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安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一暗,却是贺洗尘用手蒙在他眼前:“闭上眼睛。”
鲸鱼下的小孩点头。
“真乖。”
***
天刚现出鱼肚白,尤自若便出门跑步锻炼身体。自家老娘年轻时是精灵一般的乌克兰美人,尖耳朵,水晶蓝的眼睛,遗传到他这,同样的金发蓝眼,五官却多了几分东方的含蓄美。他的身高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但小学的时候,却跟豆芽菜一样瘦小,还因为异于常人的外貌,经常被人欺负。
尤自若绕公园跑了三圈,随后便在公寓楼下休息了五分钟,好像掐着点一样,贺洗尘和君自安从楼道缓步下来散步。
“老头子!元儿!!”他眉开眼笑地挥手。
“臭小子。”贺洗尘已经习惯他没大没小的叫唤,君自安的眉头却一皱,冷酷说道:“若哥,不要叫我元儿。”
尤自若嘴一撇,趴在贺洗尘肩头哀怨道:“老头子,元儿长大就不可爱了!我的心好痛!”他捂住眼睛装模作样地哭起来,没掉一颗眼泪,从手指缝里悄悄看贺洗尘的神情。
奈何贺洗尘这人更加冷酷无情,笑了一下:“那你使劲心痛。”
【你这样不好。】君长思说道,【但干得漂亮!】
众所周知,尤自若其人,纠缠不休的烦人劲实在难以消受。
“行了,起来,一身的汗味!”贺洗尘嫌弃地拍了下他的狗头,“元儿不准你叫,你也别这样叫了。哎,若哥,你可行了!”
“嘿嘿嘿。”尤自若见好就收,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黄铜铃铛,铃铛用红色的绳线系着,一摇就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我爸去沙漠给我带了几个驼铃,给你一个,给——给阿元一个。”
君自安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出反驳的话,只是点了下头,接过驼铃。
“这个土特产挺别致。”贺洗尘把黄铜铃铛装进上衣口袋,“走走,去公园逛逛,我和老纪约好了,今天要去下象棋。哼哼!看我把他杀个落花流水!”
【长安,别说大话。】君长思冷不丁泼冷水。
【你给我等着瞧!】贺洗尘眉毛一扬,举步就走。
两个半大小孩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高一矮,身量高的金发少年神情灵动,身量矮的黑发少年文静清秀,这幅画面十分安逸,就跟……就跟老人牵着金毛和柯基遛弯似的。
“阿元,今晚我去你家吃饭,叫老头子煮我的饭。”尤自若歪着脑袋悄声道。
君自安不太乐意,皱着眉说道:“你干嘛来?”
“我家那俩口吵架了,用英语吵!我靠!看他们那架势没吵个三天三夜不会消停,我夹在中间我还能活吗?”尤自若瞪大眼睛。
君自安想象了一番两个炮仗互杠的场面,不禁一哂,点头答应下来。
金毛小王子立刻喜笑颜开,好像尾巴都兴高采烈地摇起来了。
*
说起来谁又能想到尤自若小时候是自卑又阴暗的性格?
瞧瞧上文,没皮没脸,整个就一阳光少年。可确实如此,小学五年级的尤自若就是被人围在墙角揍的刺头。没规定刺头就不能自卑又阴暗。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被同龄小朋友编排歌谣,暗地里取笑讽刺,如果不小心碰到他——喂!你中诅咒了!
对尤自若有意无意的孤立,似乎是班集体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心里那股子气没地儿撒,整日寻衅滋事,然后就被围在墙角揍。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尤自若呲着牙单挑六年级四大天王,毫无疑问输得一塌涂地。他张牙舞爪地想要掀开束缚挣脱开来,然而脑袋却被死死地按在墙上。
“我靠!小朋友们打架啊!”街口忽然传来一声惊怒的呼喝,拉杆箱的轮子划拉过碎石路,最后停在他们面前,“松手松手!打架就打架,但没轻没重就不行了!”
老人威严的声音把几个小朋友吓得一哄而散,只剩地上一个尤自若,依旧睁着一双不服输的眼睛,犟脾气一声不吭。
“我看看,有没有伤着?”贺洗尘头天进城就目睹一起斗殴事件,再加上找不着路,心情实在不是太美妙,沉声问,“你听不听得懂我说话?”他酝酿了一下,拍着额头叹道,“坏事儿,太久没说英文我也给忘了。不倦,你能来两句不?”
