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闲书悬着的心稍平静了点,还是劝着宋如玉:“你好好休息,南上之事你便交给范将军,等你伤势好些,我们便回城。”
范意致见面前气氛一团和气,只是沉默着,不忍心打破眼前这氛围。
但之后宋如玉便发起了高烧,高烧迟迟不退,在营地的条件有限,大夫束手无策,期间也有醒过几次,但大都在昏睡状态,偶尔能陪着顾闲书说上几句后又陷入沉睡,顾闲书只能一遍遍地轻轻喊着他的名字,确定着宋如玉还活着。
几日后,宋如玉清醒的时间之前要长,神志恢复到最初醒来时的状态,还能跟顾闲书说笑,再次见到他爽朗的笑容,所有山贼都高兴不已,以为宋如玉快要好起来了。
顾闲书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僵硬,只有他知道这并不是代表病情好转,更大可能是……回光返照罢了。
宋如玉让顾闲书唤来范意致,屏退了所有人,单独与范意致聊了许久。
范意致从营帐出来后,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站在被山贼掩盖的张覆,张覆的视线始终盯紧着营帐,看到范意致出来,视线一滞,眼神有些阴暗,很快便移开,继续全身心地留意着营帐的状况。
而下一个便是顾闲书进去。
不出顾闲书所料,宋如玉与他所说的话,无非就是将整个山寨托付给他了。
“从今以后你就是大当家了,怎么样?开心吧?这样山寨里你就是最大了!从今以后所有人都要听你的命令读书,再也没有我跟你作对了。”宋如玉笑得灿烂,脸色却毫无血色,苍白如纸,眼神已不似当初的神采,竟露出了疲态。
顾闲书铁青着脸,眼眶微红,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别擅作主张!!大当家天天都要去打劫,我才不会做这种累死人的活!!山寨里的人只认你,你伤好了之后就回去!”
“嗯,我也想回去……可是……”宋如玉眼神暗淡,强撑着精神,继续打趣着:“等战争结束了,山寨就不用打劫谋生了,所有人都会去盐京,你不会太累。接下来,南上应该太大的阻碍,如此一来,我爹也算能安息了,我们山寨总算如他所愿金盘洗手,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顾闲书感到喉咙苦涩难当,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说:“我们全山寨一起去盐京。”
“你这么聪明,早该知道了。”宋如玉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去不了。”
“别说傻话……”
“所以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将飞马寨安排妥当,还有钟叔,他年纪大了,受不了打击,你能瞒着就瞒着,不能瞒就委婉地说,好让他有心理准备。”宋如玉絮絮叨叨地交代着山寨的事情,往日里,他最是烦透了这些交代这些琐事,但他说了不久就累了,微微喘气,再也不是那个在战场上单手一柄长刀横扫千军的男人。
顾闲书静静地听着,说:“……有什么想要完成的事情吗?”
“倒是有一件……”宋如玉语气蕴藏了明显的失落,“还不如说是遗憾……”
遗憾的不过是,最后也没能见李垚一面,也不知他在城内可还好,是不是已经带兵出战了。不过,若是他带兵出战还没知晓自己的事情,应该不会影响到他。
这样就好了。
顾闲书一向了解宋如玉,见他神情落寞,便知晓他所想何事,低低地承诺着:“……我会告诉他。”
宋如玉摇头,轻描淡写道:“不必。逝者往已,生者如斯,何苦呢。”
若是在往常,顾闲书听到宋如玉准确地说出文雅的词语,肯定会为之高兴,现在他内心却无比地悲伤。
这代表,他真的留不住这个人了。
宋如玉努力打起精神,抑制睡意,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拼着最后一丝清醒,说:“你让张覆进来吧。”
顾闲书神情一凛,他隐约已经知晓了其中的一些内情。
“好。”不过,最后,他决定无条件地答应宋如玉的要求。
那一晚,镇南军骑兵营右前锋宋将军受伤后救治不及,亡与高南平原外六十里外营帐,全军悲痛,奏响擂鼓如哀乐送宋将军亡魂。
