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鬼使神差望向躺在月光下咳血的贺洗尘。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从伊福区逃出来的黑羔羊都不可能会和教廷搭上线。纵然有,恐怕也是十字架上的罪徒。
但是……
语言匮乏的团长先生描述不出来那种微妙的违和感。
拉法叶被水里的两颗黑石子绕晕了思绪,昏昏然却见贺洗尘抹去脖颈上的冷青火焰,最后一点火星消逝在丹红色的指腹间:“事情很复杂,解释起来很麻烦。”他的衬衫被尤金的鲜血染透,袖口滴答滴答地往下垂血。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贺洗尘伸出脏兮兮的左手抵上莱修的额头,右手推着奥菲利亚,强硬地把两个人分开:“总之,小姑娘你抱错人了——抱我。”
骑士团顿时不敢吱声,皆惊惧地盯着那个坦然的身影。玛茜低头仔仔细细擦干净眼镜上的污血,嘴角隐蔽地勾起一个弧度。未成年,哎呀呀,真是不得了。
陌生的黑发青年张开手,撇着嘴,似乎有些不高兴。他的脸颊上溅了两滴血,宛若两尾浮在冰面上汩汩冒出血水的白鱼,狼狈不堪,却触目惊心。
奥菲利亚不由得一悸,抓紧了手中的佩剑,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突然被莱修拉到身边:“不好意思,你的小姑娘在我手上,没得商量。”他的肩膀还在流血,看起来羸弱不堪,却高高地挑起眉毛,挑衅意味十足。
“商量你个头!”贺洗尘冷笑。
***
城镇上的神官姗姗来迟时,旅馆前的吸血鬼尸骸堆得跟小山似的。骑士团简单处理完伤口,或站或坐,全都心不在焉地抬头张望着楼顶,然后发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叹息声。
拉法叶口袋里的举荐信已经被血浸透,字迹模糊,只言片语间隐约可见贺洗尘的名字。他随手拿起桌上碎裂得只剩下个瓶底的龙舌兰,倒在纸上洗去血迹,心中庆幸这封信大抵还派得上用场。
楼顶却没他们想象的腥风血雨。
莱修的肩伤看起来恐怖,但以吸血鬼的恢复能力,不过几日就可痊愈。倒是贺洗尘的伤口比较难以处理,渗出来的血珠混着冷汗滚下脊背,密密麻麻地疼。他灌了口朗姆酒,把短匕架在莱修脖子上,不听话的管家先生才乖乖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衣服。
精巧的镊子在酒精灯上灼烧了几秒,便凑近血肉模糊的后背挑出细碎的玻璃片。贺洗尘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汗涔涔地撇过头求道:“下手轻点儿。”
莱修被近在咫尺的血腥味弄得下手没轻没重,咽了口唾沫,烦躁地瞪过去:“闭嘴,否则咬你!”他用舌头把尖锐的獠牙顶回去,口腔里泛起微甜的酸水。
“我让你咬你敢么?”贺洗尘反而嘚瑟起来,还没笑上两声,头顶的灯光被人挡住,黑铁十字架在他眼前打着转儿晃来晃去:“让我来,你去休息吧。”
橘黄色的吊灯蒸发了房间中的血腥气,地板的破洞被桌子挡住,星光从天花板上的窟窿倾泻进来,把奥菲利亚的白发融成月色,填平她脸上的皱纹,恍惚间她还是不谙世事的惠更斯小姐。
让开位置的莱修懒散地躺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事不关己地眯起眼睛,跟黑猫打盹似的,睡觉也睡得浅,一点儿动静就能让他立刻警觉起来。透过睫羽的间隙,他能看见贺洗尘从耳朵尖到脖子下红成滇山茶的颜色,不禁暗暗冷嘲热讽起来。
这个怪不得贺洗尘,他一沾酒就会变成这副鬼样子。房间里没人说话,他仰头又喝了点酒,于是胸膛也红起来,好像炉膛里的火漫上皮肤。
其实贺洗尘没想过去找默里和奥菲利亚,在他的计划里,砍掉金锁链后就可以溜之大吉了。寻常人分开三年只怕就已搭不上半句话,更何况一百年。与其故友对面却不知从何说起,还不如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
但要贺洗尘眼睁睁看小姑娘抱着莱修哭,他可做不到!
去别人怀里哭什么,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 ……
贺洗尘忽然笑了一下,转头说道:“上次最后看你那一眼,你也是这样哭得稀里哗啦。”
奥菲利亚手一顿,玻璃碎片掉进铁质托盘的响声打破静寂。
“没有小鱼干,要吃个苹果么?”
