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屑被他抛到半空, 雪花一般飘零。
“同学,你这样做不太好吧?”窗外忽然响起沙哑的提醒声, 乔敬言看过去, 却是一个戴着眼镜、手捧保温杯的清越少年,杯子里浮出微茫的白雾,模糊了他的面色。
“关你屁事!”乔敬言不耐烦地呼喝道,抬起右脚一提, 前排的所有桌子应声倒下。
几只乌鸦在雨幕里艰难地飞翔, 落在茂密的枝叶中, 抖掉羽毛上的水珠。
这是他们不愉快的第一次见面,仿佛从那时起便注定了两人不可能和谐相处的后续。
两人在学校里的名气都很大, 虽然乔敬言比贺洗尘高一级, 教室却在同一层楼, 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在走廊迎面相撞,一个冷着颜色目中无人,一个温和地笑着,彼此擦肩而过,从没主动叫过对方的名字,倒也相安无事,没惹出太大的乱子。
矛盾的激化是在两个多月前,刚好是开学的时候,贺洗尘帮林掩补课,一直到六点才从学校离开。
“你怎么喜欢这种白糖味的棒冰,都没什么味道。”林掩咬了一口手里的可乐棒冰吐槽道,他身上背着两个书包,一个自己的一个是贺洗尘的,算是补课的报酬。
贺洗尘鼻梁上的眼镜还没摘下来,更衬得他斯文内敛,俊秀沉静。他推了下眼镜,含糊地说了些什么。
两个人走出校门,经过旁边的小巷子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细小的呜咽声。
刘予是一中成绩最好的高三生,逆来顺受,经常被乔敬言和他的狐朋狗友欺负。今天他们把人堵在暗巷子里,用他满分的试卷抽他的耳光。响亮的“啪啪”声在小巷里徘徊,好像把刘予的自尊心也碾成灰尘。
乔敬言靠在墙上,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香烟,烟雾缭绕,半眯的双眼中满是漠然。
“同学,这样做不太好吧?”
熟悉的问候声从巷口缓缓而近,贺洗尘嘴角带笑,穿戴整齐的校服一看就是见义勇为的乖学生。
“关你屁事。”乔敬言冷漠地把烟头按在墙上,偏过头一脸戾气。
“你谁啊!”其中两个人走向势单力薄的贺洗尘,威胁道,“不要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块打!”
贺洗尘看了眼跪在地上低头流泪的刘予,长叹说道:“抱歉,你们这种行为已经构成校园欺凌,可能会给这位同学造成终生的阴影,严重的话甚至会落下心理疾病,请恕在下无法视若无睹。”
“你文绉绉的瞎说些什么!”
“意思就是,”贺洗尘默默摘下眼镜,露出明亮干净的黑瞳,眉毛一掀,顿时显现出几分嚣张跋扈出来,“老子看你们不爽,要揍你们!”
留在巷子口的林掩心惊肉跳地听着巷子里的惨叫声,匆匆打完报警电话,刚要冲进去帮忙,就见横尸遍野,乔敬言被自家文弱的堂哥狠狠揍了一拳,倒在地上起不来。贺洗尘有分寸,无论是力道还是角度,专挑最痛的地方揍,重伤不至于,但肯定可以让他们痛上一个星期。
“深哥!你没事吧!”林掩紧张地把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受伤后才安下心。
“有事的是地上那一堆。”贺洗尘拿出口袋里的眼镜重新戴上,然后朝角落里的刘予撇了下头,“还不走?”
刘予瞪大眼睛惊恐地喘着气,闻言害怕地抖了一下,最后怯懦地抓站起来,跟在他俩旁边朝光亮的巷子口走去。
不着调的林掩一旦察觉没有危险,瞬间又笑嘻嘻地揶揄道:“深哥,你不是说以暴制暴解决不了问题,怎么刚才那么神勇?”
“以暴制暴确实解决不了问题,但在真理没有到来之前,暴力是收拾局面最快的方式。”贺洗尘耸了下肩,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和他在战场上杀进杀出的提尔骑士长看起来是个高雅冷静的贵公子,实际上却是个冷面暴徒。
提尔只服从奈姬的命令,隔三差五就要去研究室盯着阻断剂的研制进程。杜洛克医生不胜其烦,喝酒的时候经常和他抱怨。贺洗尘幸灾乐祸没几天,就被提尔拎着后衣领滚去巡防小队担任指挥官。
“我的伤还没好!”贺洗尘耍无赖地嚷嚷道。
“修养一个月了你还想偷懒?”纯白的骑士长动作自然地掖好贺洗尘黑色的衣角,然后把隶属于骑士团的徽章别在他的扣子上。
贺洗尘笑道:“喂喂!我现在还是奥古斯都的鹰团少将,你这种公然挖角的举动影响十分不好。”
提尔抬眼,冷声不悦道:“你哪边的?”
