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压低声音,问,“可与犬子有关?”
罗余笑着迎上前,将那颗玉坠塞还给顾若海,道:“你那儿子我可管不住……不过恰好我有些事需要下山,就陪他一同去了趟青芜郡。他收到师尊的信笺,令他与宿殃前往荒原……但你之前曾佯作将他逐出腾云阁,怕打乱你的计划,他们便决定暂时不露面。”
顾若海蹙眉道,“师尊怎会插手此事?她不是一直不问世事吗?”
罗余摇了摇头:“我也无从知晓,只是觉得……如今天下事恐怕都被师尊看在眼中,她要插手,自然有她的目的。”
说着,他忽然笑了一声,道:“我们当初不是还猜测,觉得师尊是得道成仙的修行者,要在尘世积下足够德行才能飞升吗?”
听到这句话,顾若海也笑了:“当初竹枝儿为了一探究竟,还试图带我们潜入藏珠阁……”
罗余不禁愣怔。
顾若海话音一顿,哂然道:“……见了你,有些当时年少的感触,习惯这样叫他了。”
罗余默然片刻,问:“你前些日子是否与他见过面?”
“是。他来信提及当年我们的重阳之约……我便赴约了。”顾若海道。
“所以,此次围剿……当真是他的计划?”罗余问。
顾若海沉默了一阵,颔首道:“是,是他请我率腾云阁和中原武林,冬至之日前去围剿魔教。”
罗余又问:“你竟信他不会借此机会将中原武林精锐一网打尽?”
顾若海嘴角微勾:“我信他,中原武林却未必尽信我。你也看到外面那些人了,各大势力,又有几个真的派了精锐前来?”
罗余沉默良久,忽地笑叹一声。
“以他在中原武林的名声,也早该猜到这样的景况。”他道,“毕竟,他当年一怒之下率魔教花侍血洗中原,的确山河变色。又有多少人知道,他杀的都是厄罗鬼帐安插在中原武林的暗桩和奸细?他就算想要澄清,也不会有人信他……”
“什么?”顾若海倏然抬眼,目光直刺罗余,急问,“他杀的那些人,都是厄罗鬼帐的奸细?!”
罗余惊讶:“你竟不知道?”
末了,他又恍然:“也对,你并不知道厄罗鬼帐那些破事……当初我虽已隐居雪山,却也听说了这件事,专门让阿越前去查过。宿怀竹当年的确不问缘故杀了不少人,或许也有误判,但绝大部分来自厄罗鬼帐。”
顾若海的脸色不太好。
许久,他闭目叹息一声,怅然道:“我一直误会他了……我以为,他是见我成婚,又不忍杀我……当初他来大闹婚礼,被中原侠士们围攻,我一直以为他是因此才会迁怒中原武林……造下杀孽。”
“他的想法,他从来不会多说,有谁能明白呢?”罗余无奈道,“其实,我想,他当初杀掉那些暗桩,也未尝没有借此发泄的目的。”
顾若海皱眉:“可他既喜欢罗锦,又为何会对厄罗鬼帐下手?”
罗余瞪大眼睛,惊问:“你莫不是对‘喜欢’二字有什么误解?他那般对待瑾儿,怎可能是喜欢?”
见顾若海垂眸不语,罗余又道:“当初听说他将瑾儿掳去魔教,我也吓了一跳,冒险去魔鬼城找他想问清楚,结果差点被鬼帐王庭的人抓住,几经艰难回到玉琼峰,竟又听说你的婚讯……后来江湖动荡,再加上瑾儿的死讯,我便不想多问。”
“陈年旧事,”顾若海苦笑一声,“不问也罢。”
“可前段时间,我却偶然得知当年些许隐情,”罗余皱眉道,“所以我想知道,你们当初为何会分开?当真是因为瑾儿?”
