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在犯什么傻?”冷肃的声音鬼魅般在耳后响起,抱衡君猛地一激灵,傻兮兮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逐渐转变成错愕惊恐的神情。
来人衣着黑色立领中山装,上绣暗纹青蟒,三千白发胜雪,面容孤傲,手提乌鞘长剑,眼神锐利,仿佛浸了雪水的刺刀,通身气势宛若黑帮大佬。现在大佬向扶不上墙的小弟发话,小弟瑟瑟发抖,只想给他跪下。
“宁、宁哥。”抱衡君瞟了眼不远处一无所知的贺洗尘,莫名生出做贼心虚的踌躇。柳宁不悦地皱起眉,循着他暗搓搓的视线望过去:“小道士有古怪?”
光辉伟大的国歌行至尾声,夜叉女小腹处金光闪现,蓝靛的面容似乎褪了色般苍白,冷汗簌簌。她已经没有力气折腾,靠在贺洗尘怀里,只剩下口气喘着,还忍痛呲起牙,要去咬他的喉咙,看来确实把他恨成眼中钉。
“你生了吃人的心,所幸没有犯下大错。”贺洗尘低声叹了句,用袖子擦去夜叉女脸上的污垢,“小姑娘,你怎么想不开,吃了龙珠还要吃人?”
抱衡君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当年贺洗尘死后,柳宁三月不下湖山,三月不见五仙小筑,再三月后,到坟前倾倒杯酒,前尘往事尽付东流。他看起来好像释怀了,又继续舀春水酿酒,采秋霜煎茶。
平平淡淡,从容不迫。
……
天杀的黄鼠狼!这两个词怎么会出现在柳宁身上?他可是黑帮大佬啊!腥风血雨、暴戾恣睢、残暴不仁,随便安个贬义词上去,都比所谓淡然来得贴切!
“宁哥——”抱衡君的声音没来由有些哽咽,“宁哥,他不古怪。”
“他回来了,他……老贺,回家了。”
忍哭的表情肯定很丑。抱衡君上次哭成这副鬼样子,是贺洗尘醉死在雪中的时刻;如今重逢,他也不敢在光明正大地哭。怕一流眼泪,黄鼠狼厌烦,不打招呼又溜走,连点痕迹也不留。
“胡言乱语。”柳宁的呼吸霎时紊乱了三息,情不自禁瞥了眼路灯下的小道士。
暮色般的街灯将夜叉女的身躯照成通透的深海,沉静的海面下隐隐迸射出金光。那道袍倾盖的清瘦道士指尖渗出点殷红,坦坦荡荡在她蓝盈盈的肚皮上画出玄妙的咒文,用以克制龙珠凶性。
何必深究某人眉眼相似?何必徒劳无功寻找他的影子?柳宁早就认清这个事实。本来如此,没什么好耿耿于怀。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躺进坟墓。贺洗尘只不过早些,突兀些,让人伤心些。
“他死了,抱衡。”柳宁冷声重复这句话。几百年来重复太多遍,慢慢也把自己说服了。
忽听三声惊叹,孟拾遗和符家兄妹如同三只没见过世面的黄腹山雀,齐刷刷仰头。只见众人头顶龙珠高悬,威严的金光驱逐黑夜粘稠的热气。
贺洗尘浑身气力被符咒抽尽,右手无力地垂着,痉挛地颤抖,心中又是感叹又是惋惜。昔日庄不周伏杀魔域三千里,何等壮哉,何等辽阔。同样是龙,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另一个,竟沦落到被海怪吞食入腹。
可再落魄,那也是移星陆、 出鼎湖的龙!
元神消散、肉身腐化,寻常灵物早就灰飞烟灭,也就龙神还能拼着一口气将魂魄封存在龙珠内。四方局陆陆续续从山川大泽、云山雾水迎回沉眠的老前辈,然末法时代,复苏的几率太过渺茫。时至今日,有的光华寂灭,有的行将就木。
“我不想再听你说疯话。四方局会给那名小道士记上一功,你收好龙珠,尽快跟上。”柳宁克制地收回目光,冷酷地给抱衡君下了命令,转身欲走,又听三声更尖利的惊叫。
吊着半口气的龙珠倏地化成龙形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贺洗尘的檀中穴。贺洗尘猝不及防,身体轻飘飘地往后倒去,苍茫的视网膜上映照出玄衣龙女清贵俊丽的身影,片刻后全数散成云雾。
“怀素子……怀素子……”
他沉在海里,皎皎的呼唤在触不可及的岸上,由远而近,被隆隆的海浪盖过声音。
他看不见光,听不见声,触不到实物。
【曰夷,曰希,曰微 。】
【无状之状 ,无物之象。】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老贺!老贺!!”
