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征快步走进书房,在距离书桌前两步时停下,低着头不去看周允弘的脸,恭敬道:“四殿下,您找我。”
周允弘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你识字,让你过来给本殿念个书。”
刚刚丰乐叫他进来时就说了这事,所以陆征并不奇怪,拿起周允弘放在桌前的书,保持不紧不慢的速度念了起来,声音不似一般太监尖细,听着倒让人觉得悠闲。
将一个章节念完,周允弘突然出声让他停下,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先前在兴德宫?”
他仍是在闭目养神,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陆征看不出他为什么会问起这个,只能垂眸,低调说了句是。
周允弘睁开眼,语气温和道:“自六弟过世后,兴德宫便时常有人说在那里能看见老六的鬼魂,还有人说老六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被人害死的,你可听说过这事?”
我也是刚来,对你说的这事一点都不了解啊老兄。陆征心里刷过这句话,嘴上却斟酌着语气道:“回殿下,奴才不曾听过这些话。”
虽然不知道周允弘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但想在宫里保命,甭管什么事,知道得越少越好,所以陆征不管知不知情,都说自己不知道。
见周允弘眼神玩味,陆征思绪又转了个圈,知道是他推脱得太快惹这位四殿下不信了,于是又道:“且奴才觉得那都是无稽之谈,不可信。”
周允弘提高声调哦了一声,表示愿听其详。
陆征鞠了一躬:“斗胆请四殿下先恕陆征无罪。”
妄议皇子是大罪,还是在另一个皇子面前,一个不留神就能被坑,所以他得先找好后路。
周允弘点了点头:“放心说吧,恕你无罪。”
陆征整理了下语言:“奴才觉得鬼神之事不可尽信,就算真有鬼神之说,六殿子去世都已一年有余,早该投胎去了。再者,六殿子因风寒病逝,可是全太医院共同诊治的结果。柳妃娘娘还特意从宫外请了民间神医来,都没看出任何不妥,可见是六殿下命中有此一劫。谣传六殿下被人害死的,居心叵测。”
陆征低眉顺眼,尽职尽责扮演了一个不敢与主子对视,又想在主子面前尽力表现自己的奴才角色。
周允弘的视线落在陆征身上,半响后赞同道:“没想到本殿还没你想得清楚,你这奴才,倒是看得通透。”
陆征惶恐道:“不敢不敢,四殿下这话可折煞奴才了。”
周允弘哈哈大笑,从匣子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扔给陆征,道:“本殿喜欢聪明人,拿着,赏你的。”
陆征双手借过荷包,连连道谢,将受宠若惊演绎得淋漓尽致。只是心里存了疑,确实不知周允弘突然问起已逝的六皇子是为何。
第37章 第三个任务(7)
“我知道为什么。”来喜突然出现在一步开外, 一双圆眼瞪着周允弘,眼底发红,不复之前的平静。
他转向陆征,脸上表情略显扭曲,像在挣扎,又像是怨恨。“你不是鬼差吗,为什么会对这个无耻小人卑躬屈膝?难道你之前在骗我?”
长生就站在来喜身后, 一脸茫然。他刚刚确实感觉到附近有灵体出没,危险性不高就没有提醒阿征,只是没想到这灵体会是来喜, 更没想到的是,短短几个时辰对方身上就有了怨气。
长生将人拉开,一字一句道:“你冷静点,我们没有骗你。”
来喜啪的一声打开长生的手, 恨声道:“一丘之貉,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长生愣了一愣, 倒没生气,只觉得来喜现在状态不对劲。“阿征,你知道他是怎么了吗,为什么会突然性情大变, 变得这么激动易怒?”
见来喜对长生恶语相向,陆征的表情沉了下来,他自己都舍不得对长生说一句重话,语气也不禁有些僵硬:“嗯, 他被怨气缠住了。”
[警告,警告,禁止使用武力强制超度,请宿主克制心情。]
陆征被系统机械音警告了一次,只能压下心头不满,给长生解释为何来喜会突然怨气缠身。
其实原因很简单,来喜在毓庆宫惨死,死前最深的怨念散落在这个地方,每每经过此地心绪都易受影响。而且他对周允弘有恨,这股恨意与怨念相缠,让他更受刺激,才会性情大变。
长生用口型问来喜现在的状态危不危险,需不需要他将人带走。
陆征余光瞥去,见来喜眼神凶狠、双手抖动,看似情绪激动不受控制,但仔细看,会发现他更像是正压抑想要动手的欲望,拼命抵抗不让自己被怨气侵蚀。看得出来他自己也不想变得面目全非,再加上心性本善,才能到如今保持理智。
此时周允弘想一人留在书房,正好挥手让陆征出去。陆征后退着离开,同时向长生点了点头,意思是将来喜带离书房。
长生比了个放心的手势,靠近来喜,伸手抵住他后背。
谁知这小太监情绪激动之下剧烈反抗,手肘后弯想抓长生的头发,外加用指甲加挠人,叫得撕心裂肺。
长生:“……”
不好意思这技能我没有啊!
