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稍微端正坐姿,笑眯眯答道:“不才在下,正好十八。”然后撞了下孟拾遗的膝盖,“徒儿,他说你两岁。”
孟拾遗怂包一个,哪里是社会人的对手,苦兮兮地用铁勺子舀了口最甜的西瓜心:“两岁再加十四岁。”
昨晚她老娘听了她的惊险奇遇,一大早就拧着不成器女儿的耳朵气势汹汹前来拜师。卢彦顶着起床气的暴躁脸,神色高慢,站在贺洗尘身后,好像凶神恶煞的保镖。至于贺洗尘,他还没睡醒,就被她老爹左手红包右手饺子塞得满满当当。
钱是不可能收的,饺子可以,刚好省了顿早饭。
贺洗尘说要收徒还真不是一时兴起,按孟拾遗那倒霉催的命格,天天招鬼撞鬼,没个师父镇着,保不准活不到成年。他闲来无事,教她两三招救命的术法,难不成还担不起师父的名头?
孟拾遗摸了摸挂在脖颈上的铜钱扣,心想当然担得起!就冲这个护身符,就算小师父叫她跳火坑,她闭上眼睛咬咬牙也得跳下去!她瞧贺洗尘年纪也不大,占便宜叫一声「小师父」。
“小师父——”电影里的男主角正好这样叫道,把孟拾遗吓得打了个嗝。
贺洗尘折扇一转,人也转到她这边:“怎么,乖十一?”
孟拾遗连忙摇头:“西瓜有点冰,冻到牙齿了。”
“少吃糖多刷牙。”贺洗尘语重心长。
“……我不是小孩子。”
“嗯,但还是小姑娘。”
皎皎将语塞的孟拾遗搂到身边,白袖一挥,把贺洗尘推远:“得了,去欺负别人家小朋友。”
“怎么能说是欺负?”
墨意淋漓的扇面掩在他笑盈盈的双目下,浅色的瞳仁中隐约刻印着龙形的图腾。孟拾遗怔然凝视着,突然被反转的折扇挡住视线。
“你再盯着龙女姑娘看,她要说你轻浮了。”
孟拾遗顿时面红耳赤地接过贺洗尘的扇子,低头假装研究上面的纹路,还真让她看出点儿门道来——雪白的韧纸上是一篇古文游记,取自《三友集》,是古时著名文学家温端己的唯一一本存世之作。
高考经典必背古诗文,让她博古通今!她乐此不疲地一个字一个字默读下去,读的是当年承平县里转笔抄书、自得其乐的一段儒生情谊。
贺洗尘散漫地撇过头,终于正色起来:“谭生,你找我有什么正经事?”他着重强调最后三个字。
苏谭垂下眼皮,他纯属被苏观火和温固强行拉扯到这里。家里头出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六叔已经足够,谭总只想做个光荣的劳动人民,对飞升成仙没有半分兴趣。
神仙很好么?不见得。还没赚钱来得有趣。
他冷淡地摇了摇头。
贺洗尘冁然而笑:“没关系,我找你有事!”
苏谭:???
那条青蟒揪着几百年前的老账不放,贺洗尘穷得一清二白,充其量只有两袖清风能抵债。抵得了一文钱,抵不了两文钱。呜呼哀哉!他能怎么办?只能去接四方局的悬赏,满世界捉鬼还钱。
但在那之前,把他坑下山的冲玄子也别想好过!
“你家六叔在鹤岭上一处道观,我看他红尘未了,六根不净,走火入魔,快要把自己修进臭水沟里去。”贺洗尘不知何时来到苏谭面前,盘腿而坐,光明正大地说冲玄子的坏话。
苏谭微微低头看他,面上看似认真,其实心里头暗想,嗯,小叛徒的眉毛里有一颗小小的痣。
偏偏贺洗尘不清楚他的腹诽,还在郑重其事:“谭生,冲玄子的命就交给你了!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把他丢进酒气财色里磋磨——”
“他不死也得耗掉半条命!”窗户外突然传进凉飕飕的嘲讽,只见遮阳的窗帘一动,从上到下依次探进蛇、狐狸、老鼠和刺猬的身影。监察委向来事多,他们好不容易解决陈年烂账,便急匆匆赶过来。
苏观火和孟拾遗吓得不约而同地“我靠”了一声,温固大概猜到什么,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不是四方局的人,但也耳闻四方局「惹神惹鬼不惹蛇」的保命法则。传说中百战百胜、杀人饮血的柳宁,和怀素子有什么瓜葛?
温固开始考虑抛下苏家兄弟独自跑路的路线。
“柳爷。”卢彦从容地站起身。
狐狸率先跳下来,摇身一变忽忽然变成妍丽的美貌少女,真丝红裙宛若海棠,极为熟练地倒进贺洗尘怀里:“哎呀郎君,你可算对我动心了?”