“你这边的你这边的!行了吧?”贺洗尘无奈地拖着他的手臂,“走!林德小少爷约我去吃饭,刚好让你也蹭上一顿!”
……如今想来,贺洗尘只恨没能多蹭上几顿饭!
他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背后的乔敬言却挣扎着爬起来,目眦欲裂地冲向毫无防备的三人。
电视剧里这种场景,一般都是反派偷袭成功,主角被拍板砖,头破血流,严重的还会失忆,要不就是脑癌。
然而显然这不是电视剧,贺洗尘警觉地转身做出防备的姿势,就见乔敬言半道上踩到潮湿的青苔,整个人往下砸去,只听得“咵啦”——骨折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深哥,咋办?”林掩揪了揪贺洗尘的衣摆。
“废话!救人啊!”
***
眼下的情形十分微妙,夕阳日暮,群鸟归巢,疲惫的行人拖着脚步回家,心理诊所前的乔敬言一头冷汗,心里闪过种种杀人灭口的方法。
台阶下的贺洗尘忽然笑起来:“你别每次见了我都是这句话,我都听腻了。”说着对他招了招手,“好久不见。”
乔敬言猛然攥紧拳头冷着脸色走到他面前威胁道:“你敢说出去试试!”
贺洗尘一愣,心想他都这么说了,自己不把这个恶名坐实岂不是亏大发了,随即挑起眉眼,嘴角浮现出恶劣的笑意:“噫耶,敬言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乔敬言憋着一股火气,怒目切齿拽起他的手腕往人烟稀少的公园走去。他步伐大,伤到膝盖的贺洗尘一瘸一拐地勉强才跟上。
落日的余晖给黑色的树冠搭上金色的光芒,落在波光粼粼的中心湖上,闪耀着银亮的水光。
“你想要什么?”乔敬言黑着脸问道。
贺洗尘见他真是急了,也不逗他,哥俩好地勾上他的肩膀:“哎呀敬言哥,我是那种得寸进尺的小人吗?”他努力装出无辜的神情,奈何在结怨甚久的乔敬言眼中,怎么看怎么奸诈。
“有话直说。”
“我家那两个小朋友和你的帐,一笔勾销。”贺洗尘也不含糊。
这么简单?乔敬言忍不住疑惑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成交。”
“哦对了,”贺洗尘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准欺负人。——刚才的事情已经两清,这只是我的忠告。”他撇了下嘴,忽然凑近,在乔敬言耳边说道,“如果不听的话就是威胁。”
乔敬言猛然瞪大眼睛,他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种厚颜无耻之徒。
“威胁就是,啊——”贺洗尘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暂时想不出来,总之你悠着点。”说完放开他的肩膀,拖着脚走出公园,“再见!乔敬言!”
***
膝盖的伤口在心理诊所旁的跌打堂抹了红药水,结痂后就不那么痛了。但贺洗尘的低烧还没痊愈,早上的跑操请假在教室里休息。操场上传来振奋人心的口号,每个班级依序绕着操场慢跑,白衣蓝裤,青春洋溢。
“喂喂,你看!”
“什么东西?”
“好像是曾姚生掉的。”
三个男生围在一起悄声讨论过道上没有开封的白色卫生巾,脸上带着揶揄的嬉笑。如果是其他女生,他们可能会红着脸,像个纯情的小男生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好像有东西掉了。”但曾姚生?据知情人士透露——她是个勾三搭四、水性杨花、抢别人男朋友的贱人。
曾姚生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她很想弯下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冷静地把地上的卫生巾捡起来塞回书包,可是她做不到。只要感觉到他人异样的目光,曾姚生的手脚就会发麻,动弹不得,只想找个角落缩起来。这种病态过激的反应是她从初中以来形成的自我保护机制。
那三个调皮捣蛋、逃掉早操的男生依旧对她指指点点,越来越大声,几乎明目张胆地嘲笑起来。
最后一排的贺洗尘趴在桌子上半梦半醒,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就见几个座位前的曾姚生也趴在桌子上,耳朵尖红红的,甚至连脖子也红起来,后背不断地微微颤抖着。
啧!