长生囧了一下,只能伸直手臂不让来喜碰到自己,将他押了出去。
陆征关门前看见这一幕,心里也觉荒唐好笑,心情倒平复了不少。
现下无事,门口又有丰乐守着,陆征就向寇仁英请了去内务府领内需的任务。走在路上,他寻了个被假山遮掩的地方,从账户里领出清心丸,强行喂进来喜嘴里。
陆征道:“长生,松手吧。”
长生看了眼站立不稳的来喜,担忧道:“他不会有事吧?”
陆征正在脑海里呼唤001,导航净身房所在位置,闻言宽慰道:“没事,就晕乎一会儿,马上就能好。”
长生放心地点头,嘴里轻轻吁了一口气,面对发酒疯一样的来喜就像是佩剑对上小树枝,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累。
陆征笑着帮长生把头发理顺,又揉了揉他的脑袋,算是安慰。
果然,来喜很快清醒,眼底的血色褪去,一下又变得无害起来。“鬼差大人、长生哥哥,你们怎么在这啊?”
陆征看进来喜眼底,见他眼神纯粹,看不出隐瞒的痕迹,看样子的确没有刚刚情绪激动时的记忆。但他不打算无功而返,刚刚来喜对四皇子周允弘的恨意不是假的,说不定这就是任务的切入口。
陆征斟酌着语言问道:“来喜你还记得吗?你刚刚说要告诉我们为什么周允弘会那么关心六皇子的事。”
“我好像不记得了。”来喜眼神闪躲。
这小太监是灵体,脸色本就惨白,可陆征讲到六皇子时,硬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颤抖和强忍的伤心。
长生也发现了,来喜因为年幼时便净身进宫,没来得及发育,身高大概就一米六出头,还是个孩子,长生无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他平静下来。
来喜很久没被人关心过了,擦了擦眼角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六殿下很可能是被四殿……被那人害死的,兴德宫又传出有鬼的消息,他自然心虚。”他本习惯性地想说四殿下,出口才换了称呼。
陆征有所猜测,因此没那么吃惊,只是要把细节弄清楚:“那兴德宫有鬼的传闻,是你做的?”灵体不能碰见实物,但后宫阴气盛,尤其是午夜,若是吸够了阴气,确实有可能吓唬人。
来喜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那这传闻很可能是其他人故弄玄虚,至于装神弄鬼的目的,要么是为了引起某些人的恐慌,要么是想趁机让后宫大乱一场。不过这与陆征的任务无关,他暂且放下这事,继续追问道:“所以你想要杀死周允弘,是为了给六殿下报仇?”
来喜愣怔了一下,片刻后肯定地点头。
可陆征眼神紧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那一瞬的迟疑,在心里推敲了一番。
来喜在毓庆宫当差,人虽然长得嫩,但性格老实听话,被调去贴身伺候周允弘。周允弘骨子里看不起下人,但面上总是温和有礼的,捏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却轻易不发脾气也不迁怒,对他们这些奴才来讲,是个很不错的主子了。来喜看上去就是个知恩图报的,若是能让他背叛周允弘,恐怕是因为他对六皇子周允琪的感情更深。
不对,陆征想到长生第一次发现来喜时,对方在景仁宫且等在柳妃窗前,所以,也许他是对六皇子的生母,柳妃娘娘的感情更深?
