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看。”
“很强大。”
“但是——”
“疯了。”
她们一人一句,柔软的童言稚语把残酷的现实说得轻飘飘。贺洗尘长长地叹息出声,暗红色的瞳仁闪着湿润难受的光,仿佛要落下一颗眼泪。
“赫尔看起来真好吃。”卡卡罗忽然咽了下口水。
“闻起来也很好吃。”弗提咬着细白的牙齿,“比其他人都好。”
对她们而言,这可能是最高的赞誉了。
贺洗尘勉强笑了笑,说道:“噫耶,我好像听谁说过娜塔莎软软香香,想趁领主不在咬上一口?嗯?”
娜塔莎的脸上长着几颗可爱的雀斑,穿着白色碎花吊带裙在窗边跳舞唱歌,仿佛阳光里的黑发天使。天使脸上的雀斑不是雀斑,是夜空的星辰。
两个小姑娘有些难为情,这话确实是她们说的。没捡到他之前,卡卡罗和弗提整天就干一件事——扒着公馆屋顶的玻璃吊灯瞧里面的人类少年,讨论哪个人的血最甜美、最可口,好像在菜市场上挑选最鲜肥的鱼仔。
结果没吃到娜塔莎这尾小鱼仔,先在水坑里捡到垂死的羽鹤。
“娜塔莎一直尖叫。”卡卡罗眉目冷淡地说道。
弗提闷闷不乐地低下头:“明明我们还没打算伤害她。”
“我们和你吹牛呀——”
“——我们哪咬得下去?”
风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凛凛然夹杂着令人不适的强势。
贺洗尘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两个小姑娘的脑袋,安慰地问:“那今天还要去听她唱歌吗?”
卡卡罗和弗提垂头丧气地耷拉下眼皮,点点头:“最后一次哦,真的是最后一次。”
“那就去吧。”贺洗尘为她们整理好蝴蝶结,“人类不是只有温度让你们眷恋,这样很好。如果有一天……”他顿了一下,轻轻推着卡卡罗和弗提的后背,“去吧。”
两个小孩钻进向日葵花田中,顷刻,转角走来一个黑发青年。他晃悠悠地散着步,姿态高贵,灿烂的阳光穿过缱绻的卷发,在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宛若扭动的毒蛇。
这个人长了一副贺洗尘再熟悉不过的样貌,久未见天光的皮肤苍白如玉,嘴唇却像染血一般鲜红,有种诡异的邪气。
“少爷。”贺洗尘低眉顺眼地叫道。
英俊的青年却挑起眉,突然伸长手撩开他遮在眼前的碎发:“真讨厌哪,跟那个该死的疯女人一模一样。”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忍了半个月的怒气仿佛找到一个突破口,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厌恶。
贺洗尘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收,抬起头,暗红色的瞳孔中盛着莱修黑色的倒影,专注的神情甚至容易让人错觉温柔,他轻声问道:“您是在……说谁?”
莱修居高临下地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地摊手说道:“是朱丽叶哦,我亲爱的母亲。”
他似乎被贺洗尘骤然阴沉的神情取悦到,俊美的脸颊缓缓扬起恶劣的笑容,言语中满是恶毒的嘲弄:“你为什么生气?你认识那个疯女人?”
贺洗尘没有应声。
“不要这样看我!”莱修瞬间拉下脸色,暴躁地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你知道什么!”
怯懦畏缩的莱修十四岁的时候就死了,他至死也没得到薄情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一丝一毫的爱。彼时的少年陷入生命的怪圈,不断地在奇异的世界活过来又死去,然后那个怯懦畏缩的莱修就真的死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重新回到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可大脑中多出来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一直疯下去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心存妄想,彻底死心。然而——
原来你爱着「我」,可你爱他,为什么不能爱我?!
莱修不耐地扯了下黑色的领带,他的大脑十分冷静,甚至还能唾弃自己沉不住气,但仍旧止不住粗鲁的动作。他重新挂起完美无缺的假面,笑盈盈说道:“既然你认识朱丽叶,等我杀了她,一定邀请你去参加葬礼,到时请代替我流几滴眼泪。”
哇哦。
贺洗尘将过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沉的眼睛:“少爷,我真的生气了。”
他提起拳头揍过去。
*
宁静的公馆里,格兰特老爷子戴着老花镜坐在钢琴前弹奏轻柔的小夜曲。娜塔莎柔软的腰身在阳光下映出美好的弧度,那几颗无伤大雅的雀斑仿佛钻石一般闪闪发光。
卡卡罗和弗提一左一右坐在格兰特老爷子身边,啃着香脆的坚果饼干,短小的双腿晃来晃去。她们的瞳色十分好看,是少见的铜蓝,仿佛不透光的玻璃珠子。
“又来找赫尔玩啦?”格兰特老爷子慢悠悠问道。这两个小吸血鬼是他养大的,虽为异类,却也十分疼爱。
“嗯。”卡卡罗应道。
“还遇见莱修少爷了。”弗提靠在他手臂上。
格兰特皱起眉,絮叨道:“不要轻易接近莱修少爷。”
门外忽然响起嘈杂的吵嚷声,格兰特停下弹琴的手,身边的两个小孩已经飞奔出去,两颗尖长的獠牙蠢蠢欲动。
她们闻到了贺洗尘的血气!