尤自若不知道他在问谁,爬起来说道:“我听得懂,我不是外国人……我……”他似乎十分委屈,眼泪忽然哗啦啦流下来,瘪着嘴抬起脏兮兮的小手抹了下脸。
贺洗尘一顿,恍然大悟,把他的爪子从脸上拿下来,用干净的纸巾给他擦眼泪:“行嘞,我知道了。这位、这位少侠,可不可以给老朽指条明路——”
尤自若打着哭嗝,瘦不拉几的小模样看起来是真可怜。
“得得,少侠你家住哪?我先送您回去,您这样我也不放心哪。”贺洗尘拍掉他脑袋上的尘土,双手作势要抱起他,结果一用力,没能抱起来。
【不倦你,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啊。】他神情微妙地鄙视道,心想就这么一只金毛小鸡仔都抱不动,实在丢人现眼。
【……百无一用是书生。】君长思竟也没反驳。
贺洗尘泰然自若地咳了一下,改为牵他的手:“走吧小少侠。”
尤自若胆大心大,也没怀疑他是个坏人,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家住在毓明公寓。”
贺洗尘脚步一顿,诧异地低下头:“有缘啊少侠!”
尤自若确实很庆幸当年那位不知事的愣头青少侠能遇到贺洗尘(君长思)这个老江湖,要不就他家里那两个活宝爹娘,就算没长歪,恐怕也得费很大的功夫才能走上正途。
***
临近清明,君长思收拾好两套衣服,带君自安回老家。客运站里人声鼎沸,君长思取完票,一手拉着君自安,兜兜转找候车站。
【不倦,你可别迟了。】贺洗尘见他在同一个路口同一块招牌转了三次,愣是没转出去,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
【……闭嘴。】君长思不胜其烦,左看看有看看,最后扭扭捏捏说道,【要不你来?】
贺洗尘无奈地唔了一声,接管身体的控制权,叹气四望,忽见前头一个红色的人影——钟意捏着大巴车票,目不斜视,背着旅行包走过。红色的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垂在脑后,与前几天在雨中的狼狈模样大相径庭。
“找不着路,那就问路呗。”贺洗尘揽过君自安,“元儿,走,带你去认识个漂亮姑娘。”
钟意不算特别漂亮。发红如火,衬得她肤白如雪,高冷不可接近。钟意的棱角太过分明,眼神太过冷淡,凉丝丝的好像随时要把人刺伤。她举止怪异,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隔着三米远都能感觉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姑娘你好哇!”贺洗尘那张老脸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好吧,总有些人能自动忽视钟意的冷脸,要不然她的朋友从哪里来呢?譬如眼前的老头,譬如君自安,譬如尤自若。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由贺洗尘和君长思连接起来的故事,似乎终于缓缓翻开了第一篇章。
*
钟意在君长思老家的前一站就下车了。
大巴车从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驶入青山绿水的乡下,水泥路两旁是一亩亩春稻,碧翠欲滴,顺着风势轻轻摇摆,发出细碎的好听的声音。
“老师!您回来啦!”蹲在村口水沟边啃苹果玩手机的年轻人远远地看见爷孙俩,便站起来挥手。
贺洗尘颠了一路,早就累得七荤八素,他把位子让给君长思:【你来应付。】
君长思一瞬间差点被乏力迟钝的神经和身体压得腿一软,呼出一口浊气才老神在在地应道:“嗯,回来扫墓。”村子里十几岁到五十几岁、但凡念过点书的人,几乎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这样光辉的履历称得上一句德高望重。
老家没有人住,没有人住的屋子看起来总是更加衰老,和邻居相比,透着霭霭的暮气。君长思、贺洗尘和君自安三人的到来,给老房子增添了一丝生机,仿佛仅凭这一丝生机,又可以延绵几年。
碗柜里的碗筷,阁楼的被单,蛀虫的木桌木椅,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一瞬间淹了门前的排水渠。邻居家的老熟人过来帮把手,还要一直忙到黄昏。君自安的裤腿和袖子湿哒哒的,坐在门槛上看君长思和相熟的老头儿聊天抽烟。
群山起伏,夕阳西下。这个夜晚伴随着野猫叫_春的嗷叫和蝈蝈蛐蛐儿的鸣唱,他少见地睡得十分安稳。
*
第二天清明时节,明净的凉风拂过绿草山坡,君自安被邻居的小伙伴们拉到水田里摸鱼摸螃蟹,君长思则提着一小罐金漆和一支毛笔上山扫墓祭祖。
他撇开墓碑上的蛛网,用金漆将碑石上褪色的字重新描上一遍。君家的墓地大大小小埋了十几口人,病死,老死,有饥荒年代饿死,也有命途不济横死的。况书言的碑文是君长思亲手刻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墓碑是他的字迹——隔着几步路,不远处的碑石上刻着简陋的七个大字「吾弟君长安之墓」。