且对方口中周允弘“可能”是害死周允琪的凶手,也就是说他其实并不确定六皇子是不是被四皇子杀死的。以来喜表现出来的性子,陆征不太相信他会单凭猜测就有胆子害人,除非他现在的单纯都是装出来的。
陆征一心二用,一边在脑海里接收001的地图,一边旁敲侧击,问来喜为什么会在没有证据下就认为四皇子是凶手。
来喜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支吾了半晌才说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
陆征不动声色地追问那个别人是谁,说他在六皇子宫里当过差也没听过这类消息,消息有没有可能是假的,是骗他的,只是下人之间的以讹传讹。
来喜忙道不可能,说那人不是奴婢,肯定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不会是假的,而且对方也没有必要骗他一个小太监。
讲到那人时他脸上表情又诚挚又感激,陆征相信那人一定对来喜有恩,且这恩情能让他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那人是柳妃娘娘?”见问得差不多了,陆征直接开门见山。
来喜睁圆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反应过来后又急于否认。
陆征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让他安静下来不要激动,但心里已肯定来喜的确认识柳妃,而且看来喜着急的样子,当时他坚持不能说的那个愿望,说不定真的】与这位据说与世无争的娘娘有关。
既然这小太监不肯说,他就从柳妃那里入手好了,不过现下是要做其他事的时候。陆征从假山后出来,挑人少的地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叮,皇宫地图已加载完毕,净身房位于箭头位置。]
第38章 第三个任务(8)
皇宫是整个大晟最奢华的地方, 汉白玉雕作栏杆、琉璃瓦铺就屋檐,红转头盖成城墙,眼前的一切,都在初春的暖阳下熠熠闪光。但再明亮的地方也有阴影,净身房坐落在皇宫西角,一个破落的院子被隔成两半,一半是真的“净身房”, 一半则是“宝贝库”。
陆征在导航的带领下顺利到达目的地,一路畅通无阻。虽然系统检测水平还是最低级,但帮他躲过巡逻的侍卫还是很稳的。
来喜也跟着来到这里, 见到门匾上的大字条件反射似的抖了两抖,面上愈发凝重。
“这应该是我第三次到这个地方了,每次都觉得心慌,成了鬼也还是如此。”来喜苦涩开口。
陆征听到这种事始终感到同情和尴尬, 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免得对方自尊心受挫, 因此只好面上不做表情,只是用词模糊了过去:“你知道……是放哪里了吗?”
来喜表情惆怅,慢慢点头:“嗯,伤好后师傅曾经带我看过, 说是即便做了太监也不能忘本,要知道子孙根放在哪里。”
师傅是指来喜初入宫时教他规矩的大太监。每个小太监最开始进了宫,除了要干好自己的本分工作,还得在行动上孝敬师傅, 言语上问候,手头上送礼。把师傅伺候好了,刚开始的日子就好过,算是有了靠山又能被人提携。
来喜的师傅曾是监栏院十二位掌事太监之一,后来因为在宫里收受贿赂、监守自盗被发现了,数额还不小,最后被流放西北做了苦役。他们这一支的小太监们也因此不得好,地位低下不说,还事事受人欺辱。
来喜说来轻描淡写,但想必真实情况更为残酷,监栏院十二位掌事太监之间明争暗斗,底下小太监也彼此针锋相对。一方失势,另一方落井下石的事屡见不鲜。
来喜因为人老实,被人捉弄也不会反击回去,顶多涨红着脸质问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反而让捉弄的人变本加厉。
“记得有一次我去传话,夜里回来的时候经过太液池,因为看不清被人绊倒摔进了池里,呼救也没人理,若不是刚好有人经过将我救起,可能来喜这个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长生听见这话,不禁问道:“那你会怪师傅吗?害得你们受苦。”
来喜毫不迟疑地摇头:“不怪,以前苦的时候想想他曾经教过我,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告诉自己不能怨、该感恩。后来在宫里过得好了,就更不会怪他了。”
还不到宫里换血引入新奴才的日子,没男孩需要净身,因此净身房外没人看守,里面也一片寂静,能听见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听完来喜的讲述,陆征关注点与长生不同,完全在另一个点上,他问道:“能说说是谁救的你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看来喜在回忆自己摔进太液池时,脸上没有流露出不爽或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感激和孺慕的怀念。人的记忆有限,灵体也是,死后还能记得的东西大多对自己意义深重,或许那就是人生的某个转折点。
陆征想,来喜之所以对近十年前的那次差点溺亡印象深刻,一方面因为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刻,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施救的那个人对他很重要,被深深记在了心里。
来喜眼神放空,沉浸在回忆里。小时候家里一共有五个孩子,他排行第二,性格木讷不讨喜。那时候穷,一粒米恨不得分成两顿煮,一锅薄粥,他只能得到最稀的一小碗,若是父亲在外面得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绝对没有他的份。
所以最后实在揭不开锅,父母商量着要卖掉一个孩子时,他心里是知道他们会选择自己的,对双亲最后的记忆也仅是他们数着那几两碎银子欣喜若狂的表情。孺慕之情他曾对父母有过,只是在被带入净身房的那刻便被痛苦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