花田里的向日葵东倒西歪,围观的人战战兢兢不敢拉架。贺洗尘哪会顾及这是莱修少爷,暴戾的莱修更加不会留手,双方互不相让,扭打在一起。尖锐寒冷的威势突然间袭来,两人不由得汗毛耸立,齐齐松开手后退做警戒状。
“打扰了。”金发蓝眼的领主大人点头致歉,羞涩的笑意一如从前。
第88章 神之赞歌 Ⅱ
法斯特的教堂荒废已久, 在新任神父到达之前,平时少有人来, 仿佛这个乡下小镇的所有愚昧、喜怒和爱憎都与它无关。瘦弱的金发少年捧着教廷的《法典》坐在陈旧的长椅上仔细研读, 黑而浓密的睫毛半遮半掩住蓝灰色的眼睛。
透过玻璃窗的光影照在肃穆的十字架上,显得分外宁静冷淡, 尤金却没抬头瞻仰一眼。
——侍奉光明, 理应尊敬, 不得僭越。倘有大胆无礼者,跪在吾脚下虔诚忏悔, 吾将赦免尔等罪过。
“……信徒的晨间祷告么?”
尤金的呼吸停了一瞬,连忙合起书本猛地转身,只见阳光从团团云彩迸射而出,辉映在突然来访的黑发少年身上,恍若天降神祇。他静静地伫立在门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衣襟上别的徽章隐秘地闪着红色的光,那是一只闭着的眼睛。
“不、不是,我……我喜欢看书,在看书……而已……”尤金紧张地捏皱了纸张,怯怯地抬起头, 鼓起勇气问道,“莱修少爷……喜欢书吗?”
贺洗尘不禁笑了笑:“喜欢。”
尤金一听, 也傻愣愣地跟着笑起来, 高兴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从来没有人肯定过他, 可是在泥泞的小路上,他拖着残破羸弱的身体,只有书籍能给予他一丝慰藉。
——若明知那黑暗却仍舍身黑暗,吾亦无法救赎。
不必拯救我,神明救不了我……
***
向日葵的花杆断了一半,硕大的花盘颤颤巍巍地歪在一旁,好像落枕的老人家,又好像幸灾乐祸的看戏人。
“您没事吧?”威严的吸血鬼领主朝莱修的方向微微躬身行礼,黑色风衣的前襟绣着一排银色纽扣,俊美禁欲的面容不复当年青涩。
卡卡罗和弗提步伐一致猛冲过去,和那朵歪脖子向日葵一起挡在贺洗尘身前,跟被侵犯了领地的黑猫一样,凶神恶煞地朝莱修呲起獠牙。
“不得无礼。”尤金淡淡地瞥了她们俩一眼,吸血鬼的压制顿时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威势袭向卡卡罗和弗提。
“欺负小孩子也挺无礼的!”贺洗尘一手抱起一个小孩,倏地急急后退,避开宛若海水蔓延而来的威压。他的脸颊被划出一道血痕,暗红色的瞳仁暴露在空气中,明亮得仿佛燃烧的烈焰,足以烧毁这座魑魅魍魉的城市。
“莱修少爷一点都不温柔——”卡卡罗拽着贺洗尘的袖子,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弗提的动作与她一模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尤金:“领主大人,你骗人。”
吸血鬼的天性是臣服强大的上位者。她们不会对领主的行为提出任何异议,只是疑惑于他话语的真假。
尤金垂下眼眸,冷调的蓝灰色眼珠子古井无波:“莱修少爷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暂时也忘了要如何温柔……”他重新抬起眼睛,望向莱修,“您受伤了么?”
莱修突然有些索然无味。他不承认那些记忆,谎称失忆。尤金却不允许他离开公馆,不透露外界的任何信息,就隔着一段距离,若即若离地看着他,好像在欣赏一出华丽的独角戏。
真让人火大!
“没有。”他转身就走。
他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囚禁他的鸟笼,然后去找朱丽叶,亲手杀掉那个疯女人。到时就算要他一块儿去死也成。他愿意陪朱丽叶去死,也只愿意陪她去死。
莱修的白衬衫沾着泥土,翩然消失在拐角处。贺洗尘抿起的唇还没落下,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有点奇怪。”尤金捏起他的下巴,漠然打量过对方清秀却微颤的眉目,淡薄的嘴唇,最后是脸颊上的血痕。
今天就和「奇怪」过不去了是吧?
