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遥也陪着六皇子忧郁起来了。
那天的情况,他根本不能不拆穿六皇子被坑的真相,否则这趟收粮,他就再没有半点话语权了,会成为那些采买太监眼里的笑话。
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谁让六皇子偏偏撞枪口上了。
太子爷每天都要和自己的谋士商议赈灾借贷的具体实施细节,还要忙里偷闲安慰自家六弟,简直疲惫不堪。
答应带六弟一起收粮,是为了让这个总喜欢“仗义疏财”的小家伙,明白钱的来之不易。
想让六皇子亲眼看看老百姓,为了一两个铜板奔波劳碌的模样。
没想到却先让这小家伙体会到了老百姓的奸诈……
“这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对陌生人一定要有提防之心。”太子爷宽慰道:“破点小财吃个教训,也不是坏事,孤已经着人去追查那卖粮给你的老汉,他逃不了县衙的审判,你就别为这事伤神了。”
“我没有伤神。”六皇子紧张地抬头看大哥:“哥,别抓那老伯了,他那么大年纪,从外地赶来,推那么重的车,就为了骗我十两银子,想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太子一愣,目光变得无奈却柔软下来。
这个六弟总是能触及他心底最温软的地方。
太子问:“你不怨那老汉?”
六皇子摇摇头。
“那你这些天在跟谁闹脾气?”
“我没有闹脾气,大哥,我只是水土不服。”
太子用洞悉的目光盯着他,没说话。
六皇子只好低头承认了:“说出来,哥别笑话我,我是气我自己,总觉得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连种地的老伯都能耍弄我。我这样的蠢物凭什么锦衣玉食,老天爷太眷顾我了,我配不上……”
“你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想法?”太子皱起眉,教训道:“习得文武韬略,难道是为了出门骗几两银子被抓去官府吗!你这小子……”
眼看六皇子羞愧地低下头,一旁默不吭声地薛遥赶忙上前一步,用眼神恳求太子不要责备六皇子了。
“哎!”太子也怕话说重了让弟弟难受,一甩衣袖,负手出门了。
东厢里就剩下六皇子和薛遥,还有两个伺候的太监。
“殿下。”薛遥定定看着这小崽子忧伤地小脸。
“我只是身子不太舒坦,”六皇子低着脑袋:“阿遥,你自个儿去街上玩儿吧,不用管我。”
“我没有要管您。”薛遥面无表情地冷冷看着他,开口道:“就是有些话憋不住了,能问您几个问题吗,殿下?”
六皇子一愣,疑惑地抬头看他:“你讲。”
薛遥一脸冷漠地开口:“这么简单的骗术,您究竟是怎么上当的?”
六皇子一愣,脸色瞬间涨红了。
没想到薛遥会这么不留情面。
薛遥继续冷着脸开口:“一车米根本挣不到几吊钱,要真是外地运来的,您知道车马费要多少吗?”
六皇子窘迫极了,目光躲闪地小声回答:“我不知道……在宫里,没人告诉我这些。”
薛遥不屑的一笑,嘲讽道:“就算完全接触不到这些事,您也不能轻易相信老百姓,大齐子民有几个好东西?”
一旁两个太监听得脸都吓绿了。
这小伴读莫不是疯了?六皇子脾气再好,也不能这么对他说话啊!
六皇子果然蹙气眉,面色愠怒地看向薛遥:“也不能这么说,大齐的好人多得很,那老伯只是个偶然,恰好被我撞见了,不能因为偶然,就否定全天下的老百姓品行。”
薛遥无所谓的点点头:“就是说这次受骗只是个偶然,您以后还会信任老百姓喽?万一再被骗怎么办?我看您还是立即回宫去吧,免得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六皇子第一次目光凌厉而愤怒,陡然站起身,怒声道:“我还会信任老百姓,但吃一堑长一智,以前我不懂,出来历练就是为了知道这些,我以后会更加谨慎,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一阵沉默。
薛遥冷漠地脸忽然软和下来,对着暖宝宝“噗嗤”笑出来,轻声开口:“您终于肯为自己争辩一回了?这不就是了?道理您心里都明白,罪过不在您身上啊,错的是那个奸农,您吃亏在没有经验,现在知道了,不就好了吗?”
薛遥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您这样真的让人很心疼。向您这样菩萨心肠的人如果得不到老天爷的眷顾,难道让那坑蒙拐骗的奸农身居高位,祸害众生吗?”