良久的沉默。
之后,顾若海极为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这才低声道:“当年你去寻阿越,我与宿怀竹带着罗锦游历至九宴湖……”
当年,九宴湖畔。
顾若海与宿怀竹还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彼此情投意合,感情甚笃。
与他们同行的,是厄罗鬼帐年轻的王女厄罗瑾,化名罗锦,被兄长托付给这两位好友照看——罗锦知道宿怀竹与顾若海的关系,甚至经常打趣,因此罗余并没有多想,就将他的妹妹留在了两个年轻男子身边。
谁知,就在三人流连九宴湖的那段时间……某一个傍晚,宿怀竹忽然在房间桌上发现了一封信笺。
顾若海问那信上说了什么,宿怀竹却微微一笑,将信笺藏了起来。猜测或许是魔教什么人送来的消息,顾若海没多问,如往常一样运功入定。
直至夜幕降临许久,顾若海从入定中醒转,才发现往日总会为他护法的宿怀竹不在房中。
顾若海以为宿怀竹是去处理魔教信笺上说的事了,因此并没有为他着急,而是起身翻窗出去,想看看星空。
然而,就在他刚刚落在屋檐的瞬间,却发现隔壁应是罗锦入住的那间房,窗户竟大敞着,屋内没了人影。
罗锦毕竟是好友托付给他们照看的,顾若海十分担忧,怕女孩子夜晚出门会遇到什么意外,于是立刻四下寻找。
最后,他寻到九宴湖畔的一处树林……却看到了至今依旧令他不堪回首的一幕……
“他当日被我撞破,脸上竟毫无悔意,甚至极为愤怒……喝令我离开。”顾若海垂眸道,“罗锦也曾哭着向我求救,可……我那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竟逃了。”
说着,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苦笑:“谁知,他不仅没有再回客栈,还将罗锦掳去魔教。甚至沿途青楼红巷,都曾留下他每日与人春风一度的轶事,还曾提到他身上极少让人知道的刺青,容不得我不信……我也从没想过,再见到他,竟然是在我的婚礼。”
“他大闹你的婚礼,却没告诉你当年缘由?”罗余问。
“我……”顾若海道,“他当时打伤我父亲,又想杀我新妻。我怒急,与他大打出手,也……口不择言斥责他许多。”
“他功力在我之上,我挡不住,只能把无辜女子护在怀里……他那时本能将我夫妻两人一剑斩杀,却又收了手。我以为他不会再闹,正想问他当年的事,他却……转身就杀了一位在场宾客,突出重围,扬长而去……之后,便传来他血洗中原的消息。”
“这些事,二十年过去,却依旧历历在目似的。”顾若海双眼轻阖,道,“他当年若是不喜欢罗锦,又为何要在深夜与她湖畔私会……”
罗余叹了口气:“他若是喜欢瑾儿,又如何会强迫她?”
“其实,我后来也曾思虑,觉得此事有隐情。”顾若海道,“但我既已听父亲之命,结婚生子,不久后又听闻魔教有了圣子的消息……我又何必强求当年真相?反正,一切都回不去了。”
说着,他苦笑摇头,又道:“直至前些日子,我与宿殃第一次见面,才恍悟当年我还是错了。无论如何,我不该放弃寻求真相,哪怕求一个死心也好。只是,我重阳再问宿怀竹当年的事时,他依旧不肯认真回答。”
听到这话,罗余暗叹一声,道:“宿殃……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顾若海皱眉道:“我之前与他见过面,得知他为救我儿,在身怀极寒之物的情况下又练了至阴功法……你为他诊过,结果如何?”
第97章 夜谈与遇袭
罗余没回答, 先问:“两个孩子心悦彼此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知道。我本想阻拦, 却终究狠不下心。”顾若海叹息道,“从他们身上, 我仿佛能看到当年的我与宿怀竹……只是,我从没想过,我与他之间,多年之后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彼此牵连。”
罗余对此没说什么, 只伸手拍了拍顾若海的肩膀。
沉吟片刻, 他道:“宿殃的状况有些复杂……若只是寒潭冰魄与半凋红, 可解之法还是有的……但此法, 实在有些残忍。”
顾若海问:“如何残忍?”
“要想压住宿殃的极寒内力,只能由修习炽烈功法的人与他双修,才可保他不死。”
罗余苦笑一声, 看向顾若海, 解释道:“但……若是仅一人长期与宿殃双修,想要不受他体内至寒之气的侵蚀, 那人必须身怀极阳极烈的内力。可你也明白, 物极必伤, 至烈与至寒, 合则两利, 分则成祸。一旦将来两人分开, 便只能是双双殒命的结果。”
“或者, 还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豢养许多炉鼎,轮流为宿殃压制寒气。”罗余低声道,“只是如此一来……”
他不必明说,顾若海也懂了。
“以命相连,”他喃喃道,“或者锥心剜骨么……”
“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罗余叹道,“我们都会选择以性命与挚爱相连,绝对无法接受他身边还有别人。”
顾若海垂眸,嘴角勾起一抹苦涩:“是啊,那孩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想法。”
“可是,宿殃的情况更特殊些。”罗余道,“他不仅身怀寒物寒功,除此之外,他还身负厄罗鬼帐的鬼血咒命……怕是难以活过及冠。”
顾若海不禁怔住。
罗余叹息:“所以,如若他们以命相连,非敌……将来恐怕危险。”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可不知为何,师尊却似乎有意让他走这条路,为此还专门提示他前往厄罗鬼帐取一奇物。我也……不知该怎么劝他,只能来告诉你。你毕竟是他父亲,该知道这件事,也或许只有你能劝说。”
沉默良久之后,顾若海却绕开自家儿子的问题,反倒提起宿殃:“宿殃身上怎会有鬼血咒命?宿怀竹可知道此事?”
