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问霖这回没有打扰他了,坐在旁边看书,他只是给元霄提供一个点子,让他有有一点动力,不要那么消极。可是看起来……作用并不是很大。
元霄的动力倒是有了,无非就是在白问霖的半完成品上添砖加瓦,可他觉得白问霖的痕迹太重了,想改一部分,却发觉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去修改他谱写的那部分乐句。他的存在感太强,每一个音符都是他的味道——
元霄知道,他只需要在原基础上稍作改编,就可以把demo发出去了,而且百分百能中选,只要导演不是傻的,就不可能错过白问霖,他的才华太过惊人,他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音乐头脑。
当晚,他修改到了凌晨,白问霖让他睡了,元霄还戴着耳机在编曲,思考着在钢琴里加入提琴三重奏还是只加小提琴:“等下、等下我弄完这个部分就睡觉。”
白问霖不由分说把他的耳机摘了:“明天再弄,明天是周六。”
元霄仰着头去看他,灯光太亮,他不得不眯着眼。白问霖低着头,捏他的鼻尖:“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元霄茫茫然地应了声,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下被抱起,抱到了床上去。他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洗漱完毕了,洗漱完后继续工作,完全是强撑着一口气。他刚失去工作,但他不能失去信念,更不能失去热爱。
元霄躺在床上,眼睛也闭上了,天猫魔盒说了句晚安。
白问霖就躺在他身旁,床头柜开着一盏小台灯,灯光调到最暗,昏暗而温柔。元霄像是睡着了般,白问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元霄就把眼睛睁开了,漆黑的双目中全是疲倦。
“弄醒你了?”
“我还没睡着。”元霄低声说:“问霖,你的那部分我改不了。”
像是有灵魂一样,怎么修改都不对劲,元霄自然明白这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就好像钢琴家们在弹奏大师的作品,譬如贝多芬和莫扎特时,从来不敢乱加装饰音,更别说改编了,因为改一个音,就哪哪儿都不对了,有一些改得好的,也不赖,但这定然是得益于优秀的原谱,而且改编版总是比不上原谱的。
他说:“我耳朵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好好做音乐了。”他半张脸深陷在雪白的枕头里,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我现在似乎能理解贝多芬晚年的音乐了,理解他的愤怒和不甘,可是他听力衰弱的时候,能够写出‘悲怆’来,但我不行,我连最基本的都不可能做好……”
白问霖的手,还放在他的脸上,捏了捏他的耳垂,哄着道:“小元霄,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元霄本来很困,一下被“小元霄”这个称呼给雷到了,摩挲着他耳朵的手指带着粗糙的茧,似有电流一下通到了身体里来。元霄发了个抖,别过头去:“别捏,好痒啊。”
白问霖就把手收回来了。
元霄背着身说:“明天我把曲子做出来,你听一听,没问题我就发过去。到时候我添上你的署名……”
“不用。”白问霖打断他。元霄噎了下,也有些苦恼:“是啊,你的名字名气太大了,我添上去以为我唬人呢,而且还拉低你的逼格。可是作曲是你,我只不过做了点后期工作……”
“就写你的名字好了,赚到钱,你带我坐火车,去你的家乡看看……”他伸出手去,把元霄搂过来,“睡觉吧,很晚了。”
元霄完全睁不开眼睛了,闻到白问霖身上那似有若无的烟草味,头脑越发沉重:“你为什么要抱着我睡,我有点热……”说着说着,就没声了,白问霖低头亲吻他的头发。
他记得元霄失明后,跟他说过:“你能不能带我回家一次?”
白问霖以为他说香港,因为他自己是香港人,元霄妈妈也是香港人,骆董事长是青岛的,所以这个家乡只能是这两个选项。
可是元宵却说不是:“不是坐船去,坐火车去,很远,在边境了……”
白问霖这才知道他说的是呼伦贝尔。元霄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说:“我小时候就在草原长大的,我总是在梦里回去,呼伦贝尔的草很深,有我肩膀那么高,或许也有比你高的草。我躺在草堆里,环绕着我的是洁白的羊群……”
“那是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他露出微笑来。
白问霖一直记得很深,他想带元霄去,跟他说:“心脏换上了,我们就去。明年春天去吧?”
