开口，“好多年前的事了。他在国外读书那时候玩得很野。人长得靓，又会弹琴作曲，自然好多人追——男女都有的喔”

“不过他那时很坚定自己是直的，就拒绝了好几个男孩。当然也有死缠烂打的一位，是个跟他同岁的华裔，应该叫……James。”

“那是个非常执着而且……细心的家伙，对安启南好的简直没话说。我们都开他玩笑说你干脆就从了人家吧，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他怎么说？”

“他当时以传宗接代为己任，怎么说都不肯。”老姜熄灭了手里的烟头，“后来有一天，我接到安启南的电话，他说James跟他来真的了。你懂的。”

“不会吧……”

“就是这么回事。那家伙比他至少矮一个头，还把他给上了。你是不知道当时他有多委屈。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被伺候得挺舒服的。不然也不会被成功掰弯了。”

“他肯定很生气。”

“那是自然的。”老姜点头表示认同，“他那时候对James又爱又恨，其实更多是不甘心吧，不过一来二去也差不多接受了。”

“James以为两个人关系有了重大进展，很快就住到一起了。只是安启南从来没表过态，时不时搬出父母来说一说。其实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对他是很宽容的。在那个年代，非常了不起。”

秦陌思索片刻：“那你觉得……他有没有真心喜欢过James？”

“这点毋庸置疑。只是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老姜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你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如果只是一个人在付出，这段关系是很难长久的。James和他在一起了两年，后来几乎天天吵架。终于有一次大吵之后，他决定放弃了。他收拾行李去了离家很远的一个街区，当晚就被一群混混乱棍打死了。”

“接下来就是安启南要面对的了，警察、James的父母、朋友、同学……可以想象他心里有多难过。好了两年的人，没有说一句喜欢，也没来得及说分手，就这么没了。”

秦陌感到喉咙一阵堵塞。

“追悼会那天晚上，他喝了点酒，脑子一热就去报仇了。那时候他身体练得结实，单挑三四个都不吃亏——当然我说的是不带武器的。不过跟那种街头混混干架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呢？”

“所以他被虐惨了。后来他被抓起来关了几天。还差点因为这个毕不了业。”讲述完毕，老姜松了口气，“这事对他影响挺大。他到现在有时候着急都不免会拳脚相向。”

的确。秦陌暗暗想。

“那天我们听说你出事都吓坏了，怕他再头脑一热出去干架。现在又不比年轻时候，老胳膊老腿的要真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老姜唏嘘着，“好在他是冷静下来了。”

秦陌弯着眼睛笑了：“我也被吓到了。”

……没想到那晚安启南冷漠又危险的眼神里，还隐藏着这样一段过往。

纵使没有自己的参与，能够从他人之口得知，也许都是一种荣幸。

离开Ginger的时候，秦陌莫名感到一阵暖流静静穿过了心脏。

CHAPTER 73

出发的前一天，秦陌去找了安启南。

阔别了很久的住处，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油腻的头发，炭黑的眼圈，来不及剃的胡须都显示着这个人刚经历了一番忙碌疲累的时光。

而见到秦陌的第一眼，安启南就感到了一些和以往不一样的气息。沉静的眼神一扫之前咄咄逼人的秉性，不施脂粉，乌黑的长发被束在脑后，搭在黑色的高领毛衣上，没有丝毫的矫作。

如同从先前的种种苦痛中蜕变了一般。

只留下手上的伤疤作为了见证。

“林堇找我了……”秦陌酝酿着勇气，“谢谢你为我所做的。”

安启南定定凝视着他，迟了好一会才说了句“没什么。”

“还有……之前。我妈妈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很过分，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想……也许你可以原谅……”

“那些事，我从来没计较过。”安启南认真地望着他，“其实你的有些话还是蛮有道理的。只是表达出来会让人比较难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