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要快刀斩乱麻,永除后顾之忧,只需把莱修是吸血鬼的秘密抖搂出来。但贺洗尘望着他和朱丽叶一般秀丽的轮廓,想到小姑娘的眼泪,又想到这小子乌漆墨黑的心肝,瞻前顾后,最后只能认栽。
“你先休息,他们留给我应付。”贺洗尘凑到莱修耳边说悄悄话,两人背靠背,脖子的金锁链垂在肩膀上。他还不知道因为奥菲利亚家中的肖像画,骑士团至少对莱修有足够的宽容。
篝火闪烁到天明,几只夜猫子从安德烈的手提箱聊到花街少女的香气,从动机到杀机,几乎把所有能侃的都侃了一遍。套话也讲究基本规则,西蒙套他的底,贺洗尘何尝不在套他们。
“惠更斯老师喜欢罚我们抄书,图书馆的书架里有几条蛀虫我数的清清楚楚。”西蒙甩了甩手,“你说的芸香草和樟脑都没用,我晚上一边抄书,一边听木头里咯吱咯吱响,就怕塌了砸到我脑袋上。”
“去年图书馆把书都清了一遍,”玛茜挑开篝火里的树枝,说道,“没几本完整的。”
贺洗尘可惜地啧了一声:“我还想去参观呢。”
“按规定,不是神职人员,一律禁止入内。”拉法叶说。
“我去求求教宗阁下,也不行么?”贺洗尘心想他就摘一束狗尾巴花,用蝴蝶结扎得漂漂亮亮的。这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毕竟贿赂神官不是小罪。
“前提是你能见到他。”拉法叶不轻易说话,一开口总是一针见血。
西蒙啃着压缩饼干:“疯子尤金,王权安德烈,就你这运气,再努把力说不定能成。啧啧,这些资本够你去花街上吹嘘上一年,嘴巴甜一点,姑娘们就会乖乖跟着你走。”
“别打趣我。”贺洗尘只是笑了笑,火光映在他的手背上,明灭不定,“我哪敢去见他们。”
他认识的是一百年前的默里和奥菲利亚,不是现在的教宗阁下和最高圣骑士长。人们常说物是人非,他们还是好朋友,却不再是当年心心相印的少爷、神父和大小姐。
……
……
清晨的阳光驱散薄雾,把洁白的军装上的黑痕污迹照得格外明显。西蒙驱使植物掩盖了烧焦的味道,奥斯卡从废墟中刨出一个铁箱子,砸开锁,里头全是金灿灿的珠宝。
贺洗尘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眼睫毛重重地阖在下眼睑上,又努力抬起,然后又晃晃悠悠地盖住神采暗淡的瞳仁。他动了动嘴唇,嘟囔道:“你们别吓到修女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头一歪,直接靠在莱修肩膀上睡着了。
莱修霎时一僵,好像椎骨都被冻成冰块,却没把他推开。玛茜自讨没趣,瞧见拉法叶扶着步履蹒跚的格欧费茵修女走来,也不多待,转头就走。
“赫尔没事吧?他怎么了?生病了?”老修女的臂弯还挎着一篮香梨,发现贺洗尘呼吸均匀,顿时松了口气。
平日里莱修的嘴角总是高深莫测的弧度,显出十二分的邪佞轻慢,今天却面无表情,只是寡淡地坐在断墙上:“到这边来。”
格欧费茵见识过大风大浪,知道眼下不是问询的好机会,便踩着砖块爬上墙坐到他左手边。刺目的阳光塞得贺洗尘的眉头不太_安稳地皱着,她把黑伞递过去,轻声说道:“给赫尔挡光。”
……不知死活的人类。
伞面很大,恰好把三个人笼罩在里面。它把世界分割成两半,不远处的教堂里尘土飞扬,宛若喧嚣闹市,而伞下的日子却恬淡隐逸。
贺洗尘的右手从阴影垂到光明中,指尖仿佛停了几只萤火虫。莱修撑着黑伞,似乎有些沮丧,仔细一看,却还是冷冷淡淡的模样。格欧费茵把水果篮子放在腿上,用手帕把果皮擦拭干净。
“怎么没看见神父?”