罗余知道他需要时间深思熟虑,也没再催促。
“咒辞在他背部,宿怀竹曾为他刺青,所以,定是知情的。”他回答道,“瑾儿与宿殃不曾回过厄罗鬼帐,那咒……据我推测,极大可能是瑾儿以命为祭,亲手下的。”
顾若海不解:“她为何会如此做?”
罗余也不明白,又无从揣测,只能道:“这次围剿魔教,你应当有机会与宿怀竹见面,或许以此为突破口,能从他那里问出些什么。”
顾若海默然:“也只能如此了……”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怅然。
罗余道:“你此去魔鬼城围剿,注意安全……对了,我听闻你已察觉中原武林有奸细,可有计策对付?”
顾若海笑道:“不必担心,此次围剿本也是做给那些人看的。厄罗珏意图搅浑中原武林与魔教之间的水,可他却实在不了解宿怀竹的为人。”
罗余微笑颔首:“你有腹案便好。”
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顾若海正要给罗余叔侄安排营帐,却被罗余拒绝。
“我这次来,本也只是问问你此次围剿的缘由,今晚要尽量趁夜色离开,前往冰原方向。无论宿怀竹的计划是不是与厄罗鬼帐有关,我也要尽力助我侄儿夺回王权。厄罗珏谋划这一场纷争,定还有别的企图,还是釜底抽薪来得更彻底。”
“你此去也危险重重,阿越不在你身边,可顶得住?”顾若海担忧道,“不如我派一名亲卫给你。”
“不必了。”罗余笑道,“我虽是医者,武功也不差。再者,我那侄儿也是从小玉楼出师的,我两人联手,自保没什么问题。”
“如此,便祝愿你我各自功成。”
两人伸手相击,又重重握了一下,彼此道别。
……
腾云阁与中原武林集结的大军在荒原再次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一夜。
而就在距离他们数里外的一道山坡下,顾非敌与宿殃却遭遇了他们自入荒原以来的第一场夜袭。
两人周围没有任何遮蔽物,袭击者隐匿于夜色,趴伏在地面,以冬季里早已极为稀疏的枯草为掩护,手握一把极为精巧的劲弩,悄无声息射向两人的方向。
好在,入荒原后两人一直在戒备,入夜之后,顾非敌的内力更是时时刻刻蕴于双耳,听到了远处那极为细微的一丝机括声。随着弩|箭夹着劲风袭来,他倏然拔剑,将箭矢尽数拦下。
宿殃早已运了惜花步上前,沿途又躲过一枚短箭,眨眼间拦在了那刺客的退路中央。
刺客一身黑衣,身法诡谲,见两人距离已近,不便使用弓|弩,便换了弯刀,翻身袭向宿殃。
宿殃抽出腰间细剑,反手便是绽莲剑法“出澈”“濯清”两招,将刺客的袭击尽数挡下。而顾非敌也很快赶到,以回雁剑诀攻向那刺客。
两人联手,那刺客躲闪不及,硬生生受了顾非敌一剑。但他竟丝毫没有惊慌,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管,抛向空中。
宿殃下意识挥剑去砍那竹管,却被顾非敌以长剑挡住剑锋。
顾非敌喝道:“当心有诈!”
话音落,那名刺客竟自己挥起弯刀,将那截竹管从中劈开。管中液体迸溅而出,四散洒落。
宿殃与顾非敌见状,各自运了轻功疾退,险险避开那一蓬不知为何物的液体。
然而,那逃不出两人堵截的刺客,却被管中液体淋了满身。
顾非敌鼻翼微动,皱眉道:“……是油脂……混了磷粉?!”
宿殃不解:“油脂?他带油脂做什……”
“离他远些!”顾非敌立刻后撤,焦急喊道,“会着火——!”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刺客身上竟忽地冒出白烟,瞬间燃了起来。
宿殃早在顾非敌喊他远离那刺客时就立刻运了惜花步,向后倒退数丈,此时见到那人被迅速燃起的大火吞噬,还在试图向他的方向扑袭,只觉得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