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双目赤红,面容可悲可怜,须臾又平静下来,宛若波澜不惊的海水:“道子,鹿神,我其实很怕,怕我会变成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两面三刀,疑神疑鬼……但是我好像变成那样的人了……”
“灵符……”庾渺踟蹰地叫道,贺洗尘却只看着手中的茶杯,仿佛神游天外。
王陵叹了口气,讽刺地笑起来:“陛下、谢太傅和道子三人以天下为局,暂且不论输赢,你们对弈制衡,我们动辄倾覆。我宁愿成为你手里的棋子,也不愿让其他人妄想把控住我。”她行云流水地给各人的茶杯添满茶,自嘲道,“……可你不需要我这颗棋子。”
“你让我把你当成棋子?”贺洗尘苦笑,沉声说,“我从来不是执棋人,更不会把你当成筹码一样随意丢弃!”
“所以道子是好人哪。可道子是无情的好人,所以看起来就跟坏人一样。”王陵将杯中茶喝尽,冷肃道,“冥冥之中,我只有唯一注定能走的路”
庾渺颤巍巍地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臂:“灵符,你在说什么?吾怎么听不懂?你不要冲动,若有难事,说出来吾等一起商量。道子,道子你来劝劝她!”
王陵却低头笑了一下,眉眼之间是难以撼动的偏执:“什么都不必说,道子,我不想要你的庇护。你们放心,我只是去争而已,把那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抢回来,然后一步步走上去掌控权力。理所应当的事,你们怕什么?”
贺洗尘手指微动,心里更加瘆得慌。他没办法拦住王陵,又怕她误入歧途,思来想去,只能正色叮嘱道:“灵符,「权」乃衡器也,可古往今来,在权力面前失衡失态的帝王将相比比皆是。若拼命去握住权柄,只能得一时之利,而失去的恐怕会是一辈子追悔莫及的东西。”
“灵符,我只望你守住本心,始终如一。”
王陵眼睛一酸,撇过头颤声道:“我会的,我一定守住本心!我本心可坚定了,我可是要白日飞升的仙人啊,才不会被俗世红尘绊住脚步!”
庾渺心中到底担忧,动了动唇,只说:“你可别逞强,吾与道子都在你身边。”
天上的最后一缕红霞被巨兽一般的黑山吞噬,星子稀稀疏疏地悬在看不见的夜空。
“下次再聚不知何时,诸君保重。还望来日再会,是在光明正大的人前。”王陵走下楼台,不断挥手告别,脸上满是如释重负、恣意明快的笑容。
庾渺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方,叹气道:“灵符远比吾以为的更加能谋善断、果敢坚毅。”
贺洗尘回头看了眼亭台中暗色的火炉茶壶,怅然笑道:“我们还没走,茶已经凉了。”
***
七月七,兰月兰夜。
皇帝大婚,大司马梁道亲迎乐家郎君。群臣宴会,凤歌鸾舞,欢饮达旦。
大殿中央的异域舞伎蒙着面纱,修长有力的手臂上戴着串满猫眼石的璎珞,手腕和脚踝挂满灿烂的金环,一举一动艳而不俗。傅华珣索然无味,便习惯性地转头去看旁边的贺洗尘。
盘腿坐于花毯之上的贺洗尘正仰头喝酒,黑发用樱草巾松松垮垮挽在身后,繁华奢丽的外衣搭在膝上,飘逸贵气。傅华珣发现他喝酒时总会闭上眼睛,眼角似乎被酒气熏红,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睁眼又是不可僭越的大司马。
长发曼鬋,艳陆离些。风度卓绝,冠冕群英。
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地用余光瞟过去,面上仍装作沉稳如山的模样。
傅华珣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利落干净的动作喝了一杯酒,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不舍得移开。直到贺洗尘疑惑地望向她,她才如梦初醒,低眉垂眼地笑了一下。
忽然喧哗声起,只见长康殿下魏璘手持酒樽,缓缓而来。
傅华珣心里一突,顿时警觉。为了巩固贺洗尘的权势,她六月上书求娶魏璘,七月定亲,拟定年后便成婚。虽然是未婚夫妻,可她对这个长康殿下没有任何爱慕欢喜。说是心悦,其实互相嫌恶。
魏璘径直坐到傅华珣身边,将酒樽递到她手里,笑意却达不到眼底,冷声悄道:“让开。”傅华珣依旧笑得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好听:“你逾矩了。”
两人皆是笑意绵绵,看起来好像在絮语些情话,可实际上却针锋相对,只差兵戎相见。
要说魏璘也是不容易。他看上了贺洗尘的脸,奈何人家是他阿姊的死对头,他怕多说一句话会被魏玠怀疑,只能有机会便连忙看上两眼。啧啧,就这两眼——贺洗尘百无聊赖地舔了下殷红的唇角——魏璘心中咂摸着,就算死,也值!