“死了。”
她的手顿了一下,不禁叹了口气。
***
玫瑰金锁链上刻印着独特的咒文,除非是安德烈那个等级的人物,才能徒手拆除。拉法叶显然无能为力,挥动长剑砍了好几次,却只留下浅浅的印子。不得已,贺洗尘和莱修只能跟着骑士团去王城寻找专门的神官祛除咒文。
来自教廷总部的通讯文书下达了返程的命令,骑士团提前终止巡查进程,但巡查日志、工作报告,还有关于安德烈的紧急报告,还是要按格式写好呈交上去,差点没把诸如奥斯卡之类的单细胞忙哭。
“修女,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教堂前的小河被大火蒸腾得几近干涸,只剩下河床上浅浅一层水。贺洗尘把梨核丢进草丛里,摊开手掌小心地鞠起一捧清水。
格欧费茵坐在河堤上,视线比贺洗尘和莱修稍高些。她提溜着空荡荡的水果篮子眺望小镇橘红色的屋顶,略有些怅惘说道:“我辗转习惯了,不用担心我。”
骑士团在不远处勘察福波斯生前的痕迹,偷懒的西蒙和玛茜遭到所有人的声讨,传到寂静的河堤上,有种不真切的吵闹。
“修女,你会写诗么?”贺洗尘忽然仰头问道。
莱修靠着土坡,闻言睁开眼睛撇了他一眼。
“吟游诗人哪能没有绮丽浪漫的乐章?”贺洗尘把未知的旅途说成一朵花,“若格欧费茵喜欢写神之赞歌,我便歌颂英灵,赞美神明。要是志异怪谈,咱们就找热闹的小酒馆,只留一盏灯,慢慢把故事说给旅人听。”
“在下胸无点墨,五音不全,勉强通些音律。”贺洗尘似乎有些羞赧,“要和我这个没用的吟游诗人走么,修女?”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莱修撇过头,望着枯萎的野草,没有看格欧费茵动容的神色。
他没病死之前只有一个朋友,那是花匠的女儿,十六七岁,隔着窗户,经常对他笑。后来花匠搬家,小姑娘在窗台上留下一枝蒲公英。再后来,他就死了,在外面漂泊一百多年,莫名其妙又回到最初的身躯。
莱修不再恐慌、怯懦,那些胆敢冒犯、怜悯他的可怜虫,难不成以为他需要软弱无力的救赎?「救赎」这个词语也挺让他犯恶心的。如果真的抱有救赎之心,那么被百鬼啃噬心脏,也不要惨叫出声。
但贺洗尘伸出来的手坦坦荡荡,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趾高气扬。他只是在邀请孤单的修女一起踏上漫长的旅途,平等而纯粹。
“你把这些话倾诉给贵族大小姐听,她们恐怕会不顾一切和你私奔。”始终孑然一身的格欧费茵搭上他的手,笑道,“我不是英雄的专属诗人,小偷,乞丐,妓_女,她们也存在我的篇章中。”
贺洗尘轻轻拥抱她,温暖的胸膛缓慢起伏:“那到时我们去东方的厄齐齐斯大森林,或许你的诗歌中会出现精灵的影子。我负责弹竖琴,唱歌交给娜塔莎那三个小姑娘,连管家先生我都找好了。”
“哈哈,听起来很像少年人的冒险。”
“就是少年人的冒险。”贺洗尘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他倏地揪住莱修的领带,把人揪到跟前,“喏,这就是咱的管家先生。”
还没回过神来的莱修傻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睛,猛地甩开他的手:“你说什么疯话!?”
“噫耶,难道你想吃白食?在下不养闲人。”贺洗尘故作不悦地皱起眉。
莱修气急,红色的怒火从眼底绵延向眼尾。但这种情况相当于贺洗尘直接拿枪抵住他的太阳穴,不答应就一枪爆头。简直蛮横!卑鄙!无耻!
“去镇上的狮子旅馆找格兰特,我们在王城外会合。”贺洗尘没有理会他激烈的内心斗争,把格欧费茵从河堤上抱下来,在口袋里摸出三颗金色的蜂蜜琥珀珍珠,塞到她手中,“买辆马车,慢慢过去,不着急。”
“你哪来的钱?”莱修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挑刺地质问道。
贺洗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福波斯神父的宝箱里顺手摸的。”
嗯,是小偷的诗歌。格欧费茵在心中说道。
***
骑士团与当地的勋爵交接好事务后,没有停留太长时间,晌午便启程。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平原上蜿蜒出一条白线,最后头是一辆慢吞吞的驴车。车上有一袋腌制的肉干和一篮艳红的苹果,两个黑发青年不消停地斗着嘴,勉强跟上大部队。
他们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格欧费茵和格兰特带着三个小姑娘到市场上置办行礼。市场人潮涌动,娜塔莎个子矮,被没长眼睛的大人一撞,手里攥着的画集掉到地上,被人一脚踩过,印下灰扑扑的鞋印。
娜塔莎顿时心疼地叫出声,刚要捡,却被人抢先一步。那是一个十分俊丽的男人,黑发黑眼,戴着一顶猎鹿帽,看起来像是准备去打猎的绅士。
