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冷哼:“待到阴曹地府再来比过!”
这俩人也是从年轻的时候就结下梁子,斗智斗勇了一辈子,算不上朋友,却是可以交托后背的对手。
“这小子是楚老怪的儿子?怎么看起来病恹恹的?”谢宣忽然望向楚玉龄。楚玉龄面色苍白,嘴唇动了动,却听明苍好似想起了什么恍然说道:“哦,你不愿的话无关紧要,小孩子还有很多风景没看,还没找到意中人,应当不愿。”
楚玉龄:???这俩师徒一个比一个讨厌!
“楚家有得天独厚的家学渊源,若能在域外随时候命最好不过。然稷下学宫测算之术也不弱,邹廉也可。”明苍对秦丹游点点头,又说道,“洗尘儿虽年少,但此法须由他做阵眼,居中策应,诸位尽管放心。”
“等等!为什么一定要贺洗尘做阵眼?!”楚玉龄的身体不禁往前倾去,“他还没游过五洲,也还没找到意中人!”
明苍手指微动:“贫道命不久矣,无法去做阵眼,只能由同样修太上忘情的洗尘儿替我去。”
“徒儿不是代师父去的,徒儿自愿去的。”贺洗尘的语气同样无波无澜。
秦丹游沉重地长叹出声,起身躬了一礼。庄不周揪着楚玉龄的衣领子滚下山,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去,坐忘峰只剩下明苍和贺洗尘,犹如以往。两人静静地坐在梅树下,微风将伏羲八卦阵的落叶吹走。
“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度不过死劫,勉强用半生修为换来镇压之法。”
贺洗尘想要笑话这个老头终究是老了,连个死劫都趟不过,嘴角一提,眼睛酸酸涩涩的。
“你怎么了?”明苍却笑道,“舍不得我?”
“是你舍不得我吧?我瞧你刚才说话都说不利索。”
明苍泰然点头,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混小子,十年来给我惹了那么多麻烦,以后没我做你的后台,自己悠着点。”
“坐忘峰的传承断了便断了,你无须勉强找个徒弟。若看到合心意的,也别教什么太上忘情,我都没修成,其他人更不能!”骄傲如明苍,死之前也是贫道天下第一的拽样,但此时却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提醒贺洗尘这这那那,仿佛一个即将远游的老父。
他的气息终究逐渐衰弱下去:“为师就守在阴曹地府门口,你们谁敢下来,我就一脚踹回去……”
坐忘峰上的树木突然全部凋枯,离奇的深秋白雪细碎地从灰蒙蒙的天空洒落。墨梅满树花开,疏枝缀玉,薄寒微雪,遒劲嶙峋的漆黑枝干逐渐覆上一层白霜。
坐忘峰又只剩下一个人。十年前明苍老道独自守着这株墨梅,十年后,贺洗尘孤零零在风雪中,不见故人。
压抑的哭声从白茫茫的水雾中传到庄不周耳中,庄不周抽烟的手一顿,摇了摇头叹道:“人间清平,人间清平……”
***
裴珏不知道自己入定了多久,飘飘乎间看到一片血红的荒原,冲天的血腥气和暴虐的气息让他不禁头晕眼花。等回过神来,却见六个人影如流星急射而落,慷慨以赴,满身浩然正气,直直坠入血原中。
“迷路了?快些归去。”
玄色道袍上的云纹摇摆不定,再往上望去,却是贺洗尘凛然的脸庞。他被一股柔和的灵力推出血原,血原外的楚玉龄乍见这迷迷糊糊的神魂,气急败坏地挥袖一扫,直接将人送回老家。
“妈的还来瞎捣乱!”他十指拽着六根金黄璀璨的命线,脑门上冷汗直流,聚精会神地测算着魔域中六人的方位。
“坎宫太偏了,往乾宫去!”楚玉龄咬牙切齿,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缠绕在手指上绷紧的命线倏地断开,轻飘飘的命线在血原中散成光明的尘埃。
“妈的妈的妈的!不要死啊!你们他妈的别死啊!!”
***
热闹的醉仙坊中无数散修围聚在一桌上谈天说地,距离魔域浩劫已过了月余,五大宗门的宗主也失踪了月余,各种传言纷纷扬扬,除了敬佩感激之外,自然也在全力搜索六人的踪迹。
“听说了吗?坐忘峰上那位死了!”
“嗬!那坐忘峰岂不是断了传承?”
“人能活着都谢天谢地了,还想什么传承。”
一柄青霜剑猛然插在他们桌上,袁拂衣目眦欲裂:“你们胆敢再说一句,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
那一桌子乌泱泱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你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慢慢来!”屠鸣周将酒坛子拍上桌,“你担心老贺还不如担心担心你家师爷,老贺那人命大,死不了!”