“好……”
***
距离王城还有一天的距离。「太阳与剑」的旗帜耷拉在闷热的空气中,骑士团走在林荫路下,愁眉苦脸,脚步沉重,完全没有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只有拉法叶一如既往,连擦汗的动作也又酷又帅。
“你们猜哪个才是惠更斯老师的未婚夫?”西蒙忽然意味深长地撇了眼后头的驴板车,“死而复生,真有趣啊。”
“无论哪个是,或者都不是,死而复生、灵魂倒错本来就是禁忌的术法,本部如果追究起来——”玛茜推了下眼镜,没有继续说下去,其余人却心照不宣。
心怀鬼胎的阴谋家向来不少,这件事情一旦暴露,大概又要掀起腥风血雨。西蒙散漫地眨了下眼睛:“噫耶,谣言,都是谣言,谁会相信谣传的蠢话。唉,也说不定,蠢人向来多。”
头脑派们默契地沉吟起来,忽听拉法叶严肃地说道:“不是未婚夫。”
“……什么?”西蒙只知道他慢半拍,却没想到这半拍比天上的云散还要慢。
“惠更斯老师、达维多维奇阁下和——”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驴板车上的三个人影,说出自己的猜测,“——和赫尔西城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烦闷的热风穿梭过斑驳的树影,沿着长长的白色的队伍,载着年轻人的闲话钻进贺洗尘的耳朵。他把果核丢进路边的草丛里,歪下脑袋赞赏道:“骑士团的小朋友都很不错。”
奥菲利亚缓缓合上羊皮卷,摘下眼镜,自傲道:“我的学生,当然不错。”
贺洗尘拊掌大笑,莱修却嫌恶地说道:“除了那个聒噪的通讯员。”论不讨喜的程度,他们半斤八两,谁也说不得谁。
“肝火旺盛,待会儿我泡杯茶给你去去火。”贺洗尘用手背探了下他额头的温度,“还好还好,没烧糊涂。”
莱修意外地没躲开,黑沉的瞳孔中倒映着他讶异的神色,好一会儿才意兴阑珊地转过头:“或许我应该在杀掉朱丽叶之前,先把你送进地狱。”
奥菲利亚一凛,绷紧的手背却被贺洗尘安抚地拍了拍。他揪着莱修的裤腿,低声道:“在那之前,先把你欠我的钱还了。我救了你三回,不要你以身相许,还我三片金叶子就行。”
“……我现在就咬死你!”
奥菲利亚看着贺洗尘逗猫一样逗莱修,忽然哀伤地低下头。
三十岁的时候她还会在意眼角的皱纹,四十岁时只顾着和吸血鬼的战争,五十岁便什么都无所谓了,和衰老的橘子一样,失去年轻的气息和芬芳。她不后悔,但见到贺洗尘时,她便生出无尽的逃避。
奥菲利亚坐在镜子前,望着里面的老人,久久地叹了口气。她将银蓝色的发带缠进白发中,整整齐齐地编成鱼骨辫垂在胸前,最后犹豫不决地在单调枯燥的黑色口袋上别了一朵小小的紫红色的花骨朵。
唉。垂死挣扎有意思么?
她把那朵小花扔进化妆盒里。
……
贺洗尘突然把手伸到愣神的奥菲利亚面前,那是一条橄榄花环手链,绿宝石嵌在银色的叶子底端,宛若猫的绿眼睛:“我在街上买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我、我老了,不合适。”单枪匹马干掉一个吸血鬼营地也完全不怵的奥菲利亚这时却局促地把满是皱纹和伤疤的手缩到背后。
贺洗尘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也很老了,老得记不清自己多少岁数。奥菲利亚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姑娘,小姑娘喜欢什么都是应该的。”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恬不知耻。
莱修在心里骂道。
“没什么合不合适,旁人若敢说三道四,我把他的眼睛挖下来!”他却靠在车沿,撇过头不自在地放狠话。就当是赔给那些眼泪,对莱修而言,一颗眼泪值一颗珍珠。
“就是如此。”贺洗尘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塞到他嘴里,然后将手链系到奥菲利亚干瘦的手腕上,“一点心意,献予勇敢的最高圣骑士长。”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前头的玛茜来到驴车旁,过分整洁的五官在烈日下也透着股清冽感。他似笑非笑地和贺洗尘的眼神一触,便躬身说道:“教宗阁下发信——「慢归」。”
此时的奥菲利亚已经恢复往日的肃穆,微微敛容说道:“继续赶路。”她没把贺洗尘的事情告诉默里,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通讯员真的太珍贵了。”贺洗尘真心实意地感慨。
长腿火烈鸟嘴角一弯,笑得人畜无害:“今晚收拾你,未成年。”
只不过没等到他收拾这个貌似没大没小的未成年,骑士团便抵达繁华的王城。拉法叶被蛮横的公主拦在半路,没能踏进教廷总部。他望着驴板车上幸灾乐祸挥手告别的贺洗尘,脑神经一阵一阵地疼。