“哦呀,那个舞伎可是朝大司马去?”有人惊诧地嚷道。
“确实!莫不是看上大司马了?”言语轻浮,却深得共鸣。
“艳福不浅啊!”有人酸不拉几地说道。
贺洗尘回过神来,美丽的异域舞伎已经端起酒杯凑到他唇边。那双熟悉的绿眼睛盈盈地闪着光,却没有再躲开,而是勇敢地和他对视。
“你要我喝酒?”
“……嗯。”檀石叶迟疑地点了下头。
贺洗尘扫了一眼四周看戏的朝臣,挑眉戏谑道:“可以。”他直接握住檀石叶的手,将酒杯倾斜一饮而尽。
满座哗然,魏璘咬牙掰断了手中的银筷子。
贺洗尘将酒樽往后扔去,浪荡轻佻地伸出手:“过来。”檀石叶犹豫地搭上去,下一秒突然被他拉进温暖的怀里,混合酒气醉意的低沉的嗓音钻进耳朵,“如你所愿,我是你的了。”
……
笙歌箫鼓声骤然停歇,酒樽掉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傅华珣的神情冷硬得几乎可以把檀石叶的头颅戳穿,但瞥见贺洗尘暧昧不明的笑容,却忽然泄气,提不起劲。
“你、你不是有祝英台了么?你不是独爱祝英台么?”魏璘忍不住哽咽着问道。
贺洗尘沉吟不语,忽然抬起檀石叶的下巴,低头隔着薄纱亲吻他的嘴唇。檀石叶呼吸一滞,紧紧地攥住他的袖子,却听一触即离的贺洗尘含笑说道:“他长得像我的祝英台。”
檀石叶的心掉了下去。
***
七月是个热闹的时节。皇帝大婚,皇子定亲,铁骨柔肠的大司马府中进了一个异族舞伎。
“听说那个舞伎是鲜卑人?”
“长得那叫沉鱼落雁,把大司马都迷昏了头!”
“要是能一睹芳容,千金又何妨?”
邻桌的茶客议论纷纷,说贺洗尘的风流倜傥,说檀石叶的倾城倾国,把庾渺听得心中一乐,心想道子哪是好色之人,那个舞伎恐怕不简单。
“今早常朝,大司马好像被人弹劾。”
“大司马英明神武,总有些小人看不惯他!”
庾渺跟着应和点头。她厌恶朝堂斗争,却壮志未酬,前几日出任洛阳令长史,只待一展宏图,也能与贺洗尘、王陵同朝为官。
“你们小声点,这次可不得了!” 那人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大司马被指通敌,为鲜卑细作!”
庾渺脑袋一轰,又听人意味深长地拖长声音:“怪不得——怪不得会收了那个舞伎。”
“闭嘴!我不信!谁都有可能,唯独大司马!”
“无稽之谈!大司马打得鲜卑溃不成军,我倒怀疑是她们那边有我们的细作!”
“奇了怪了,最近是刮什么妖风总感觉不妙啊。”
忽然有人兴致勃勃地问道:“谁竟有胆量弹劾大司马?”
“好像是什么中常侍,对了!叫王陵!”
“不可能!”庾渺猛然摔了茶盏。
第84章 最高机密 ⑼
乌衣巷的青石板中间被人踩出一条灰白的行路, 与墙壁相接的直角攀爬了许多干枯的青苔。古朴苍劲的砖瓦将院子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隔离, 探出墙头的芝兰玉树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璀璨夺目。而藏在看不见的墙内, 它的根早已腐烂成黑玉一般的颜色。
“陛下难不成是瞎子聋子?!偏听偏信,竟关大司马禁闭, 这不是欺负……”谢延顿了一下, 把「弱郎君」三个字吞回肚子里——那个人是不是郎君还待两说,但「弱」肯定安不到贺洗尘头上——才神色愤恨地跪在谢微身侧央求道,“姑母, 你得救大司马!”