事后顾闲书一直不能释怀,若是他当时能发现宋如玉带伤上战场,定会万分叮嘱山贼们保护好宋如玉,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如果当初他能细心一些,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你不必太过自责,这不是你的错。”齐牧野宽慰着顾闲书。
但旁人的劝慰是无用的,本人想不开,便会一直伴随着他一辈子。
“他的尸首在哪?”冷淡的嗓音响起,李垚面色如常,似乎外界的悲痛与他无关,始终冷静得令人发指。
“由于时间紧急,暂时葬在了高南那边的山坡上。”顾闲书其实也不想这样做,只不过是无奈之举。
李垚点头,表示理解。
“将他送回去吧。”
“什么?”两人齐齐看向他。
“他应该想要回去吧?那应该是悬壶山?他跟我说过,他是在那附近长大的。”李垚说,“他说,他死后要葬那里。”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是李垚被抢回飞马寨那时,喝酒后,宋如玉兴致来了谈到死后的葬身之地。
李垚说无所谓自己死在哪里,反正死后没有知觉,不会感觉到舒不舒服。
宋如玉听后则哈哈大笑,觉得李垚那是没长大,所以随便乱说,当时还觉得李垚的说法尤其可爱且幼稚。
“你还小,长大你就知道了。我要是死了,就埋在这几座山上,”他的眼睛亮如星辰,豪情万丈地说:“青山埋忠骨嘛。”
然而,他却忘了,后面还有马革裹尸还。
“我也是这样想的……”顾闲书思虑片刻,对李垚说:“或许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一切战争结束后,我希望是你去接他回去。”
“可以吗?”他如同四年前那样,向李垚祈求着。
他希望能圆宋如玉最后的一个心愿。
齐牧野也看向李垚,见到李垚干脆地点头答应后,笑了。
他爱的正是这样的他,有时候绝情的过分,其实,那颗心里柔软的地方只是埋得比较深罢了。
顾闲书出房门时,众山贼早就被他遣散了,还有一个人留在原地等着他。
一见他出来,张覆向他走近了几步,停住脚步,犹豫而又坚定地说:“二当家……”
“莫要再提罢。”顾闲书打断他,直直盯着他的双眼,双拳握紧又松开,经过张覆身旁时,低语着:
“……你只需记住他那晚的话……”
那晚的话?
张覆的眼眶的瞬间通红,待顾闲书走后,倔强地将所有的声音咽回喉咙,泪水却打湿/了衣裳。
那晚的话犹在耳边。
“……无须介怀,你放下过往就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兵临城下
悲痛犹在, 人却要继续往前走。
尤其是在如此重要的战争时刻,连赢了两场大战后, 朝廷军元气大伤, 正是趁着此时可乘胜追击, 在顾闲书回到城内后, 第二日清晨就随李垚继续南上征战。
见到顾闲书整装待发骑马出现在军队面前, 齐牧野有些惊讶, 他知道顾闲书与宋如玉的感情匪浅, 本还以为他要多休息几日, 所以这次李垚继续南上之事并没有告知顾闲书。
顾闲书知道齐牧野在想什么,说:“正如他所说,逝者往已,生者如斯,我希望如玉也更希望我们能一路前进, 早日取下盐京与山寨众人汇合, 这才是他的心愿。”
“是的!!”在顾闲书身后的众山贼们齐声附和着。
齐牧野扫过众山贼微肿的眼睛, 明显还带着伤感,但是已经恢复了往日中气十足的干劲了。
“走吧, 别废话。”一直默默注视着他们的李垚突然出声, 掉转马头便号令士兵们跟他出城。
山贼们高举臂膀大声回应着,仿佛依然在跟随着宋如玉的步伐,顾闲书向齐牧野点头示意, 带着山贼们跟着李垚出城去。
镇南军因击退塞漠骑兵,以及接连击败了朝廷军, 再次恢复十多年前的震慑,剩下的城池驻守的将军校尉听闻了镇南军高南平原大捷和旬南铁军之事,都不由心生胆怯,毕竟皇帝登基不过四年,根基还不稳,底下百姓怨声载道,守城的将臣大都无了战意,只有少数仍然忠于皇室的将臣拼死抵挡到了最后,但最终也无济于事,不过只是拖了些时间罢了。
不过短短数月,镇南军一路南上,其中经过南江之时,镇管之人南王大开城门,镇南军不费一兵一卒便攻占其内,卫俊誉听此大怒,这才察觉南王早已叛变。而不日镇南军兵临盐京城下,盐京百姓惶恐不已,臣子们人人自危,都心知目前局势无力回天。
当初卫俊誉下旨要将平定叛乱的镇南军时,已经将朝廷上有异心的臣子全部抄斩,只余下了所有只能忠诚于他的人,迫使他们没有了任何退路,所以臣子们都很是担心镇南军攻城后,自己的下场定不会好到哪去。
甚至有些臣子们在听闻镇南军日渐逼近盐京时,私底下已经另谋出路,必要时运送家中的亲人出城,以延续家族中的香火。
朝廷之上,随着镇南军的逼近,暗藏着一股焦躁的气氛,卫俊誉也已有两日未上早朝,这更增添了臣子们心里的恐惧,认为这个上任几年的年轻皇帝也已经彻底意识到这场战争毫无胜算可言。