一阵沉默。
六皇子愤怒的脸色,渐渐舒展开来,错愕地盯着薛遥。
薛遥上前一步,看着暖宝宝低声开口道:“谁犯错,谁承担。您不能把别人犯的错,都归咎于自己不够好。那奸农坑人就该抓起来关大牢,这世上辛苦的人不止他一个,别人也没像他这样损害别人利益来满足自己。”
“遇见坏人,不是您的错。”薛遥定定地盯着六皇子,态度更坚决地低声开口:“您母妃常年心情郁结,也不是您的错,绝对不是。殿下,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恍然间,六皇子眼里浮起一层水雾。
窗外的秋叶被风卷起,一阵沙沙响动,合着暖融融的阳光,在半空起舞。
“谢谢你,阿遥。”六皇子笑起来,只是平日明亮的笑眼被水气朦胧了,隔着一层雾,眼瞳里的薛遥温柔笑容,都被泪光模糊了。
六皇子短短十五年人生,仿佛一直在等待这句“不是你的错”。
终于,他等到了。
薛遥抬起手,刚要帮暖宝宝擦拭眼角泪痕,忽然脑中想起警报:
“哦!”薛遥慌忙缩回手。
“你怎么了?”六皇子疑惑地一歪脑袋。
“没事……没事。”薛遥有苦难言。
这小胖崽又怎么了!
这时间段……宫女没按时给奶吗?
*
跟随太子来到杭州,粮船却尚未跟来。
这也是薛遥的主意,如果急于收粮的事已经泄露了,就更要显得漫不经心。
上岸后第二天,才正式去粮行探路。
这一次,依旧是薛遥和太监同行,太子要等最后拍板交货时再出面。
和金陵之行无异,一行人先挑了一家规模中等的粮行,打探20" 暴君的炮灰男后[穿书]0 ">首页 22 页, 价格。
听说有大生意要谈,伙计立即把掌柜请了出来。
刘公公还是一贯的老成态度:“咱家老员外要运一批粮食去北方,听当地朋友夸赞贵粮行的信誉,便来拜会拜会,想跟掌柜的谈一笔大生意。”
薛遥想过很多种可能,这群浙商或许会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故意报一个很高的价位。
但现实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大生意?客官需要多少粮食?”掌柜的态度十分谦恭,用不太熟练的北方话,诚恳坦白:“真是巧了,前段时间也有京商来咱们这儿收粮,如今库存粮都定出去了,存货只够散售到明年,咱们粮行今年怕是谈不成其他大生意,只能期待贵客明年惠顾了。”
刘公公脸色一变,诧异地转头看向薛遥。
薛遥也用同样惊讶地眼神与他对视。
“有其他京商收购粮食?”薛遥问。
掌柜的如实回答:“没错,具体的,小人也不清楚,那客官听口音,像是京城商人。”
“他们收了多少粮食?”刘公公急问。
掌柜的笑了笑,这属于客人隐私,不便透露,只能回答道:“那两位京商急收大批粮食,不止光顾了咱们一家粮行,有些粮行的东家还遣人去江苏收了一批粮食,供应给那两位商人。”
刘公公一下子白了脸。
情况和他料想得完全不一样!
这群浙商若是想屯粮不出,哄抬粮价,那还好说。
若是粮食都被别人收走了,那可就完了!
去年不少地区遭遇天灾,河南湖广地区的收成都被户部收走了,只有江浙地区有富余,这要是也被人收走了,那可就糟糕了!
“你方才说,粮食被京商订了,也就是说,那商人还没跟你们全款交割?”刘公公慌了手脚,直接追问道。
“哦……”掌柜的再次礼貌笑了笑,因为生意已经谈妥了,客户也交了定金,这交易具体细节,他就得替客商保密,不方便多谈,只含糊道:“已经交接了一部分,只是货船还没到齐。”
薛遥觉得事情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得先回去重新商议。
然而,刘公公却已经急不可耐。
生怕皇帝交待的差事砸在自己手里,脑门上已经冒出细细的汗珠,刘公公咬牙切齿地对那掌柜的说:“什么货船没到齐?我看他是现银不够,想先占着货!咱们老爷可是带齐了银子来杭州收粮,你说,你给他们什么价?”
“哦。”掌柜的笑了笑,也不隐瞒,比了个手势到:“六百九十文一石。”
刘公公一愣:“他们买的是上等粮米?”
掌柜回到:“是中下等。”
“笑话!”刘公公气得嘴都歪了,拍案而起:“收购大批中等米,你们卖的比市价还贵?你当咱家是傻子!”