抱衡君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叫得凄凉焦急,贺洗尘神志不清眨了下眼睛,左手被皎皎抓紧,右手是没用的狐狸。三个小孩提心吊胆地围在一旁,地上的夜叉女昏迷不醒。
“龙……角……”
没头没尾,不知所谓,抱衡君却瞬间心领神会,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没长角,也没变成黄鼠狼,你放心,放心!别怕,我带你去找厄婆看看。”
皎皎慎重地诊了脉象,知他只是内气漫散,才如释重负,眼底浮起泪花,哭骂道:“龙王也看你不顺眼。”
“是龙女。”贺洗尘一本正经地纠错。
忽然脖子一凉,有人摸上他的后颈,轻微捏了下骨头,好像小心翼翼试探什么。贺洗尘瞬间从天灵盖酥到尾巴骨,晕乎乎抬起头,恰好与一双冷清的竖瞳相对。
完犊子。
他骤然清醒,发现自己还不知死活靠在柳大仙肩上,顿时跳起来,惊吓地一把拉起皎皎的手就想逃命。
柳宁哪能让他躲,手持长剑破风而去,剑鞘钉死在板砖墙上,离贺洗尘只有一臂之远。他俯瞰讪笑的贺道长,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只有一臂之远。
“我允许你走了么?”
黑帮大佬不愧是黑帮大佬,威胁人的路数一套一套的。贺洗尘打打不过,糊弄不敢糊弄,苦哈哈地朝抱衡君猛打眼神。抱衡君比他更怂,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求救的目光。
柳宁神色冷峻,无动于衷,拔剑出鞘半寸,横在贺洗尘身前。正在此时,质朴无华的杏花枝突然架到柳宁脖子上,皎皎眉眼凌厉,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
不是,老朋友好不容易见面,至于这么剑拔弩张?贺洗尘欲言又止,觉得自己从灵异副本卷进了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
孟拾遗和符灵自觉只是小虾米,不敢上去劝架。符荼从皎皎的言行大致推测出贺洗尘就是怀素子这一事实,更是乐得吃瓜看戏。三只黄腹山雀排排站,精神抖擞地观望紧张的局势。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贺洗尘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柳宁冷声嗤笑:“区区杏妖,也敢管我的闲事?”
“我不管闲事,只管怀素子的事。”皎皎油盐不进。
得,看架势不打个你死我活都没办法收场。真打起来,皎皎哪够柳宁三招之敌?贺洗尘头疼地叹了口气,温和地拦回杏花枝,劝道:“乖,好姑娘,让我和宁哥儿说会话。”
皎皎一滞,垂头丧气地收回剑势。
“晚上泡面给你加煎蛋和火腿。”
“再加一罐柠檬茶。”
皎皎……皎皎没骨气地心满意足了,化成一缕白烟遁入杏花枝中。
贺洗尘驾轻就熟哄好小姑娘,之前大难临头的惊慌失措也都收拾好,生出些优哉游哉的镇定:“宁哥儿,你要和我说什么?”
柳宁第二次听他叫宁哥儿,心头怪异又微妙,面上愈加森冷,又把剑抽出半寸,雪亮的银光如同宝匣中的霜寒。
他有许多疑问,此刻却问不出任何一句话。说到底,这人是不是黄鼠狼还是两说。他当时昏了头,一时被抱衡君的信誓旦旦蛊惑,才急燎燎地、不顾颜面冲过来接住这个小道士。
“哎。”贺洗尘看不得柳宁徘徊不前。
这条蛇藏在湖山古刹里,整日听老和尚念经,没念出个宽大仁慈,向来霸道凶横,恐怕除了冷笑便不会其他笑。他被贺洗尘拉进尘世,让茶酒药熏出点人情味儿。即使这样,依旧不改目中无人的秉性。
“你是拉不下脸问,还是不敢问?”贺洗尘挑起眉,双手抄进袖筒中,靠着墙缓缓舒了一口气,“我想想——”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湖山古刹的半山腰。贺洗尘阴差阳错掉进他的酒窖,乐得差点找不着北,还没数清楚有多少藏酒,柳宁就出现在洞口。两人从午时三刻打到月上三更,不打不相识,最后勾肩搭背去「明月别枝」疗伤。
“小白整天泡在药房里,有一次炼丹炸炉,把屋顶炸个底朝天。阿蔹最喜欢留春斋的桂花糕,他俩成亲时,你把留春斋的桂花糕都搬空了。至于你,哈哈——”贺洗尘突然促狭地笑起来,柳宁眉头一跳,就听他继续说,“——你对溪边一户王家女儿动过凡心,唉,当真是茶不思饭不想,只念叨柴门半掩里的人面桃花。”
“我怎么没听宁哥讲过?!”缩在一旁的抱衡君不满地嚷嚷。
“混账东西!”柳宁恼羞成怒,也不知道在骂谁。
贺洗尘才不怕,老神在在眼睛半阖:“还有什么怀疑的?”
