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百晓一脸衰样, 依旧锲而不舍地和他们同行,笔耕不辍,晚上在客栈的油灯旁又是改稿又是琢磨思路, 按他的话来说, 那就是人可以死,手稿不可以丢!
“老蔺,你写的什么故事?”贺时晴趴在旁边,嘴巴鼓囊囊地嚼着花生酥,没大没小地问道。
“就是,看你写了那么长日子也没半点苗头。”林和犀鬼精鬼精地眨了下眼睛,忽然打趣道, “要不给大伙瞧瞧呗, 也好帮忙斟酌斟酌!”
蔺百晓眉毛一竖, 扭扭捏捏道:“这哪行?我还没写好呢。”贺洗尘看他耳朵红了半边, 不禁摇头失笑:“你们两个给我消停一会儿, 学学未晞。”
专心致志擦剑的陆未晞突然被点名, 不知所以然,仍旧愣愣地点头:“宝镜师父说得对。”
“你知道他说什么就说对?”沈明镜表面上看起来在讽刺陆未晞,实则一双锐利的眼睛挑衅地落在贺洗尘身上,绝不放过任何怼他的机会。
“哇呀呀明镜少侠,洒家就喜欢未晞小友耿直不做作的性格!”贺洗尘一脸无赖相,一边给摊成猫饼的贺时晴倒了杯茶,“谁给你买的糖?齁甜齁甜的小心蛀牙,以后晚上可不准吃糖。”
陆未晞擦剑的动作一顿,心虚地瞟了贺时晴一眼,却听这不要脸的小妮子拖长声调跟贺春微撒娇求助道:“春微叔——”
回生堂的贺大掌柜最疼小花儿,便咳了咳训道:“老贺,别闹了,把手伸出来,我再给你号个脉。寻常人被毒蝎蛰一下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你倒好,还龙精虎猛的有力气和人斗嘴。”
贺洗尘振振有词:“大概是因为我太强了吧。”
“分明是个怪物。”蔺百晓捂着自己的天鼎穴低声嘟囔了一句。
贺洗尘闻言轻笑出声,眼皮半敛调侃道:“蔺施主,贫僧也想早日拜读大作呀。”
柜台的店小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账房把算盘拨得啪啪响,门外一轮明月乘着云彩悠悠而来,客栈内的烛光温暖动人。他的朋友都在身旁,笑得傻不愣登贱兮兮的,蔺百晓脑子一抽,抖了抖纸张说道:“念给你们听听也未尝不可,权当笑谈,你们……若是觉得哪里不行,便给我提个意见。”
角落里打坐的五蕴和尚睁开眼睛,嘴角带笑,捻起佛珠也跟着听起故事来——嚣张的纨绔公子和落难的道门仙姑,龙涧中惊鸿一现的山鬼龙神,离奇的命案和神秘的仙人。
那是一个奇妙的夏夜,大家围着一盏油灯,听蔺百晓说书侃东西南北大山。如今想起,灯光中影影绰绰的飞蛾和垒成小山的酒壶还历历在目。
*
应若拙和李乘风摔门而进的那一瞬,门外直射的天光被搅碎成光怪陆离的碎片,所有的熟悉感都找到它的突破口。
难不成故事里以他为原型的龙神便是庄不周?贺洗尘若有所思,怪不得他俩一见如故,都同出一源,能不一见如故么?
按照贺洗尘模糊的记忆,蔺百晓的《江湖奇行录》中纨绔却侠义的主人公便是应若拙。故事从应父病重,孝子上山求龙神仙药开始,然后偶遇落魄仙子李乘风,期间卷入命案、仇杀,历经磨难终于成就一段美好佳话。
然而此时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便坐在贺洗尘对面,隔着桌子一个面色严肃,拧着眉瞪着他瞧,另一个则一脸倾慕,倾慕对象不是她的男主角,而是原文提都没提过一句的小跑龙套贺洗尘。
贺洗尘压力山大,贺洗尘不想说话。
还是老人家说的对,终日看戏,总有一天也得被人当戏看。
“你到底是谁?”首先开口询问的却不是应若拙,而是平时稍显软弱的应芾,“先生,你、你怎么会长得与我哥哥一模一样?”
她知道自己有一个早夭的大哥,她知道雪灾那年父亲为了保大哥全尸,将他埋在雪中掩人耳目。贺洗尘的兜帽掉落的那一瞬,竟让她心生妄想——或许当年大哥被一个仙人捡走救活了,或许大哥根本没死,现在他回家了,回家看望他心心念念的小阿妹。
“哪里一模一样?我瞧着差了十万八千里!”楚玉龄却不爽地反驳道,接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正襟危坐的应若拙,突然意味不明地嗤笑出声。
这就过分了啊!