肃静的神殿明亮照人,高高的穹顶花窗刻画着《法典》上的寓言故事,从第一篇章到最后的尾声,无人仰头看过一眼。白发苍苍的教宗端坐在王座上,手握金色的权杖,骑士团跪倒在他脚下。
“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我听见马车的声音了。”默里缓步走下王座,一步一步,仿佛走过百年的距离,连穿过贺洗尘耳侧黑发的天光,也可以触碰得到。
“不是马车,是驴车。”贺洗尘望着迟暮的神父,叹道,“爱丽丝恐怕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子。”
“……不要再提爱丽丝了。”默里泄了口气,无奈地张开手,“好久不见,失踪人口。”
贺洗尘不禁失笑:“好久不见,救世主。”
皮囊是最迷惑人的表象,然而救世主总是很强大,能一眼看穿魑魅魍魉,也能认出久违的故友,也能徒手扯断困扰的金锁链。
“等等等等!咒文呢?神官呢?打铁匠呢?”贺洗尘惊诧地问道。
“没必要。”默里冷然答道。
哇哦,酷。
贺洗尘攥着脖子上垂下来的半截玫瑰金锁链,警觉地把莱修揽到身边:“你可不能逃。”
莱修冷笑:“我往哪逃?”话没说完,他突然头晕目眩起来,心脏漏跳了一拍,“朱丽叶……”
*
城郊的山坡已经被烈火烧成灰土,封锁区中只有两个吸血鬼,封锁区外却有千军万马。骑士团整装待命,默里一手提溜着贺洗尘,一手提溜着莱修,眨眼间便抵达城郊。
朱丽叶已经疯了。她的眼泪被高温蒸发,血迹斑斑的长裙被划破了裙摆,尖锐的喊叫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五米开外的尼古拉皱着眉,似乎也无能为力。
“阁下,是否执行进攻方案?”指挥官恭敬地询问默里。
“暂时待命。”默里也在衡量得失。
包围圈中央的朱丽叶披头散发,白皙的脸颊沾满灰尘,只是呼唤着一个名字:“莱修!莱修!”
“她来找你了。”莱修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他口口声声说要杀掉朱丽叶,此时却呆在原地,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
真是个胆小鬼。贺洗尘抿起唇角似乎要笑,却没有成功,只能耷拉下去。
“我这里不收留离家出走的坏小孩,管家先生,你被解雇了。”他突然用力地推了莱修一把,“……你好好的,带朱丽叶去北边看花海吧。”
全场哗然。指挥官心头一紧,依旧没得到任何指示。
莱修几乎是被强势的风推着前进,最后到了朱丽叶面前,才停下脚步。他下意识看向贺洗尘,却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仿佛南柯一梦。「北边的花海」好像一句咒语,只要说出口,就会消失不见。
朱丽叶在哭,哭得莱修心烦意乱。你到底在哭什么?你在为谁哭?你就不能……看看我么?
他想直接杀死这个疯女人,或者逃离这个世界,但贺洗尘把他推到幕前,不允许他后退。简直是个不讲理的暴君!
“我、我在这里……”莱修分不出心神咒骂贺洗尘,也无暇咒骂自己,他全心全意地拥抱住癫狂的母亲,倏地掉下一颗眼泪。
封锁区外的贺洗尘收回眺望的目光,冷着眉眼道:“我心情不好,不要惹我。”
俊美的尼古拉公爵提起轻佻的嘴角,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哎呀呀,真有趣呢。”
***
贝克勒尔属地与教廷签署了和平条约,在热烈的欢呼声中,一辆马车悄然驶离了喧嚣的王城。约好的旅行没有中止,贺洗尘驾着马车和格欧费茵他们四处旅行,每到一处,便记录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写成长长的信,封上火漆,寄给默里和奥菲利亚。
秋风乍起,遥远的部落小镇便开始祭奠神灵,祈求丰收。吟游诗人们围着篝火唱歌,漂亮的女孩跳起妩媚生动的舞蹈。贺洗尘悠悠拨弄琴弦,在火光中格格不入地吟唱英雄的赞美诗。
“唉,浪费了,这个时候明明唱情歌最应景、最讨小姑娘欢心。”格兰特摇头叹气。
“那你去跟别人学习学习?”格欧费茵斜着眼睛问道。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半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取过贺洗尘的竖琴,扯起沙哑的嗓子唱起思乡的愁绪。
卡卡罗和弗提凑在火堆旁烤鸡翅,铜蓝色的眼睛映照出蜂蜜色的视野。娜塔莎咬着糖粒吃得正欢,手里还拿着画集翻看。贺洗尘无事可做,便伸了个懒腰,汇入人流,打算去一睹神灵的通天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