柳宁一顿,放下乌鞘长剑,心头不知涩然还是动容:“没想到喝了「佛不度」,佛真的不愿意度你。”
“也就两杯。”一杯结义,一杯死前。
柳宁沉默半晌,掐指一算,缓缓抬起眼睛:“你欠我七百九十九两六百一十六文,利滚利抹掉零头,凑个整一千两。”债主终于抓到没脸没皮的黄鼠狼,当即把小算盘打得叮当响,“换算成人民币,不多不少六十六万。”
“……”穷鬼道长闻言色变,瞪大眼睛,义正词严,“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柳宁恶劣地拎住他的后颈:“不认识打到你认识!”他有些藏不住喜形于色,血管中流动的冷血甚至热乎起来,脑海中却突然响起分局委员会书记的千里传音。
不过一瞬,他的脸色沉得比恶鬼还恐怖,直接把手里的小道士扔到抱衡君身上:“看好他!”说完便雷厉风行消失在原地。
“应该是监察委来人了。”抱衡君估摸下日子,心累地说道,“上次来了条不长眼的蜈蚣精,被宁哥当场废了八条腿。今年上头要还是派个白痴,不用宁哥出手,我先把他丢进黄河。”
反正柳宁吃不了亏,贺洗尘死里逃生,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有气无力地搭着抱衡君的肩膀,只想回家吃饭睡觉。
孟拾遗乖巧地推着自行车,越看越觉得路见不平、拔杏花枝相助的小道士悲天悯人,绝对不是一般神棍,比她求神拜佛见到的假道学实在得多!想想这个补课回家的平凡的夜晚,突然冒出夜叉、狐狸、青蛇和龙珠,简直比山海经还热闹。
贺洗尘被孟拾遗亮晶晶的眼神盯得没办法,叹了口气推开抱衡君叨叨个不停的狐狸脸:“要拜师么?传道受业解惑、降妖除魔驱鬼的那种。”
……啥??孟拾遗被自己的口水呛个正着,咳得撕心裂肺。
“你几斤几两,敢给人当师父?”符荼逮到空子就凉飕飕地放冷箭。
“一千两,绝对童叟无欺!”贺洗尘债务如山,趁机给自己打广告,“测字五十卜卦七十,小伙子,要来一卦吗?”
符荼只想喂他吃蛊虫,符灵却兴冲冲跑出来:“怀素子前辈,你好几天没上线,恶犬群里的人都很担心。”她比贺洗尘的壳子年长几岁,站在一起却都水灵灵的,仿佛刚从田里挖出来的小白菜。
恶犬群也不是什么邪恶组织,全称【内有恶犬,凡人勿进】,年轻修士都亲切地称它为恶犬群。小白菜「怀素子」这个大名在同道中十分有威信,毕竟当年恶犬群两百七十个人中,有十五个博士和研究生的毕业论文都靠他仗义相助,无私分享理论研究和实战经验,才没被老祖宗们残忍延毕。
“怀素子前辈,我研究生毕业论文想写《论马克思主义对佛家六神通改进前景的指导意义 》,你觉得怎么样?”符灵害羞地将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一副小女儿姿态,看得符荼胃疼不已。
他和贺洗尘结怨也是因为学术观点不合。从平和的学术切磋衍变到最后,孤僻的符荼已经单方面把他视为宿敌,不死不休。
话题陡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学渣抱衡君不明觉厉,孟拾遗反而松了口气,她还没从贺洗尘突如其来的收徒中缓过神,忽见街尾走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二十几岁的模样,手里倒提一把黑伞,阴气森冷。
“鬼、鬼啊……”孟拾遗抖得说话全是颤音,她揪住贺洗尘的衣摆,离着两三步远的符家兄妹已经惶恐地叫出声:“太爷爷!”
太爷爷……?看长相我还以为是你们哥哥。孟拾遗放弃深究。
“符昇,来接你家小孩?”抱衡君撇了眼鹌鹑般乖巧的俩小孩,“符荼再犯事,我就把他废了。”
名叫符昇的男人温和地笑了笑:“时值盛世,学那些东西也没用。若他一错再错,不劳三爷出手,我自会发落不肖子孙。”他揉了揉符灵的脑袋,病恹恹地撇了符荼一眼,把他吓得直退到墙角。
“行了行了,快走!你身上的腐尸味太得劲了!”抱衡君捏住狐狸鼻子,“顺道把夜叉也带回去交差,改天请你吃饭。”
符昇好脾气地笑了笑,苍白的脸色泛着奇异的冷青。
几十年前那场战争,疯狐狸抱衡君入魔,大声疯笑,屠戮妖物,没人敢靠近半步。所幸海晏河清,他也逐渐恢复神智,还能请当年同僚战友吃饭。符昇颇感欣慰,但也只是淡如烟波,宛若枯井。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活人,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鬼地阴火符」,或许能解你一时沉珂。”贺洗尘忽然从袖子里扒拉出两张黑符,“先生保重。”他大略清楚符家的事迹,能帮符家大少,便帮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