掌柜的也站起身道:“客观息怒,这笔买卖确实出乎意料,咱们粮行的存货也确实不够了,若是明年还有需要,欢迎客官惠顾。”
“你……”刘公公还要嘲讽,却被薛遥拦住。
薛遥在他耳边小声提醒:“先回去吧公公,这事情绝不简单,咱们得查清楚了才能行动,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想到自己在金陵连五百七十文的中上等粮都看不上,此刻浙商居然抬了一百多文的价,刘公公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没脸再跟薛遥争辩。
第57章
二人匆忙回到宅院, 将情况禀报太子。
“是这些奸商给咱们下的套!”刘公公不断用帕子擦拭自己额头脖颈的汗水, 尖着嗓子对太子说:“殿下调集这一批粮食,除了用于山西受灾县放贷赈灾以外,还有一半盈余, 足够新设的仓库一年的周转。除了您, 还有谁会忽然调集这么多粮食?一定是那些奸商编排的假戏!”
“更可笑的是,他们说那京商愿意拿七百文一石的价格, 收中等粮,比市价还贵, 谁钱多了烫手不成!”
“他们想狠敲咱们一笔?”太子看向薛遥。
“依我之见, 这件事,未必是浙商编排出来的。”薛遥颔首回道:“按照之前的设想, 有人透漏太子殿下紧急收粮的消息,就算浙商有贼胆要狠捞一笔,那也该早作准备, 分批从金陵城低价购粮。
而实际情况,是一夜间,浙商不计成本,从金陵城同行手里收购大量的粮食, 如果只是为了哄抬粮价, 这么做,风险未免太大了。”
太子微眯起眼:“你的意思是,确实有所谓的京商,赶在我之前, 跟他们谈定生意,才让他们不计成本的四处筹粮?”
“正是此意。”薛遥分析道:“今日听那粮行掌柜说,京商的收粮价格是六百九十文一石,也只有这样的价格,能让浙商不惜一切代价,以五百九十文的天价,从同行手里调粮。如果没有这样的底气,这些浙商不可能敢冒如此之大的风险。”
刘公公不以为意,皱眉辩驳道:“这些奸商为了利益,有什么做不出的事?哪个傻子肯花六百九十文大批收粮?浙江这群粮商沆瀣一气,把金陵城的粮食都给掏光了,就是为了让咱们出个高于六百九十文的天价,跟他们编排出来的京商抢这批粮食!”
薛遥没搭理他,仍旧看着太子。
太子问薛遥:“还有什么其他迹象能证明真有那么一个京商,在咱们之前,用天价来浙江收粮。”
还是太子爷能问到点子上,薛遥立即回道:“是那粮行掌柜的态度,他跟咱们谈生意的态度——没拿架子,也不吊胃口,不卑不亢、神态自若。这不是一个手里压着一堆货、千方百计引人入套的奸商,会有的表现。”
“这正说明,他是奸商中的奸商。”刘公公不服道:“他骗得了你,可骗不了咱家!”
薛遥拱手对太子道:“事关重大,仅凭我个人判断,自然不能服众,还望殿下屈尊亲自去粮行探问一番。”
“好,那就先假设真的有这么个京商,肯花高于散售的价格,大量收粮。”太子说:“浙江粮商难道就不怕事出反常其中有诈么?你们刚刚说那京商只付了定金,浙江的粮商不担心对方变卦?那京商会不会是金陵粮商派来,专门骗他们去金陵高价收粮的托?”
薛遥老实答道:“这一点我也无从猜测,但从那掌柜对京商的敬畏看来,对方恐怕也是有身份的人。也许有什么来头,让这些浙商心里有底。”
太子陷入了思索。
刘公公低声提醒:“不如咱们按兵不动,先耗他一耗。管他什么京商,再有来头,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出得起百万两白银。”
“问题是咱们现在耗不起。”太子沉沉呼出一口气:“再晚半个月,大半受灾县的农民就会向地主富商借贷,新法试行的效果就微乎其微了。”
刘公公紧张道:“不如,咱们以朝廷救灾的名义,要求浙商推掉其他生意,将米粮薄利出售给咱们。”
“你想让新法沦为笑柄吗?”太子的一位谋士上前争辩道:“新法试行期间,得向皇上证明:咱们不需要以朝廷的名义施压,也不妨碍民间自由贸易,只是靠运输便利、薄利多出等优势,惠民的同时,又能充盈国库。”
太子爷陷入沉思。
厅堂里的人立即屏息等待吩咐。
“都退下罢,召徐良张青来见孤。”太子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踱步到茶几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