元霄说好。
那里是高原,有心脏病是不能去的。
只可惜,白问霖满怀着梦想,带着他去美国换心脏,可元霄就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像开了一个小玩笑,白问霖唤他的名字,他不理,也不呼吸,就那么安静地、悄无声息地靠在他的心口,永恒地睡着了。
白问霖低下头,从他的脸颊、吻到嘴唇,落下了一滴眼泪,打在元霄的皮肤上。
第二天,元霄把demo发出去了。
大约四天后,《爱你一亿光年》剧组联系到了元霄:“骆先生,我是袁皓,《光年》导演。”
导演的名字不算大名鼎鼎,不过拍过的电影倒不少。好片也有,烂片也有,也拿过奖。元霄开天眼预测一下,《光年》大概率也是扑街的命了,这种俗套的爱情故事通常都不会大爆。
不过这跟他没啥关系。
袁导演见到他很吃惊:“骆先生读大学了?还是……”
“大一、大一,成年了的。袁导您还是我学长。”元霄知道自己显小,因为脸上有点婴儿肥,没办法,小时候羊奶喝多了的下场。
袁导演哈哈哈,又问:“另一位‘威廉’先生呢?”
这支小样署名除了他,还有一个名字“威廉”。威廉是白问霖从小用到大的英文名,同时这也是他的中间名。这是他们香港人取名的习惯,英文名永远是中文名的谐音。
而“威廉”的粤语叫法,正好与“问霖”同音。
元霄自然不可能用白问霖的真名,更不能让白问霖出现。这剧组恐怕是把全部家当都拿给白问霖,都不够买他作一首曲的身价。元霄一边含糊地说:“他不太方便,我替他出面。”一边脑补着未来白问霖马甲掉了,导演该有多吃惊,连电影的逼格都给抬了起来。
“这样啊……”袁导有些迟疑,“曲子是你们两人作的?那签合同……”
“我签,我全权替他代理。”
合同摆在面前,元霄正要签字,忽然抬头道:“对了袁导,威廉有要求。他不允许任何人修改他谱写的部分,必须遵照他的意思来。”
袁导:“那哪些是他作曲的部分呢?”
元霄有点尴尬:“大部分都是吧。”他就编了个基础的主旋律,白问霖根据他的主旋律改编,最后元霄再做收尾和后期。
元霄说:“哪怕要修改,也要发给他听。如果他觉得不满意,就……”
袁导:“嗯?”
“他说,不满意的话,这支曲你们就不能用,所以……流程应该是,先改一下合同?”元霄挠了挠头。
白问霖的确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而且说一不二,必须要求所有人按照他的意思来,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
从袁导的工作室出去,元霄的手机就亮了一下,显示转账已到账。元霄没有任何名气,一支曲就四五万,袁皓给了他五万的价格,而且还跟他约了一首插曲,说:“电影主题曲定下来是你发来的这支小样,我们目前还需要一支相同风格,但是更悲伤一点的插曲。”他形容了一下,说这首曲子虽然悲伤,却饱含一种最初的梦想的感觉,要给人希望。
袁导给了他一段歌词和一小段旋律。
元霄挺高兴,又有点不自信,说:“我试试看吧,不合适的话,回头您再找别人试试。”
他不知道他一走,导演就一拍大腿,和副导就笑开了:“五万块,太值了!太他妈值了,捡大便宜了!”
元霄坐上车,把钱全部转入了余额宝,打算当做明年带白问霖回呼伦贝尔的基金。他打开票务网逛了起来。
白问霖凑过去问他:“在看什么?”
元霄头也不抬:“马克西姆的票,快抢没了,你看不看?这里还有俩位置,他下个月来。”
白问霖便侧过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元霄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换了个语气道:“你想去听吗?”
“你喜欢他?”
元霄支吾道:“有一点。”他手指在手机上点啊点,就怕票没了。马克西姆有一段时间也是他的男神,不过听到最后,元霄最终还是回归了最纯粹的古典怀抱。社会发展是很快,可人类的思想是很慢的,他越是长大,越是喜爱古典乐,那是最接近灵魂的音乐。那种缓慢的情绪,和快节奏的都市生活搏斗着。而白问霖,就像个活在现代的古典主义钢琴大师。
白问霖微眯起眼:“比喜欢我还多吗?”
“那倒没有。”元霄老实地回答,“更喜欢你一些。”
“一些?”
