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落下第一个音,白问霖立刻识别出,迅速跟上来。
舒伯特的《小夜曲》。
这是元霄最最熟悉的一首,当年他在琴行看见外面趴着个棕发碧眼的漂亮小孩,就是弹的这首。白问霖喜欢改节奏,但为了迁就元霄,他很乐意完全跟着他的调子来。
可是,元霄似乎因为听力受损的问题,完全失去了那种灵巧感,他也意识到了问题,弹了几个乐句就停了下来:“我好像……我不行的。”
听力损伤的问题不是最大的,最大的问题是、这影响了他的心理,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不行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弹奏,因为非常在意,所以越发觉得自己的音乐很刺耳。
“元霄,是你教会我温柔。”白问霖把手放过去,放在他的手背上,“我这样带着你弹好么?像以前那样,你不用怕,你弹右手,我弹左手。”他握着元霄的右手,不由分说地弹出一个个音,“我们就这样弹,你来踩踏板好吗。”
元霄完全不知拒绝,心底压着苦涩,只能跟随着白问霖。
温柔的钢琴声弥漫过窗户,像流水那般,悠扬地漫过时代广场。
这种弹琴的方式,虽说没有自己的半分功劳,却让元霄非常高兴,而且白问霖显然也是乐在其中。这一天,时光仿佛回溯到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元霄已经失明,白问霖在音乐上的造诣早就到了他得仰望的地步。
元霄坐在琴前,以一个非常教科书式的姿态。可他根本看不见,他心灰意冷,不敢碰琴,因为一碰就是乱糟糟的音。白问霖很温柔耐心,他会从背后拥住他,两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告诉他哪个音在那里,就这么弹奏下去。他的手指,在白问霖的操控下,发出不可思议的美妙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元霄都是这样度过的,尽管失明,可他的进步却比看得见的时候要大得多。
他看不见,却听得见,完全调动听觉感官去触键,他的触键发声显然朝着白问霖的方向在靠近,音感也大大提高了,可现在……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晚上,元霄摘了助听器,钻进被窝。侧卧在枕:“问霖,我明天就要回国了。”
他怕黑,所以房间从来不会完全地关灯,失明的那一年里,他的幽闭症达到了顶峰,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否则就怕。
朦胧的灯光下,他看见白问霖同样面对着自己的脸庞,面容渐冷,浓长的睫毛微微垂着,有好久都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而已。
元霄心里莫名地有点怕,声音轻轻地说:“我遇到了飞机失事,我爸妈挺担心我的,而且下个月我还要去上学。”
良久,白问霖低沉的嗓音道:“你能不能有一次,可以留在我身边?”
“你已经长大了呀,你这么成功,什么都有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崇拜你?”白问霖根本不需要他的。
“你也崇拜我,可是你不愿意为我留下。”他垂下眼。
元霄和他的脑回路似乎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你如果想我,可以打电话的,我放假就能来看你的演出了,没准我还可以让你为我预留一张前排的座位。”他笑。
“这不一样!”他的手忽然出来,抓住元霄的手腕,眉眼间似乎藏着很深的痛苦,他语气变得强势,“元霄,我是听你的话,才会成为钢琴家的。”
元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哪里听我的话了,我让你以后不要碰雪茄,你还不是碰了?”
白问霖:“……”
《时代周刊》上介绍过,男神阿尔伯特·罗伊斯的灵感来源于甜甜圈和热巧克力。同时,也说他抽大量的雪茄,这个“大量”,一定非常多。元霄当时感觉自己活不久了,反复叮咛:“以后不能碰雪茄,烟,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干净的东西。”
当时白问霖还答应得好好的。
“够了。”他揭过这个话题,目光很沉,“你不愿意为我留下,那他呢?”
元霄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嘴里那个“他”,指的是另一个人格——阿尔伯特。
“……你……你们俩不都一样吗?”
“我们不一样。”他烦躁地说,手指把元霄的手腕箍得很紧,语气变得危险起来,“如果你更喜欢他,那我就叫那个狂犬病出来。”
元霄:“……”他心头一跳。不可否认,他的确是很想阿尔的,可现在这个情况……他反射弧再长,也该意识到这两个人格根本不和,不然白问霖怎么会管阿尔叫狂犬病……
“问霖,别这么说,那是你的另一个人格,从本质上讲,他就是你,我没有更偏爱谁,你重要、狂……阿尔也很重要。”他语无伦次地道。
白问霖盯着他,似乎对他从不说谎,哪怕善意的欺骗也很难的性格很无奈。
元霄低着头,又说:“你真能叫他出来啊?”
