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少爷!大哥!祖宗!你别吐啊!”
“小心我跟你没完!”
事实上贺洗尘单是御风就十分费劲,两人几乎是自由落体的状态,雾白的云气穿梭过黑发,速度却没降低一丁半点。他望了眼地上手持长剑的骑士少年们,深深呼出一口气,在距离地面五米的高处,勉力汇集起承托的和风。
被西蒙控制的野草瞬间都伏下身,漾出一层水波似的,萤火虫裹挟进风中,轰然而起,宛若灯花灿烂。与此同时,从天而降的两名黑发青年徐徐掉在泥土上,提灯的小虫子昏昏然又散开,盈盈飞舞的影子映入雪亮的剑身中。
有惊无险。
贺洗尘松了口气,还没推开压在身上的莱修,几十口长剑便刺在眼前。他瞬间不敢动弹,扫了一圈神色不善的骑士团,讪讪地挥手浅笑:“晚上好,先生。”
第93章 神之赞歌 Ⅶ
莱修趴在草丛里把倒流的胃酸都吐干净了, 耳朵里却还一直回响着隆隆的雷声——不对,是夹着蜂鸣的飓风——总之令他暴躁得想杀人。贺洗尘蹲在旁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 一边抬头对神色各异的骑士团谄媚笑道:“有话好好说, 我们是好人!”
拉法叶垂下剑尖,还未发问,吐得昏天黑地的莱修揪住贺洗尘的袖子,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骂谁好人呢?”
末世强者, 精英贵族, 杀伐果断,从来自诩恶人的莱修少爷,不认为「好人」这样软弱的字眼是对他的赞许。他惨白的面色被萤火虫的光照得阴森森, 眼底下的灰青透着股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气。
西蒙忽然咦了一声,拉法叶也惊疑不定地望着莱修, 骑士团的人面面相觑,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诧异与疑惑。
——惠更斯老师挂在房间里的画像,和这个凶巴巴的黑发青年有几分相像。说是几分, 也就是几分。他看起来可没画里那个好惹。
贺洗尘不知道他们的思绪,一时无言以对,抬手使劲揉了揉莱修乱糟糟的头发,径自和骑士团解释道:“我家小朋友少不更事, 有怪莫怪。”
拉法叶虽然是骑士团团长,却不善言辞, 一向由口齿伶俐的西蒙代为交涉, 此次也不例外。西蒙长着一副流连花巷的相貌, 看起来轻浮没谱,只有亲近的人才清楚这张浪荡子皮下的冷静和伺机而动的杀意。
“好人坏人不是你说了算。小朋友,你叫什么?姓什么?家住何方?你在——”西蒙那双璀璨的金色眼睛一眯,“躲避谁的追杀?”
田野的风清新凉爽,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贺洗尘,其中却没传递任何危险的信号分子。他觑了眼骑士团胸前的徽章,以及飘扬在夜风中的太阳与剑的旗帜,心中不由得一松。德米特利还没追上来,而他也逮到了心心念念的最高骑士团,这条小命总算有了下文。
“吸血鬼杀死了贝瑞教堂的福波斯神父,我们拼死才逃出来。”贺洗尘握住莱修的手掌,低着头,好像心痛不已,然后简略又快速地把所有已知情报贡献给他们,“袭击教堂的吸血鬼叫德米特利,银发,红眼,变态,很强。”
骑士团对德米特利这个名字熟悉得不能更熟悉,毕竟那张延续了一百年的通缉令还挂在教廷内部,至今没有摘下来。他们还没有和「王权」打过交道,但在奥菲利亚的耳提面命之下,自然知道他如蔷薇般出色的长相以及如狗屎般恶劣的性格,还有层出不穷的假名和禁/书。
“有多强?”拉法叶忽然问道,眼中战意沛然。
贺洗尘略略思考了三秒,勉强从脑海里扒拉出一个双方都认识的人物,估摸着说道:“约等于三分之四个尤金·笛卡尔 。”令人闻风丧胆的伊福区领主在这里竟然被用作换算单位,何其可悲!