“不是,”元霄赶紧改口,真诚地睁大眼睛道,“很多,你是我的最爱。”他没有骗人,他青睐的钢琴家其实很多,但白问霖始终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位,哪怕他从来不公开弹贝多芬,可他愿意弹给自己听呀。
白问霖似乎喜欢他的回答,蓦地笑了一下,很浅:“那就去听吧。”
9.《晨曲》
收到第一笔佣金的时候,元霄是很高兴,也开始计划着寒假的时候,带上白问霖去呼伦贝尔——如果那时候白问霖还在他身边的话。可很快元霄又重新陷入了焦虑,他的情况比之前只好一点,关于《光年》的插曲任务,他太难独立完成了。
可他根本不愿意让白问霖来帮助他,白问霖可以帮助他第一次、第二次……但是没办法永远帮助他。
白问霖没办法插手、也没办法去引导他,只能看着他一次次地陷入自我否定,他的安慰似乎起不了多大的效果。
他想不出合适的办法,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了。
他的副人格,哪怕是个狂犬病,白问霖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狂犬病永远有本事哄得元霄忘记烦恼,在元霄心底,阿尔是最特殊的存在。
可他的副人格,已经接近十个月没有出现过了,白问霖几乎以为他死了。
白问霖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上存在端倪,是在十五岁。
任谁发觉晚上睡前好端端的,等睡醒就跑到别人床上,甚至在睡梦中,跟对方脑袋互相依偎在一块,都会意识到有问题的。当时元霄告诉他:“你……梦游了,对,是梦游。”
元霄说谎的时候,是非常明显的,他不会说谎。况且,白问霖知道自己从不梦游。
哪怕他发现了不对劲,也从来不问。他默不作声地在笔记本上记录自己每个时间段做的事,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定时间的记忆是空白的。
星期四,他看着笔记本,一整个上午都是空白。
下午,他睡午觉清醒,开始练琴。
星期日,笔记本是一整页的白纸。
一个月里,这种事件发生了五六起,没有任何规律而言,唯一的共同点就在于,这些事都发生在他睡着后,他睡着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后来,这种事发生的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根本没有嗜睡症,那么这些时间段里,他缺失的记忆是什么?
为了找到真相,他利用上了元霄的dv机。这台dv机里存储了大量的视频,已经存满了好几张存储卡。白问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翻看了每一个视频。
他翻找的速度非常快,突然,在dv机里翻到了三倍速的《土耳其进行曲》。
白问霖认真看了一遍。
他很确信这不是他,他对自己的演奏了如指掌。紧接着,又翻到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
——他从来不会弹贝多芬,就算元霄把谱子摆在了他的面前,他也不弹,这种天然的不喜欢,就仿佛气场不合一样。
越往后翻,蛛丝马迹就越来越多,而且录像信息上的时间,和他笔记本上缺失的部分是完全一致的。等看见“自己”在元霄的指导下弹奏《小夜曲》,暴躁地打翻了甜甜圈,最后还趴在对方膝头撒娇时,白问霖一贯温和的面容,慢慢沉了下去。
他开始观察起另一个自己。
那完全是另一个极端。总是愚蠢的撒娇,而且智力明显有问题,还不会说话,动不动就扑倒元霄、趴在元霄的腿上睡觉,要抱、要喂、要亲……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弱智狂犬病。
而且元霄显然对他很好,非常喜欢他,抱着他亲昵地叫“崽崽”,抚摸他的头发,白问霖从来没有让他那么亲昵地抱过。显然,元霄喜欢那个狂犬病远甚于喜欢自己。
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白问霖对狂犬病的性格、乃至于弹琴的风格,都已经了如指掌。
某天早起,醒来后发觉自己又“梦游”的白问霖,并没有直接起床,而是躺下装睡。过了会儿,醒来的元霄看见他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地给他掖被角,并未叫醒他。
又过了一分钟,白问霖悄悄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然而叫他没料到的是,元霄正在衣帽间换衣服,或许没想过白问霖会醒,也就没有关门,毫无遮掩。白问霖侧卧在枕,瞥见那瘦削白皙的后背,微躬着腰在褪裤子。他先是闭上眼,几秒后,又把眼睛睁开了一点,怔怔地望着。
他从不赖床,可那天鬼使神差地赖起了床,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又轻又快。换完衣服的元霄走回床边,微微掀开被子,看他醒没有。
白问霖睁着一双没睡醒的眼睛,眨了眨,没有说话。
起作用了。
元霄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阿尔,摸了摸他的额头:“崽崽,脸怎么这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