“不能。”半晌,他把元霄松开了,“晚安。”
6.《Wild Jagd》
白问霖心里很清楚,元霄有多偏爱那个狂犬病。毕竟狂犬病不发病的时候就是只乖狗狗,会撒娇,而他不会,他不懂得如何去表达。
元霄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他意识到了其中原因,手臂蠢蠢欲动,想伸过去晃一晃他的手臂,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阔别多年,他和白问霖已经失去了当年无话不谈的亲密。
他胡思乱想地盯着暗淡的灯光,侧头去看,白问霖好像已经睡着了,侧脸轮廓英挺,睫毛浓长地垂下来,眉头拧着,模样好似做了个很不高兴的梦。
元霄买的是红眼航班,这种时段的航班比白班机便宜些,索性敞开了睡。
起床时快中午了,在房间里没看见白问霖,找了一圈,元霄发现他在一个很隐蔽的房间里。
修长的手指夹着深褐色的雪茄,整个雪茄室里烟雾缭绕,白问霖整个人的脸孔,都陷入烟雾中,长腿微微岔开,是个很霸道的坐姿。在暗色调的房间里,有股老贵族的味道——还把元霄给呛了一下。这味道很浓烈,但是有股很难言的诱人,他那天在白问霖身上闻到过。
烟雾散去,隐藏在背后的男人才露出其深刻的面容,浓眉下是很深邃迷人的蓝色眼睛,仿佛一眨眼,星光就坠落了。
元霄心底惊叹了下,太帅了。他们内蒙很多男人其实也很帅,浓眉大眼体格健壮、颇有男人味,不过完全不能和白问霖比。元霄本来是他的才华粉,哪怕从前在yutube上看他的演奏视频,发现他是如此英俊迷人,也是更关心他的技巧,而不是关心他的脸。
可如今竟也渐渐可耻地沦落为颜粉了。
好半天才从他的英俊面庞上移开注意力,元霄有些不好意思:“问霖,我有事得出去一趟。”
白问霖顿了一下:“现在就走?”
“不是,飞机是晚上的。”他摇头,“我有个东西要还给朋友。”
“在哪,我送你去。”白问霖把雪茄碾灭了,发出“兹”的一声。
“不用送,不远,我坐车去,走不掉的。”
“我送你。”他站起来。
元霄只好拿出名片:“史蒂文,这件外套是他的,得还给他。”
白问霖捏着白色名片,眯起眼:“别人的外套怎么会在你那里?”
“啊?我那天在监牢里睡着了,史蒂文就把他的外套盖在我身上了,他人很好。”
“你叫他史蒂文?你跟他什么关系。”
元霄更茫然:“我才见过他两次。”
他皱着眉:“见两次,别叫名字,太亲热。还有,以后不许穿别的男人的外套。”
元霄:“……”他这时才发觉,白问霖深藏的暴君性格似乎终于显露了冰山一角,足以证明那些乐团的乐手们所言非虚,他是真的会凶人的……
白问霖打电话叫了司机,一小时后,两人到达史蒂文在纽约的律师事务所。
元霄提着熨烫得平整的西装外套走进去。这家律师事务所不大,但装潢很高档雅致,这说明史蒂文应该很厉害——毕竟能这么年轻就成为五星航司的专属律师。
他背后跟着甩不掉的白问霖。
好在白问霖虽然模样惹眼,名字也是大名鼎鼎,可鲜少有人能一眼认出他的脸,要知道他最讨厌自己的特写照流传在网上了,不过有些演出的视频,还在油管上盛传。大家能从他遥远英俊的侧影,推测他的容貌像天神一般。
史蒂文看见元霄,热情而歉疚地道:“麻烦你多跑一趟了,骆先生,我晚上请你吃饭吧,我知道一家很棒的法国餐厅。”他注意到跟着进来的男人,对方很高,身材挺拔,宽肩长腿,穿着鼠灰色的西服套装,双排扣、青果领,斜条纹领带——只有相当注重细节的上流人士,才会这么穿。
他戴着墨镜,棕鬈发梳得很随意。
史蒂文很快认出是阿尔伯特·罗伊斯,不免在心底惊讶不已。
自从那天晚上,罗伊斯先生从曼哈顿分局把骆元霄拦腰抱上车,他就意识到了……这个十八岁的小骆先生,有点厉害。
“史……”注意到白问霖的目光,元霄赶紧改口,“李律师,真是不巧,我晚上得赶飞机回国了。”
“这么快就回国?”史蒂文惊讶,“请务必让我司为你安排今晚飞国内的头等舱。”
元霄赶紧摇头:“我机票早就订好了,不用了。”
“这是应该的……”
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句,元霄都有些松动了,毕竟……十几个小时的航程挺累,升舱还怪贵的。
一旁的绅士白问霖终于忍无可忍,冷冷地插一句:“为了安全着想,他会坐我的飞机回家,就不劳贵司费心了。”