与朝廷里人人想着如何自保不同,国子监内的众监生毕竟是从各地选拔科考进入的人中龙凤,还没来得及在朝廷上得到赏识,对于面前的情形还拥有着一腔热血的抱负,整日里义愤填膺地谈论着他们脑海中的策略,想要趁在这个混乱的时刻当贤臣。
面对国子监内监生的心思明显已不在平日课上,原星宿也不恼,一如平常地按时去到国子监授课,即使在镇南军即使兵临城下之时,他依然云淡风轻地冷看昔日的好友如今的君主暗里再次找他一起出逃盐京。
“……星宿,镇南军很快就要进入城内了,趁着城内正混乱……”伪装成普通人家的卫俊誉不死心地再次劝着原星宿,眸子里倒映着心上人清冷的面容,“跟我走吧,我可以保护你。”
原星宿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冷淡,依旧恭敬地说:“皇上,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微臣不会离开盐京,您无须再等我,以免错过了时机,还是速速离开盐京为好,要不然等到镇南军在皇宫里发现您不在了,可就出不去了。”
原星宿的话语无疑像针似的扎进卫俊誉的心里,越扎越深,引起阵阵疼痛,瞬间蔓延了全身,痛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站在原地原星宿说完这句话后,收拾了桌上的书本,神情不变,淡然地说着:“我该去讲课了。”
这句话一下子将卫俊誉心里一直抑制的情绪彻底爆发,他几步上前,一把扣住原星宿的手腕,力道十分之大,以至于原星宿吃痛松开了手里的书本,书本掉落在地上,原星宿张口欲出声,他制住原星宿的行动将他一把抵在墙上,动作有些猛烈,以至于原星宿的背撞到墙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卫俊誉已经失控:“你早就明白我的心意了吧?明知道我心悦你这么多年,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原星宿因疼痛微蹙眉,然而面对卫俊誉的怒气却并不恐惧,语气依然清冷如霜,说:“我也以为皇上早已知道我的态度了,我对皇上只有君臣之道,并无其他非分之想,还望陛下谅解。”
字字句句如剜心之刃,卫俊誉已经红了眼,眸子里只剩怒火,冷笑道:“是六年前那次吗?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
听此,原星宿脑子翁然作响,动作一顿,六年前那晚正是他与卫俊誉饮酒,卫俊誉酒后失态,将心意脱口而出,而他对卫俊誉并无那些绮丽的念想,多的不过是知遇之恩罢了。所以他匆匆地离开了卫俊誉的府邸,心里烦乱之时地乱走,被不识他身份的勾栏老鸨拉了进去,他便在大厅里喝醉了酒,阴差阳错地遇上了被下/药的李垚。
卫俊誉钳住他的下巴,强迫原星宿与自己直视,已经被嫉妒冲晕了头,说:“我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要不然那人早被我千刀万剐,而不是送去翼州做苦役这么简单!!”
原星宿已然冷静下来,冷眼看他,说:“皇上,您失态了。”
原星宿越是这么闷不吭声,表现得越发不在乎,越让卫俊誉发狂,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对方心里并不是独特的存在,与那些监生并无区别。
“不过是一夜风流罢了,你真的把心落在那个卑贱的庶子身上了?!我们这么多年都比不上你与他的一夜?”放在原星宿下巴上的手往下移,渐渐地要伸入他的领口,触摸着那如玉般冰滑的肌肤,欣赏着原星宿露出惊慌的神情:“若真是如此,那我……”
原星宿怒极,伸出手狠狠地扇向了卫俊誉的脸上,将卫俊誉打得一愣,动作彻底停了,再一把推开他,将衣领拢好,恢复往日禁欲而清冷的姿态,只是脸上还残留着微愠。
往日里,他都是对卫俊誉隐忍而冷漠,现下他实在忍无可忍。
“他若是卑贱的庶子,那皇上现在的所作所为呢?!”原星宿冷声道,“依臣之看,他并不卑贱,他的出身自然不比你高贵,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做出这等卑劣之事!!”
这么多年了,卫俊誉一直想要看看原星宿打破克制而有礼的态度,竟想不到看到居然是对他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