君长思忙活了许久,才有闲暇坐在况书言墓前歇息。他没带果品鞭炮,也没带香烛纸钱,密林中偶尔有一两簇烟雾升腾而起,脑海中那个话痨鬼竟也安安静静地陪他看山听风。
“长安哪,”君长思慢悠悠叫道,又摇摇头说道,“不对,错了,你不是长安,长安在那里头……”他其实心里明白得很,起先是不愿意承认,后来是开不了口。
【不倦——】贺洗尘想说些什么,君长思却继续说道:“「长」字辈里,撇去其他堂兄堂弟,我还有两个亲弟弟。长信头脑灵活,做事稳重,不需要我操心。”他折了一枝草叶子,在指间不断搓捻,“长安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读书的时候,满院子围满大姑娘,就为了看他一眼。”
【真了不得,我也想看看有多俊。】
“哈哈,”君长思低声笑了两下,“你去溪边问一声洗衣服的姐姐婶婶们,哪家儿郎最好看?肯定是我们君家。而家里头谁最俊俏,十个有八个会说长安,剩下那两个,一个瞎眼,一个有仇。”
贺洗尘也笑起来:【噫耶,好个少年风流!】
“说什么风不风流的,几十年前你风流一下要被别人当成流氓追打。”君长思啐了他一声,“长安只喜欢过一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现在也得六七八十了……”
【六七八十对我来说也还是小姑娘,小姑娘不分年龄,只看她可爱不可爱。】贺洗尘说道,【况书言况小姑娘也可爱得紧。】
“嗬!对你大嫂怎么说话呢?”君长思拧起眉毛,忽然温柔下眉眼小心翼翼说道,“书言,别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和长安同样的年岁和性子,不懂事。”
贺洗尘心里一暖,笑问:【不倦,你怎么知道我和长安年岁一样?——我说呢原来你就因为这个而把我当成长安?】
“你和他一样,老喜欢给我惹麻烦,行事一点都不着调,我估摸着差不离。”君长思惆怅地叹了口气,“你要真是野鬼,死的时候也还年轻。”
贺洗尘心想我的命可比你长多了,不年轻不年轻。可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性子浮,好逞口舌之快,仗义执言,后来——”君长思有些说不下去。那十年发生了太多事,他被抓去批_斗,况书言为他熬坏了身体,君长信躲到深山中勉强过活,而君长安,那名白净的少年郎,则永远停留在苦痛的岁月中。
“贺洗尘,”这是君长思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洗尘,你说「命」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谓「命」,趋避不得。】贺洗尘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
“我总觉得老头子这几天不太对劲。”下课铃一响,尤自若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初中部逮人,“阿元,你知道怎么回事不?”
清明过后,君长思的心情明显有些低落,郁郁寡欢得连君自安都察觉到一些端倪。他抿起唇,眉毛皱在一起。尤自若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也不清楚原委,不由得烦恼地挠了挠头:“我去看看老头子吧。”
君自安心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就点点头应承下来。
“对了,之前听老头子说他想要吃椰子,走,我们给他买椰子去!”尤自若灵光一闪,“他肯定会高兴的!”
君自安的眼睛顿时一亮,连声音也活泼几分:“若哥,真有你的!”
两个少年一个傻一个呆,屁颠颠跑去水果店,买了几个椰子,提在手里兴冲冲跑回家里,还没打开门就大喊大叫:“我们回来了!”
“爷爷,我回来了!”两人的笑容突然停滞在脸上,慢慢演变成目瞪口呆的惊恐。
窗台上的青藤生长得十分茂密繁盛,缠着栏杆爬了有半层楼高。虎刺梅和山茶花在阳光下绽放出红色的花朵,泥土湿润,应当刚浇过水。窗前的老人弯着腰,给坐在椅子上的红发少女编头发。
【我只会编麻花辫。】君长思握着手里柔软的红发,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巧了,我也是。】贺洗尘笑嘻嘻地看他笑话。
君长思不爽地啧了一声,转念便把贺洗尘踢出脑海,还恐吓道:【你别把小姑娘弄哭了。】
他们俩在公园里摆棋,大杀四方、酣畅淋漓之后,看时辰要放学了,便打算回家做饭。半道上又和红发小姑娘遇到,这回小姑娘可没前三次那样又酷又不好惹,耷拉着眉,眼泪不要钱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