“你还敢坐他们航司的飞机?”回到车上,白问霖声音有点冷。
元霄老实道:“……不太敢,”说完又补了句,“不过总比马航安全吧?好歹也是五星航空,我现在还是他们的终身白金会员,不收我钱呢……”
白问霖:“我的私人飞机比总统专机更安全,我送你回家。”
元霄:“……”
白问霖看着他,坚持道:“如果你一定要回国,我就跟着你。”
元霄错愕地看着他。原以为白问霖会很成熟,却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像小孩子。就好像十七岁的时候,白问霖拒绝老罗伊斯不肯回家,只是执拗地跟着自己,说:“我守着你一辈子。”那样要跟他相依为命的单纯执拗、那样孩子气。
元霄心想,问霖这孩子幼年缺爱,自己的出现,或许恰好填补了他心里缺失的那块,可已经这么……这么多年的时光流逝过去了。
他和现在的罗伊斯,是两个世界的人。对方是登顶世界之峰,被奉为神话的大钢琴家,注定会被铭记到人类灭亡的那一天。元霄却是个苦有音乐梦的少年,然而上天却总是和他作对,甚至剥夺了他的一半听力。他最近甚至发现,他原本还算出色的乐感,已经随着听力衰弱离他而去了。
回到学校,大概率也是会被劝退学的。
“问霖,你不要胡闹。”他无奈地叹气。
白问霖眉头一拧,没再和元宵说话,只是吩咐司机开车。
元霄偷看他一眼,但白问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倍感压力,心里打鼓,摸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随后,白问霖把他送到了机场,最后一次问他:“真的要走吗?”
元霄也有些不舍,尤其舍不得他的音乐,拍了拍他的背,真诚地承诺道:“我明年一定还会来听你的演奏会的,我们到时再见!”
白问霖没说什么,径直跟着他进了机场。元霄正要去取登机牌,白问霖却不由分说拉着他直接走了绿色安检通道。
元霄东西本就不多,白问霖双手也是空空如也。两人通过海关时,白问霖才拿出护照来,元霄这才意识到:“你也要走?你回慕尼黑吗?”
白问霖言简意赅地说不是:“我跟你走。”
元霄:“……”
白问霖头也不抬:“我们刚才说好了的。”
元霄:“……什么时候说好了的?”
“那就是我单方面决定的。”他面无表情地把手臂搭在元霄的肩膀,语气变成了一贯那样,所有人都不得违逆的强势,“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走吧。”
元霄睁大眼睛,完全被他半搂着走:“我以为……你开玩笑呢。”
白问霖的专机早就就位了,不过起飞还得排队。他拉着元霄直接登机,元霄见识到了传说中比美国总统专机更好更安全的私人飞机,一副土包子模样,2" 第三乐章1" > 上一页4 页, 嘴都合不拢了。
这架飞机像个巨大的豪宅!有十多个宽敞的房间,还未起飞的时候,完全像是在室内,根本不像是在飞机上,足以证明这架飞机有多大。
白问霖虽然那天带他去做过检查,知道他确实没有心脏病了,但还是担心他,所以在飞机上配备了一个医疗团队。在另一个舱,医疗团队和保镖坐在一起。
飞机在跑道上助跑,声音不太吵,没有坐普通飞机那么嘈杂,起飞那一瞬间,失重感让元霄紧紧靠着椅背,摘了助听器的耳朵嗡嗡地鸣叫。白问霖把手伸过去:“害怕吗?”
“有……有一点。”他偏过头去,“耳朵有点不舒服。”元霄本以为自己不会怕,可飞机升空的那瞬间,他还是发自内心地开始恐惧起来了,那场飞机失事,的确对他造成了不小的阴影,他忍不住闭上眼。
白问霖一只手臂伸过来,捂住他的左耳:“等下平稳了,你就坐在我身上,我抱着你,别怕。”
元霄不好意思,觉得那样太过亲密,怪怪的:“我没关系的。”
“你听我的话好吗?”他微微敛眉,眸中流露出痛苦之色,“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他用力攥紧元霄的手腕,把他捏得都感觉疼了。元霄忍着没说:“我这一次不睡觉了,你飞机上不是有琴吗,我们练琴,我一定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