苏谭面色怪异,却见贺洗尘似笑非笑:“哎呀姑娘,你的狐狸尾巴没藏好,我动不了心。”
他轻轻一推,抱衡君却好像悲痛到极致,踉跄着退到孟拾遗身旁,伏在她肩膀上哭诉:“无聊!老贺你太无聊了!”
孟拾遗感觉半边身体都瘫痪了,看大戏一样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犹豫地望向自家冷笑的小师父。
“去你大爷的!这招玩了几百年还不腻,你才无聊!”贺洗尘不客气地把抱衡君踹到角落里,伸手拉起一脸懵逼的小姑娘,忧心忡忡地嘱咐道,“他脑子不太好,离他远点。”
“过分了啊老贺!!”抱衡君瞬间恢复男身,艳色面容沉沉如黑水,裹挟着不满的气势直冲而来。
白术不慌不忙地上前挡住他的脚步,柳宁可没他好脾气,直接冷哼一声,张牙舞爪的狐狸顿时偃旗息鼓,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黄鼠狼现在就一道行微末的小道士,揉圆捏扁不还是随他意?
“太没用了抱小衡!”贺洗尘摇头叹气嘬牙花子。
“你也闭嘴。”黑帮大佬发话,欠人家六十六万的穷道士也不敢吱声了。
其余人大多被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苏谭却意外冷静——三狐影业的胡总?他和温固对视一眼,眼中均闪过惊异和了然。
“二哥。”白蔹子的酒红色长发束在胸前,踩着小巧的低跟凉鞋哒哒地跑到贺洗尘身边。她低眉对孟拾遗笑了笑,笑得小姑娘面色通红。
孟拾遗屏住气息,偷偷摸摸别过脑袋,却与清丽的白衣杏仙对上眼。皎皎勉强弯起嘴角,心下黯然。她知道自己和柳宁等人相距一个五仙小筑,但自开了灵智,皎皎一直与孤零零的道长作伴,她不愿意伸出手,却被人推远。
狭窄的公寓屋里满满当当站了十一个人,神色各异,云谲波诡,隐隐约约分庭抗礼。贺洗尘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往前一步,站到三个小姑娘身前。
孟拾遗后知后觉地发现屋子里全是丰神俊朗的漂亮人物。抱衡君艳若桃李,苏观火灼灼其华,柳宁似剑,白术如玉,苏谭若渊,而温固若即若离,仿佛游走在外、伺机而动的操盘手。
要命。窒息。
她下意识望向她家小师父,小师父只比她大两岁,却不像同龄人浮躁,反而给予她莫大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孟拾遗突地缓过气。她只是格格不入的凡人,但是——她想,闹市里喝茶斗棋,深山中采药修行,小师父满身烟火气,还是沾了明月照松间,都不违和。
“空空散仙之徒孙,冲玄子之侄。”白术悠然开口,显然已经把贺洗尘的生平调查得清清楚楚,“吾等兄弟团聚,烦请诸位退让。”
温固抬起眼睛一撇,掐了个子午诀恭敬地行礼,内心暗骂,靠!差点听不懂什么意思!他看得出来他们关系匪浅,也无意多留,转身就走。
“我也要去上班了。”卢彦觑了眼手表,向直属上司柳宁征得同意,便施施然退出门外,走之前看见贺洗尘和他挥手,不禁一顿,犹疑地举起手也挥了挥。
苏观火还想浑水摸鱼,却被他家谭哥拎住后衣领。
“我会叫人去接冲玄子。”苏谭颔首示意,“有麻烦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小师叔。”他轻轻带上门。
电视机里的电影恰好到了尾声,主人公远走江湖,古道西风瘦马,月似钩沉浸在寥落的大漠里,不算圆满的结局却格外洒脱。
“乖十一。”贺洗尘朝瑟瑟发抖的孟拾遗招了招手,泰然自若地指着柳宁,“这你师伯,叫师伯。”
孟拾遗怕生,尤其怕柳宁这种气场强大、不好招惹的生人,但还是听话地、怯生生地喊道:“……师伯。”
柳宁睥睨着小姑娘,蹙起眉头,好像十分不满,半晌忽然从虚空中变化出一壶荔枝酒,扔到她怀中:“比抱衡家的小红还矮,啧。”
贺洗尘哈哈大笑,揉了揉沮丧的孟拾遗,指着哪一个,便让她叫哪一个,好不容易认全人,也收到了四份丰厚的礼物。
“不亏不亏,小十一,以后遇见妖魔鬼怪,有几个师伯师叔给你压阵,你横着走都行。”
“小师父,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我被追得嗷嗷叫。”
贺洗尘叹气:“那就叫我的名字,咱师徒同心,其利断金!”