他随手拿下胸前烫平整齐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被踩脏的一页画——画上是一个卷发小男孩,从窗户里探出头,笑容比怀中的向日葵还要温暖,书页右下角署名「凯普莱特」。
“还给你,小丫头。”男人把画集递到娜塔莎面前,玩味地瞥了眼跟在她身后的两只小蝙蝠,随后便消失在人潮中。
“好可怕。”
“好可怕。”
卡卡罗和弗提小脸煞白,铜蓝色的瞳仁微微颤抖。
*
四驱翠拭马车停在贝瑞教堂的废墟前,高大的骏马嚼着草料,疲惫地打了个响鼻。
“没有莱修的踪迹。”尼古拉绕了一圈,皮鞋上沾满黑灰,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风度。他往嘴里塞了一颗太妃糖,遗憾地说道,“我们好像晚来一步,和他擦肩而过了。”
烟绿色的长裙把朱丽叶颈间的皮肤衬得雪白,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她少见地画了红唇:“总是慢一步,我们总是慢一步。”她好像要哭出来了,但下一秒又变成冷峻的颜色,“继续追!我要亲自确定莱修……他真的活过来了……”
***
骑士团走了七天,穿越平原、田野、村庄,城市逐渐繁华起来。宽阔的青石板大街上,纯白的骑士团牵着黑马,步履稳健,只是最后头寒酸的驴车有些煞风景。
“哇咔咔,你不知道最凶险的一次,是我在惠更斯老师的房间里发现一架子小说!不是历史哲学神学书,是小说!”西蒙落在队尾,手舞足蹈地表示自己的惊恐,“这几年她视力下降,要戴眼镜才能看清楚字。不过一上训练场,揍人的力度啧啧,骨头都碎了。”
这几天他和贺洗尘成功混成损友,天南地北地闲扯,还约好到王城后,带他去花街感受一下成年人的世界。
贺洗尘表示敬谢不敏,还有我已经成年很久了谢谢。
“她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一路听他们叨叨都没吭声、只嫌烦的莱修忽然看过去,“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贺洗尘一顿,眼睫毛不自觉颤了两下。莱修却平静地撇过头,没再说话,好像只是单纯插嘴。
人声鼎沸,街道两旁的小孩子呼啦啦地跟在队伍旁边,好奇地看来看去。俏丽的小姑娘凝视着一个个英俊的骑士鱼贯而过,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边羞红了脸。
华灯初上,骑士团几乎占据整个旅馆。他们换下洁白不染的军服,穿上宽松的休闲装,坐在吧台边喝白兰地和龙舌兰,心照不宣地谈论些男人之间的话题。
“过来,未成年,我教你们喝酒。”玛茜像招小狗一样对贺洗尘和莱修喊道。这只火烈鸟喝酒后改了点坏脾气,却比平常更加跋扈。
贺洗尘咬着吸管,把玻璃杯里的苏打水吸完,低眉抬眼,看起来还真像个未成年。莱修直接比了个中指过去,然后把面前的果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贺洗尘拍着硬木吧台肆无忌惮地笑出声。其他人乐得看玛茜吃瘪,连胆小鬼奥斯卡也不留情面地哄笑起来。西蒙的酒杯里混了乱七八糟各种饮料,调成邪恶的颜色,仰头咕咚咕咚地就咽下肚。
橙黄色的灯光把年轻人青春洋溢的脸庞照得温馨可爱,连偶尔冒出来的两句脏话也像葡萄酒瓶里的沉淀物,朦胧而不失美感。
“未成年最好不要喝酒。”背后忽然响起严肃的话语,贺洗尘回过头看去,拉法叶冷淡地对他点了下头。
白衬衫的纽扣永远系到最顶端,天生的禁欲脸让这位骑士团团长看起来比年长却轻浮的西蒙还要成熟几分。他不喜欢喝完酒后头疼欲裂的痛苦,队伍也需要一个保持清醒的人,于是便格格不入地点了一杯冰水坐在角落里。
贺洗尘眉毛一扬,扯着不情不愿的莱修绕过狂欢的酒鬼们,来到小圆桌前的座位:“团长先生,这一次旅途麻烦你们了。”赶路的时候,拉法叶永远在队首开辟道路,他们两个却在后头摸鱼,没能打上个照面。
“顺路而已。”拉法叶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模样,嘈杂的酒馆顿时成了安静的办公厅,“安德烈是闻到血腥味就缠上来的吸血鬼,教廷可以为你提供庇护。如果你想加入教廷,我可以给你写一封举荐信。”
举荐信相当于担保人,如果被举荐人犯事,连他也会受到牵连。但拉法叶愿意冒险。那场声势浩大的风和敏锐的策应能力,只要再打磨上几年,或许可以动摇他最高骑士继承人的位置。
“团长。”贺洗尘的神色庄严,似乎深思熟虑后做了重大的决定,让莱修轻敲玻璃杯壁的手指一停,“你这是在挖吟游诗人公会的墙角!”
他不安常理出牌,反而让拉法叶愣了一下。
却见贺洗尘搂下莱修的肩膀,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您这话说给我听没什么大问题,千万别让其他吟游诗人听见了,要不那帮小心眼的能编排出十几二十个不同的故事讽刺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