袁拂衣叹了口气:“师爷有那么多人去找,可坐忘峰都没人了……我、我不去找的话,还有谁会去找他?”
“别自作多情了!何离离、楚玉龄不也在找老贺么?”屠鸣周闷了一口酒,“走吧,继续去找人!”
他们付完酒钱,还没走出多远,便见醉仙坊旁的江上忽然驶来一艘乌篷船,船上传出悠扬放达的乐音,令人心神豁然。
一琴,一箫,一琵琶,一人用剑鞘拍舷而唱,一人捻着佛珠面带笑意,好不逍遥快意!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入江心,又有一个人影从船舱中走出,撑着一把黑骨红伞,满头白发,看面容却是个清俊的年轻人。
“贺儿,你醒啦。”庄不周放下竹箫,腰间碎成两半的玉佩压住灰袍,他拿过红伞撑在两人头上。
“我听着像是到江南了。”贺洗尘的眼睛还是清如秋水,然而却再也映不入任何人影。
“嗯,醉仙坊就在前头。”秦丹游一拨琴弦,如今六人修为尽废,根骨受损,只是人间寂寂一凡人,“不知诸位有何打算?”
谢宣抱剑而起:“我的一身剑意仍在!不过是从头再来。”
荀烨将琵琶放进船内,中气十足说道:“读书又不需要修为,我回稷下学宫继续教书去!”
杀生和尚也拈花一笑:“老衲的佛心也未曾改过……哦对了,贺施主,还记得十年前擢金令,我曾说过你有佛心,你我有缘。你若是无处可去,便来雷音寺吧。”
“无耻老贼!”谢宣怒喝道,“你是瞎了眼才没瞧见他一身剑意!”话说到这突然戛然而止,饶是不拘小节如谢宣也不由得一阵愧疚。
贺洗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洗尘儿,我怕你被人欺负,还是与我回稷下学宫吧。有大离子在,不会让人欺侮了你去!”秦丹游劝道。这几个老人怜悯贺洗尘年纪轻轻又是白头又是眼瞎,茕茕独立,不忍他漂泊离乱。
庄不周佯装不悦地怒道:“噫耶,你们好像把老夫当透明人一样?我与贺儿约好游历五湖四海,如今好聚好散,咱们就是在这里别过!”
六人说说笑笑,顷刻间船已靠岸。
“老贺!”
贺洗尘睁着一双迷茫的双眼抬头望向声音来处,却听另一处有人喝道:“大胆贼子!敢欺负若缺!拿命来!”
“贺师叔小心!”
“贺那谁!”
“兄长!”
“贺施主!”
“贺儿!”
“哥哥!”
……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认错人了不是我告辞再见!在下先走一步。”贺洗尘杵着黑骨红伞,转身无所畏惧地踏入拥挤的人潮。
第68章 浮木 ①
教室里的学生都跑光了, 桌面上堆积着各种教辅书和试卷, 黑板上用粉笔写满物理大题的解题过程,老旧的风扇每转一圈,就发出“酷拉”的声音, 热浪熏得人晕乎乎的。
曾姚生, 女,高二,十七岁。周五的夕阳十分美丽, 她决定去死。
五楼的高度, 大头朝下一定救不回来。
曾姚生趴在窗沿往下望去——低矮的灌木丛围着教学楼生长, 她跳下去的时候要尽量让初速度水平, 这样才不会落在树里。虽然要死, 但也得死得好看一点,别让树枝挂破脸蛋。
她试着爬上窗户。说起来有些搞笑, 她这个人恐高, 刚才那一眼就已经双腿发软, 瑟瑟发抖。请不要误会,这只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依旧阻止不了她自杀的决心。
曾姚生终于站了上去。她屈膝半蹲着, 一只手扶着窗框,一只手仔细地理了理身上的校服, 最后把头绳解下来, 重新扎个飒爽的马尾辫。
算了, 为什么到最后我还要继续扎马尾辫?