谢微盘起的膝前摆着一张桐木伏羲式瑶琴, 手指一拨, 音韵松古,泠泠的琴声倾泻而出。待乐音缓缓消融, 她才淡定自若地说道:“朝野大事不胫而走,传得满城风雨, 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七郎以为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谢延不禁一愣。
“王灵符哪有那么大本事能让陛下偏听偏信?她故意要做瞎子聋子, 我就算撞死在朝堂上, 也无济于事。你去街上找几个嘴皮子利索的, 往死里给梁隐楼歌功颂德, 再往死里鸣不平, 就算帮她了。要是还有能耐, 就召开文会, 让高人名士写文赋诗仗义执言, 这比什么都管用。”谢微不慌不忙,桃花眼尾虽生出几条细纹,却更显儒雅气质。
“姑母的意思是——”谢延恍然大悟,咬唇沉思半晌后应道,“我去找杨家二十九郎,她素来仰慕大司马,肯定愿意和我出面一同筹备此事。”
她隐约猜到帝位上那个人的心思以及这场舆论战的走向,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无法放任贺洗尘不管。谢延打定主意,便不起身雷厉风行地跑出院子,衣上的玉佩叮当作响。
谢微无奈地摇了摇头,良久才轻笑出声,自言自语道:“梁隐楼,看来这一局我们先拔得头筹。可惜陛下是个小心眼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偏要把你拖下浑水,让你不得安生。”她扬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手指勾起琴弦,「宫商 」两音弹射而出,“现在外面,可乱起来喽!”
*
乌衣巷是最乱的地方。
王陵被魏玠任命为御史丞,专查大司马通敌叛国之事。她从后门出来的时候,就见庾渺面容枯槁地候在门外,一双眼睛满是血丝,紧紧地盯住她不放。
“你们先下去。”王陵敛色,斥退车夫和仆从,巷子里只剩下她和庾渺两人对峙。
挂在雨檐上的灯笼被风吹起来转了几圈。
“灵符,”庾渺声音沙哑,“洛阳城中的风言风语究竟是真是假?……吾谁都不信,吾只信你亲口所言。”
王陵一身朱红官服,头戴漆纱笼冠,目光淡漠,隐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紧握成拳:“鹿神,道子只是在家中幽闭,不会有事。”她避而不谈其中缘由,庾渺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九品制变法,本就切合魏玠的心意。她不能坐视改革派独大,却又暂时不能让贺洗尘死。也是在这个时候,魏玠收到了王陵的投诚,于是她便漫不经心地透露出一点搞事的念头。
王陵为了摆脱家族钳制 ,沉吟徘徊了一个夜晚,知难而进,决绝地成为魏玠手里的一杆枪,指哪打哪。相对的,她也抓住了权力的尾巴,至于之后她能不能跻身而上,就得看她自己的能力和造化。
“再过几日,我便结案,到时候道子还是大司马。”王陵郑重地保证,“我不会害道子,更不会要她的命,顶多污了她的名声。……道子从不在意身外浮名。”
「通敌」的罪名不可能扣在劳苦功高的大司马头上,但只要让自诩清高的读书人猜忌即可。
庾渺瞬间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成奇形怪状、狰狞恐怖的线条,回过神来早已泪流满面。
“士子之名,重于泰山!她不在意,旁人在意,后人在意!”她用力抓住王陵的手腕,怒喝出声,“你难道不知世人最会捕风捉影、无中生有?道子渊清玉絜,岂能背此遗臭万年的污名!灵符,你让道子如何自处?”
王陵手一颤:“谁敢说三道四,我就把她的舌头剐了!”
“不不!吾要去敲登闻鼓 !道子冤屈,吾得去救她!”庾渺是榆木脑袋,不懂朝堂不通人情,她只知道挚友身陷囹圄,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挺身而出。
王陵却抓住她的肩膀,冷声劝道:“没用的!我已令执金吾守在那里,不会让任何人靠近登闻鼓。”
庾渺当即愣住,难以置信地回头。她忽然明白,原来骑驴道人已然仙逝,眼前的陌生人是堂堂王氏女郎,御史丞王陵。
悲痛之情袭上心头,她连连后退,彷如严霜凄切:“灵符!她是道子啊!我们——我们约好踏遍锦绣山河,我们说要去锄花种田!你从天上掉下来,吾和道子哪怕踩在火里,也会伸手去接你!”
“鹿神……”王陵不由得动容,却一瞬收敛,仿佛无喜无悲的石像。
庾渺冷冷地大笑,却忍不住泪如泉涌,忽然双手用力撕裂自己的长袖:“吾庾渺今日与王灵符割袍断义,从此两不相见!祝卿平步青云,得游凤凰池!”
乌衣巷的树影婆娑,映在踉跄远去的庾渺身上。她披头散发,半哭半笑,状若疯癫,行者皆退避三舍。路上与唱和而归、抱琴携箫的学生们撞到一处,也视若无睹。
“庾先生?庾先生你还好吗?”
恐怕不太好。王陵伫立不动,见那群学生搀扶庾渺走过巷口,才抿着没有血色的薄唇笑了一下。她招来车夫,若无其事地登上马车,闭目养神。
马鞭破空而下,车轮子骨碌碌地转动起来。王陵平复动荡的思绪后,才睁开眼睛,突见黑白两颗枭棋掉在车厢的角落里——正是五年前三人游学巧遇时,她顺手从贺洗尘的六博棋盘上摸来的,时至今日,一直没有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