“闭嘴。”生病的贺洗尘有些暴躁,冷厉的眼神暼过去,三人顿时噤若寒蝉,曾姚生也跟着一抖。
这个转学生长得白净斯文,却是因为打架斗殴才被退学。黑社会、混混、豪车、还有左拥右抱的不知名女友数枚——各种不着调的推论广为流传,贺洗尘的恶名大到二中扛把子亲自来寻衅滋事。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哭爹喊娘。
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贺洗尘从三好学生成为“校霸混混”。不过他也不在意,该听课听课,该睡觉睡觉,独来独往。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绕道而行,除了某些雀跃的女高中生,下课就在窗外偷偷摸摸地看贺洗尘的侧脸,然后发出莫名的感叹。
三个男生被大魔王一吓唬,也不敢太过放肆,推搡着互相抱怨走出教室。曾姚生还在努力克服心理障碍,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下肩膀。
她害怕地抬起头,却见贺洗尘手里拿着一件揉成一团的校服外套放到她面前:“你的东西。”说完转身就走。
那件校服外套上别了一个胸章,上面赫然印着「林深」两个字,外套里藏着她掉在地上的卫生巾。
曾姚生差点哭出来,踌躇地回头看贺洗尘的时候,他又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如果我能主动和他打个招呼就好了……
即使贺洗尘救过她的命,但只要在有人在的地方,她始终不敢抬起头回应贺洗尘的问候,甚至远远地避开,带着所有人的讥嘲远离那个发光的少年。
*
夏末的困意最为恼人,就算立式空调加上头顶的风扇,也没办法赶走大脑中的瞌睡虫。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呼啦啦一大群人,仿佛蝗虫过境,将校门口卖冰糖葫芦和烧烤的小摊围得水泄不通。
贺洗尘向来等人走光了,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书包。今天也不例外,但有一点不同的是,他的桌子前来了一个不安的少女。少女背着红色的书包,怯懦地问道:“那个……要吃棒冰吗?我请你吃棒冰。”
曾姚生没听到贺洗尘的回答,顿时泄气地塌下肩膀,忽然一声轻笑,高瘦的少年俯下身,笑道:“我要白糖味的。”
“——好!”曾姚生倒吸一口冷气,脸颊浮出激动的红晕。
这才是高中生活啊!和朋友一起回家,一起吃棒冰,然后抱怨数学老师又占了体育课,还有物理大题的解题思路……曾姚生梦寐以求的友情和只有琐碎烦恼的生活,似乎终于姗姗来迟。
“等一下,我进去买,你躲在这里,别让人看见你和我走在一起。”她警惕地扫视四周,鬼鬼祟祟好像做贼心虚的小偷,下一刻却被贺洗尘推着背后的书包踏进小卖部:“才不要嘞!白糖味很难找,我怕你找不到。”
不得不说,俊秀少年和昳丽少女的组合实在惹人注目。
曾姚生颤颤巍巍地几乎要把头埋进冰箱里,贺洗尘却淡定地挑选棒冰,付完钱好拉着她的书包带子大摇大摆走向校门。
“死定了!死定了!”曾姚生恐慌地咬着自己的指关节。她还记得自己只不过借了一个男生橡皮擦,第二天就传出她不知羞耻、勾搭学神的流言。
反正在别人口中她已经有十几二十个男朋友了,她不在乎。她难以容忍的是那些不堪龌蹉的谣言将会加诸于贺洗尘身上!那可是,永远对她笑着、闪闪发光的少年啊!
曾姚生差点抓狂,却听贺洗尘一本正经地说道:“按照常理来说,每个人都会死的。”
“而且,咱们俩还说不定谁吃亏呢。”他忽然眨了眨眼睛,好笑地说道,“你好哇,我的第七位绯闻女友。”
曾姚生红着眼睛愣愣地咬了口牛奶味棒冰,突然如释重负,噗呲一声笑起来,也说道:“你好哇,我的——大概是第二十一位绯闻男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在下坡道把小石子踢得骨碌碌地滚到远处。白天渐渐变短,傍晚的河风有些微凉意。
贺洗尘总能适时地提出新话题,接话茬,耐心地倾听曾姚生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隔着一米的安全距离,伸手就能碰触到。
背后忽然想起自行车清脆响亮的铃声,伴随着焦急的呼喊 :“小心!让开!”
夏安的自行车被广告牌砸坏后,从仓库里搬出积满灰尘的老式自行车,旧是旧了点,但零件没有损坏,还可以用。结果在下坡道上的时候前轮骤然剧烈摇摆,歪歪扭扭地驶出蛇形的轨迹,屋漏偏逢连夜雨,刹车也失灵了,整个人宛若一阵失控的风栽下去。
贺洗尘一手护在曾姚生身前,便见惶然的夏安飒然从眼前冲过去,驶出十几米后,自行车的前轮正式报废,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同学,你的车技好酷啊!”贺洗尘笑哈哈地跑过去帮他把自行车扶起来,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夏安拍掉手掌上的沙粒,蹙起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