应若拙忍这个阴阳怪气的臭小子很久了,现在还来这么一出,简直就是在逼应二少动手打人。
“我起先也以为应公子与贺师叔长得十分相似,可看久了还是不同,连声音也大不相同哩。”李乘风肤白貌美,就算颠沛逃亡了一整夜,依旧不损丝毫容光。
“噫耶,这个女人是谁?怎么一口一个贺师叔,她和你很熟吗?”花有意不悦地端着脸色质问贺洗尘。
“贺师叔是我的救命恩人,关系自然非同寻常!”李乘风也撇过头,“你又是谁?我与贺师叔如何,几时轮得到你来置喙?”
气氛一时凝滞胶着,便是悍不畏死的楚玉龄,竟也莫名感到毛骨悚然,不敢插话。直到贺洗尘手边的红泥小火炉烧开了水,突突地冒着白气,才打断这一方死寂。
话题人物贺洗尘不慌不忙地提起紫砂壶,紫砂壶中放了几颗甘菊枸杞和十几瓣茶叶,煮出来的水甘甜清香。
他一手拢着长袖给众人面前的茶碗添满水,到了应芾那,才开口说道:“贫道不过是一孤云野鹤,亲缘福薄,父母兄弟皆已不在了,自小常伴师父左右。却没想到与令兄生得如此相似,倒也有缘。”
有缘个屁!楚玉龄阴沉着脸腹诽。
“只是……凑巧?”应芾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贺洗尘,见他神色不变地微笑点头,忽然眼睛一酸,连忙低下头不敢让人发觉,温热的泪水恰好掉在手背上。
“是我失礼了,先生。”应芾强装无事,声音却还是带出些许哭腔。
贺洗尘自然看得出小姑娘伤心,心中微微一动,撇了一眼面色沉沉的应若拙,终究没有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只是提起紫砂壶转到李乘风那边添上一碗茶水。
李乘风捧着茶碗笑靥如花,欢声道:“谢谢贺师叔!”
要说李乘风也是倒霉,她天赋高,在欢喜禅宗内颇招人嫉妒,前天兴冲冲跑去见了贺洗尘一面,回到画梭便被一个看她不顺眼的师姐支使到世俗界的秦淮河买胭脂。按她的脚程,不出意外恰好能赶在金台礼之前抵达稷下学宫。
但是半道上杀出一个应若拙,两人误打误撞目睹魔修残害凡人的现场,无奈东躲西藏了一个晚上,现下遇到贺师叔,总算可以放心。
不过魔修现世,实乃不祥,还须早点把这个消息告诉贺师叔!
李乘风忌惮地扫了一眼正邪难辨的楚玉龄,抿着唇没有说话——除了贺洗尘,她谁也不信。
却见一言不发的应若拙突然起身走到贺洗尘面前拱手道:“先生救了舍妹,在下理当重谢。今晚三秋阁设宴,还望先生勿要推辞。”
楚玉龄顿时拉下脸,冷气飙得比大寒还要冻上几分。贺洗尘知道这小孩忍到现在没甩脸子走人已经是极限,便隐蔽地拍了拍他的手以示稍安勿躁,旋即起身笑呵呵婉拒道:“不必了。”
应若拙咄咄逼人地抓住他的手腕:“一定要的。”
区区一介蝼蚁竟敢对我颐指气使?
楚玉龄绷紧的心弦骤然一断,怒而拍桌,苍白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应若拙的肩膀:“今日若不废你,我枉称诡命师!”
“哥哥!”
“应公子!”
雪白的拂尘猛地疾驰而出,尘尾在楚玉龄的手腕上绕了几圈,卸去他气势汹汹的力道。贺洗尘抵住他的额头,使劲地揉着他的脸:“醒醒啊喂!”
“干嘛!干嘛!!”楚玉龄拍开他的手,苍白的脸颊被揉得通红,心里的那团火似乎也被贺洗尘揉了下去。
*
灯火通明,暧昧的熏香飘荡在空气中,往日热闹非凡的三秋阁此时却寂寥无人,只有中庭内笙歌不绝,花有意在管弦鼓瑟中翩翩起舞。
应若拙出手阔绰,包下整个三秋阁,可想而知,他回家后一定会被会被打死的,不死也得半残。但这些他都不管了,他不顾应芾的劝阻,一杯一杯地喝着酒,眼睛时不时看向贺洗尘那边。
贺洗尘与楚玉龄、李乘风同桌,气氛谈不上融洽,但他向来最能自得其乐,一边饮酒一边唱《紫竹调》,浑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啧,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那家伙就那么讨女孩子喜欢?应若拙不禁酸溜溜地撇了下嘴。
乐声渐息,花有意气喘吁吁地抛开水袖,径直走到贺洗尘的矮桌前跪坐下去,端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她似乎有些醉意朦胧,一手撑着下巴巧笑倩兮:“道士,你是哪家道观的?”