“真的?”孟拾遗抱着酒壶,傻乎乎地笑出声。
不要旁若无人,好像丢下我似的,怀素子……皎皎害怕地急急走近两步,向来淡然的心境一时沉浮。她只能试探地从袖中将杏花枝递过去。
贺洗尘蔼然垂目,如同观世音慈悲。
他接住杏花枝,轻声道:“我在。”
皎皎的心终于安定下来,缓缓松了口气的同时,差点忍不住落泪。她不在意那劳什子五仙小筑,旋身化成一缕轻烟。
“她不能留。”柳宁突然说。
贺洗尘的眉睫颤了颤,没有理会他,反而转身说道:“小十一,你明天要回校住宿,先回家收拾行李。”
孟拾遗微妙地感受到氛围的凝滞,踌躇不决,一步三回头,生怕他们打起来。贺洗尘见她离开,才掀起眼皮,明知故问:“为何?”
柳宁冷声道:“她,持心不正!”
“皎皎无意害我。”
“她的欲念会害你。”
“人总有欲念。”
真正六根清净的人要么成仙成佛,要么羽化圆寂。说什么五蕴皆空,都是废话!柳宁明白,明白又如何?捕风捉影也行,杯弓蛇影也行,难不成要等到虎尾春冰,让黄鼠狼再受天罚之苦?
柳宁尽力克制住心中的过度惶恐,见他不知悔改,怒极反笑:“洗尘,不要再让宁哥生气了。”
“不是我让宁哥生气,是宁哥心生魔障。”贺洗尘也笑,无可奈何地将手中折扇一合,好似敲打在众人灵台之上。
白蔹子眼含忧色,白术拦住柳宁的手臂:“冷静。”
抱衡君左支右绌:“你们别吵了,别吵了。”
“什么魔障?”柳宁反倒质问起来。
贺洗尘挑眉,比纨绔败类还轻佻三分:“你已入魔,还不自知?”他实在太得意了,毕竟要抓住柳宁的痛脚,简直比偷喝他一杯「佛不度」更难。
只见贺道长负手绕着怒不可遏的青蟒走了两圈,最后在他面前站定,啧啧称奇。入魔还能保持清正的本性,普天之下,只这么一个柳宁!
贺洗尘举起折扇:“宁哥儿,你看我。”
抱衡君眉头一跳,预感大事不妙,悄悄挪到门口。
柳宁不明所以,但还是望进贺洗尘寒渊一般的眼睛。清浅的瞳色中老老实实地倒映着他沉重严肃的神情,好像眼前人欠他钱似的。确实欠钱,还欠得不少,六十六万,够贺洗尘愁眉苦脸上一阵子。
想到这,柳宁的不悦奇异地好转了些。
忽听三声呼喝,沉香扇骨三起三落,敲上他的脑袋。
“冥顽不灵。”
“听吾一言——”
“回邪入正!”
柳宁灵台顿清,却难以置信地懵了。
贺洗尘已经和抱衡君逃之夭夭,白蔹子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推开窗往楼下大喊:“记得回家吃饭!”
“宁哥。”白术欲言又止。
“他打我?”柳宁面无表情。
“……嗯。”
柳宁冷笑不已,徒手捏碎了佩剑剑柄,未尽之意不言而喻:“等他们回家吃饭——”
***
嘈杂的片场乱中有序,孔阙拍完第一幕戏,让男女主角下去休息。这幕戏拍了三十几条,水磨工夫磨得他差点炸出孔雀尾巴,幸好这一条终于勉强让他满意。
抱衡君好色,孔阙也好色。狐狸开了个娱乐公司收集靡颜腻理的美人,孔雀直接跳进大染缸和风情各异的女演员搭戏。天时地利人和,他的演艺生涯可算巅峰,各类大奖拿得手软,于是又扑进导演圈,开始寻求艺术美。
“雀儿还挺有模有样的。”众人看不到的高高的屋顶,贺洗尘倚靠屋脊兽「行什」,俯视乱糟糟的拍摄基地。
“你怎么知道孔阙在拍戏?”抱衡君掰开核桃,分给他一半,另一半丢进嘴里细细咀嚼。两人不敢回家,生怕被柳宁生吞活剥,惨兮兮地在这里避难。
孔阙是大明星,公交车站都是他的广告牌,没注意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留心了才发现全是他的身影。贺洗尘懒洋洋地转着扇子:“小十一告诉我的。”
抱衡君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他和孔阙不对盘,但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当年他们赶不及见贺洗尘最后一面,孔阙却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头上,认打认罚,连遇见黑白无常,也一溜烟避开,怕讨人嫌。
“是么?”贺洗尘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眼珠子一转,朝抱衡君伸手,“给我个核桃。”
*
很久很久以前,孔阙叼着酒壶在湖山下泛舟。远山如黛,碧波荡漾,偶见楚腰馆的春山姑娘独上兰舟,充耳琇莹,会牟如星,动人心魄。
他那时候孟浪得很,摇着桂棹火急火燎地就想追上去,结果却被半路杀出来的杏衣公子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