夹在两人中间的卡卡罗和弗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贺洗尘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心里掂量好轻重,乖乖认怂,缓缓扬起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神不是说,「钟楼怪人头顶上也有明星高悬」吗?”
“……神说?”尤金神色诡秘,修长的手指重重捻过贺洗尘脸上的血痕,把他疼得眉头一跳,被火星子撩到似的避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将两个小孩放在地上。
除了收集黑发黑眼的人类,伊福区领主的怪癖之一便是捧着教廷号称是「神之所言」的《法典》翻来覆去地看。从序章到尾声,哪怕是标点符号里也没提过这样一段古怪却无端可爱的句子。
那位傲慢的神明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夸耀自己的至高无上,用天堂和地狱恐吓愚民。他的爱无偏无倚,连恶魔也一并宠爱,从来不会向求救的信徒伸出援手。
这样的神只会说,
——芸芸众生头顶上的那片星空是由吾所创造。
但是伊福区的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有时铺天盖地飞过一群蝙蝠,挡住云层中如冰纹裂出的微弱清光。
尤金已经有些忘记当年的莱修少爷了。他是如何笑、如何温柔、如何高不可攀,也都忘记了,只记得他就是如此。难道少不更事时的尊敬和憧憬能维持一百年?无稽之谈。
他只是生病了。
吸血鬼的通病就是永无止境地追寻幻影。或许是血,或许是杀戮,或许是人类的温度……只要能让他们体会到活着的充盈感,这些亡命之徒不惜一切代价。
尤金听说过途经的北方商人口口相传的故事。
邪恶的吸血鬼爱上纯洁无瑕的修女,把她囚禁在高塔上。后来教廷派遣骑士团救下修女,吸血鬼被绑上火刑架,临死之前一直深情地注视着无动于衷的修女。
“今天你应该读到第一百六十七页,我偷偷在上面放了一朵蔷薇花,希望你能喜欢。”
“我才不忏悔我的罪过嘞!反正我生来就是要下地狱的。”
“真奇怪,我不怕死,但一想到不能再见到你……修女,我就很难过。”
吸血鬼的难过只会让人类发笑。
但这种无望的悲哀恰恰是所有吸血鬼的宿命。
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便以为能够自救。尤金不后悔转化成吸血鬼,不过是、不过是再去寻找另一根稻草罢了。可他连稻草的影子都摸不着。他从泥沼中脱身而出,却踏入另一个陷阱,宛若黏在蛛网中心的飞蛾,又好像被狰狞的蟒蛇毒咬住脖子,无法呼吸。
很痛,心悸,恐慌……
尤金猛然从梦中惊醒,金色的发丝被簌簌的冷汗沾湿,贴在消瘦的脸颊旁。他在冰冷的床上坐了半晌,才起身披上斗篷,所过之处,墙上熄灭的蜡烛纷纷跳跃起火焰。
他踽踽独行,脚步声回旋在黑暗静寂中。
仔细想起来,尤金活到现在只遇见那么一个比阳光还要明亮清澈的「莱修少爷」。他的手并不温暖,甚至称得上冰寒,却温柔得令人眷念。于是尤金决意把他抢回来,一百年前的救命稻草,或许也能解决一百年后的难题。
但是顶楼陌生的莱修少爷隐忍的焦躁和不耐,似乎也点燃了他心中的戾气。尤金冷眼看着那团黑火在烧,等待那团黑火熄灭崩塌,大概他也不需要那所谓的“幻影”。
“喂,你挡住我的夜色了!”脚下突然传来仿佛蟋蟀般清亮的叫嚣。
尤金一顿,望向墙上的四方小石窗。花影在半地下室的石壁上摇晃,如同捉摸不透的鬼魅。积水般空明的夜色透过窄小的洞口,将落拓的黑发青年笼罩在光明中。他仰着头,脸颊上的血痕已经结痂,清辉萦怀,脖颈和左脚踝上都锁着细细的银链子,银链子与石壁上的铁环连在一起,宛若囚徒。
事实上这家伙就是囚徒。
贺洗尘和莱修打完架便被扔进石牢里,如果不是不想轻举妄动,他早就用风刃切断锁链逃之夭夭了。但有些事情他必须搞清楚,譬如顶楼那个莱修对朱丽叶的敌意,还有——
“赫尔……西城?”尤金眼眸半阖,目光睥睨。
“尤金·笛卡尔。”贺洗尘轻笑着叫道,“我还以为是弗提和卡卡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