贺洗尘也不在意,笑道:“云游四方,居无定所。”
“你一个人云游四方不会太无聊么?要不我跟你走了吧。”花有意突然越过桌面牵住贺洗尘的袖子。
一旁的李乘风手一抖,差点直接冲过去拽开她的手,但见楚玉龄阴沉着脸掰断筷子,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想必他也是不希望贺师叔被人拐走!这么说来两人还算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我早就存够钱赎身了,但赎身后也不知道要去哪,就这么一天天的在这呆着。但是你来了呀!”花有意的眼睛亮晶晶好像藏着一颗闪耀的宝石,“我不乐意和别人走,我只乐意和你走!”
隔着一张桌子的应若拙听了这番深情表白差点泪眼汪汪,只想冲上去按着贺洗尘的头答应下来,可下一秒却见贺洗尘默默抽回自己的袖子,疏离寡淡地说道:“姑娘,贫道修的是太上忘情。”
这话听得在场的人都心头一沉。
“我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太上忘情。”花有意执着地又揪起他的袖子。
遇到贺洗尘之前,花有意没想过要从良,从良了去做别人的妾么?她现在青春正茂,所有人都捧着,等过了一两年,她老了,没有人喜欢了,跳不动舞唱不起歌,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跳河——还不能让别人看见她被水泡得肿胀的丑模样。
可她遇见了贺洗尘。一歌一舞,知音难觅,她也只想要这么一个知音。
“你何必如此?”贺洗尘叹了口气。
他没有抽出自己的袖子,可花有意却更加难过,眼泪断了线一般大颗大颗地掉在地上:“原来落花有意,白鹤无情。”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和着眼泪仰头喝下,步履踉跄地离开庭院。
庭院中的银杏树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叶子。
“贫道不胜酒力,先走一步。”贺洗尘疲倦地站起身,没有理会身后众人的呼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房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月光从窗纱透过,照在桌上的茶杯里,盛了一盏清澈的月色。贺洗尘神游太虚地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想,就一直发呆。吐纳声轻微而缓慢,竟引得屋内所有物件共同轻鸣。
如果懂行的人看到,便知他进入了可遇不可求的物我两忘的入定状态。
房门忽然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影大模大样地走进来,直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解渴。月色照耀下,原来是面红耳赤的应若拙,看样子喝了不少酒。
他盯着一动也不动的贺洗尘,好一会儿后仿佛才回过神来,伸手捻过他眉心的朱砂,接着细细地摸过他的眉骨、下颚骨,最后停在他的脖子上。
“不是人皮_面具?是真的……”应若拙喃喃道。
“当然是真的。”贺洗尘从入定中醒来便看见一个醉鬼迷蒙的双眼,忍不住屏住呼吸捏住他的手腕,“你喝醉了?”
“嗯,我喝醉了。”应若拙一身酒气地凑近过去,捧住贺洗尘的脸认真端详着,“你是若缺么?”
其实他已经有些忘记自己的双胞胎哥哥了。小时候两兄弟很少凑在一起玩,他的回忆中有蝉,有蜻蜓,有路边的迎春花,却极少有应若缺的影子。
贺洗尘否认道:“我不是若缺。”他仰头凝视那双瞳色稍浅的眼珠。
“哼!我不信!”应若拙突然把他推到桌子上,扯起他的衣领耍无赖,“你到底是谁!?”
月光静谧地映入贺洗尘古井无波的黑瞳中,锁骨上的红痣颤巍巍地从白衣中露出来,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不定。
“你要装醉装到什么时候?”
应若拙一顿,低头怔怔地看着那颗红痣,片刻后忽然用力地抱住贺洗尘,埋在他脖颈旁带着哭腔说道:“你为什么说你不是若缺?你明明就是若缺!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贺洗尘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却感觉到应若拙一僵,然后更加放肆地哭起来。
“可是,我不是若缺啊,我不是你的哥哥……”
“你别想骗我!”
“我真的不是若缺!”贺洗尘百口莫辩。
在龙涧等得不耐烦的庄不周找到三秋阁的时候,便见两个贺儿抱在一起,一个痛哭流涕,一个面色无奈,场面极其失控。
一脚搭在窗户上的庄不周挑起眉毛,径直跳下窗沿,把哭唧唧的应若拙一脚踢开,然后拉起被压在身下束手无策的贺洗尘:“怎么搞的?你儿子?”
“屁!”贺洗尘和应若拙同时骂出声。
庄不周看来看去,最后耸了下肩膀说道:“随便,反正我的贺儿是我的贺儿就行。”他勾着贺洗尘的肩膀,“快走吧!赶不上金台礼了!”
贺洗尘却盯着他的衣摆上暗红色的血迹直瞧:“魔修?”
“嗯,刚杀了两个。”庄不周点头,“「白龙破魔」已经给你备好,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