她又把头绳拆下来, 套在手腕上,提起一口气,刚要双腿一蹬,如同跳水运动员一般在空中跳出优美的弧度,腰间却突然横出一条手臂,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将人抱下窗户。
“喂,你挡到我看风景的视线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就像感冒咳嗽了一天有点病恹恹的样子。
曾姚生安然接触到地面时,还没转头,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我……我只是想看一下楼层高度,做一个抛物线的实验!”她心想今天早上出门,黄历上面写着诸事不宜,看来真的诸事不宜,连自杀也不宜,得另寻个黄道吉日。
“……我知道了。”
曾姚生僵硬着脖子缓缓转身,却见昨天新来的转学生手里拿着一根牛奶棒冰,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然后把棒冰塞到她手里:“我买错口味了,给你,没吃过的。”
贺洗尘确实有些发烧,整个人都是滚烫的,谁知道刚从小卖部回来就看见这么劲爆的场面,顾不得吃上一口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抛物线的实验我前几天用纸飞机做过实验了,很遗憾风太大,没有成功。你下次还想做实验,记得叫上我。哦对了,你是曾姚生是吧?我叫林深。”贺洗尘随后把所有窗户都关上,“棒冰快融化了,你快点吃。”
曾姚生听话地咬了一口,冰冷的温度瞬间让她龇牙咧嘴的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个是你的书包?”贺洗尘指着地上一个陈旧的红色书包问。
“嗯。”曾姚生难为情地点头。
他二话不说直接背上肩膀,朝小姑娘一撇头:“天色晚了,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曾姚生想去抢自己的书包,结果贺洗尘高高举起来,认真说道:“带路。”清凌凌的眼睛黑白分明,满是不容拒绝的神色。
*
晚霞洒落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将吵闹的俗世渲染出几分温暖来。从商业街走到安静的居民区,路灯已经亮起来,飞蛾扇动翅膀在灯下映出扑朔迷离的影子。
曾姚生拘谨地走在道路内侧,偶尔会局促地抬眼看旁边高她一头的贺洗尘。她尽量拉开和他的距离,生怕被别人误会,然后又多出其他乱七八糟的谣言。
她是习惯了,却不想让贺洗尘也被搅进浑水。
“你大概不知道,我名声很不好……你和我走在一起会被人指指点点的……”曾姚生试图把他吓走。
“哦。”贺洗尘撇了她一眼,说道,“刚好,我名声也不太好,你也要受累让别人指指点点了。”
同、同病相怜?!曾姚生猛地抬头,差点把脖子扭断。
谁都有个「想当年」。
想当年她是十里八村的孩子王,开朗活泼,所有小孩都喜欢和她玩。直到那个该死的青春期的到来!曾姚生的青春期堪称多灾多难,她发育得早,在其他女孩还是瘦不拉几像豆芽菜一样的年纪,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抽条、丰满,宛若一朵青涩的花儿。
情窦初开的男生用害羞却又露骨的眼神盯着她看,女生仿佛约好一般无视孤立她。初中的时候有男生和她告白,她拒绝后,学校里开始流传各式各样不堪入耳的流言。
老实说曾姚生对这个世界相当失望。无论她怎样解释,怎样哭喊,就是没人愿意听她说话。她的挣扎和努力就像溺水的人的呼救,岸上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却不肯拉她一把,到头来,只是徒增笑话。
“你要吃包子吗?”
头顶忽然传来问话,曾姚生手足无措地抬起头,傻愣愣地俨然没听清。
“你要吃包子吗?”贺洗尘又问了一遍,“我饿了。”
“你吃就行,我不用。”曾姚生习惯性地拒绝。
“哦。”贺洗尘应声,随后在街边的包子铺里买了两个白菜香菇瘦肉包,“我吃不完,帮忙吃一个。”
曾姚生咽下一口唾沫,仍然坚定地拒绝道:“我不饿……”她突然做贼心虚一般左右四顾,确认没有同样穿校服的学生后,才敢怯怯地伸出手接过包子。
“出尔反尔玩得挺溜啊。”贺洗尘调侃道。
“还好,还好……”曾姚生红着脸自谦。
二十分钟的路程后,看着小姑娘走进家门,贺洗尘才转过身原路返回。月明星稀,华灯初上,一辆黑色汽车在他面前停下,贺洗尘轻车熟路地打开车门坐进后座,跟驾驶座的司机打了声招呼:“陈叔,麻烦你了。”
汽车平稳地驶出小巷,穿梭在嘈杂的街道上。
***
山海市的林家十分有钱,林晚成和夏清蕖只有一个儿子,不出意外将来会由他继承公司,换而言之,贺洗尘很有钱。
有钱人贺洗尘今天依旧很烦恼,身为霸道总裁继承人,他完全不想成为霸道总裁,只想混吃等死,兴许哪天心血来潮找一家道观出家也不足为奇。为了这个目标,只能每天催着家里的老夫老妻快点再给他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贺洗尘回到家里,照常围观了林晚成和夏清蕖蜜里调油、恩恩爱爱的日常后,回到房间才打开手机,瞬间被叮叮当当的提示音吵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