胆小鬼奥斯卡顿时瑟缩了一下,哭丧着脸说道:“我腿软……”
莱修忍不住冷嗤,只不过声音还在牙齿边上,就被贺洗尘飞了个眼刀,瞬间只能乖怂乖怂地缩下肩膀。
“奥斯卡你可闭嘴吧!太丢脸了。”
“回家玩泥巴去吧嘻嘻嘻。”
“这种情况当然要挺身而出——”骑士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明亮而坚定:“要不手里的剑就白拿了!”
贺洗尘只想借这二十五个小朋友震慑安德烈,却不想让他们冲上去自寻短路。就算能赢肯定也是两败俱伤,这些大好青年要有一个折在安德烈手上,恐怕贺洗尘就睡不着觉了。
最保险的办法就是退守到距离最近的教堂,联系周边武装力量,通知教廷总部,请求支援。安德烈不喜欢和教廷正面对上,一百年前如此,一百年后也是如此。那家伙惜命得很,只要脱离他的掌控范围,贺洗尘就有办法全身而退。
“撤退!”拉法叶的五官规整,清冽分明,头脑也和他的面容一样冷静。不过几秒,立刻判断出避战的战略,减少无谓的伤亡。
聪明。贺洗尘心神稍定,将还未出口的话咽下来,全神贯注扮演一个受害者。
骑士团平时调侃归调侃,一旦遇事,百分百服从团长的指令。所有人面色一肃,颔首应是。
“玛茜,紧急传讯。”拉法叶井然有序地布置任务。
“唉,都说了别把我当通讯员。”戴着眼镜的高个子不满地皱起眉,脚下却瞬间亮起一圈铂金色咒文,“下次我要上前线,谁拦我我跟谁急。”
奥斯卡抖抖索索说道:“我和你换!”
一片嘘声中,西蒙玩味的眼神越过莱修,落到把头发抓成小揪揪的贺洗尘身上。御风者虽然是很常见的天赋技能,但那样气势磅礴的控制力,却是第一次见到。
凭那张和奥菲利亚故友相似的脸,骑士团就会豁出性命护住莱修的性命——不要误会,就算是不相干的普通人,他们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但更让西蒙忌惮的,还是从头到尾临危不乱的骗徒。
就是骗徒。明明心有城府,却还佯装如释重负。西蒙早被花街上的卖花女诓过,不会再被这种示弱的招式哄骗。
夏夜的风携带着海盐的湿气,沉甸甸的,好像粘滞的湖水。贺洗尘仰头凝视漂浮的云彩,星辰入目,忽然偏过头古井无波地说道:“来不及了。”
莱修厌恶地撇下嘴角,暗自提防的西蒙心头一跳,猛地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喂。”死到临头,贺洗尘反而镇定得不像话,朝火烈鸟一样颀长的玛茜眨了下眼睛,“小朋友,等一下躲到后面。”
二十七岁的玛茜眉角一挑,俯视着套了二十岁壳子的贺洗尘,用手比出两人的身高差,恶劣地拖长语调:“小矮子成年了吗?”
并不矮的老妖怪贺洗尘仰视高得过头的玛茜,瞳孔里沉淀着黑沉的夜色,只说道:“通讯员可是很宝贵的财产。”
都是嘴巴不饶人的主儿。西蒙龇牙咧嘴地做着鬼脸:“全员警戒!!!”他猛然一挥手,所有草叶连根拔起,挺直如冷冰冰的薄刃,往后射去。
拉法叶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与擅长近战的奥斯卡一左一右包抄向黑暗中诡异的红眼睛。小朋友说自己腿软,一遇敌情,倒是当仁不让往前冲去。
“以多欺少,欺负人。”可怜兮兮的抱怨和强悍的力量对比鲜明,安德烈身形轻盈地闪避过西蒙的攻击,一只手抓着染血的匕首挡住劈来的剑刃,另外一只手提着老旧的皮箱,看起来像是慢悠悠收拾好行李才追出来。
金属剧烈碰撞产生的火星在夜色中宛若刀锋下死里逃生的萤火虫,从小培养的默契让骑士团迅速找准自己的定位,二十五个人将安德烈团团围住。贺洗尘有心上前帮忙,奈何被金链子锁住脚步。但所谓风,可不需要近身才能伤人。
两条风蛇悄无声息缠上安德烈的脚踝,他突刺的动作一顿,对包围圈外的贺洗尘扬起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贺洗尘脊背一凉,也抿起嘴角笑回去。
“看来未成年和王权关系匪浅啊。”玛茜的指尖环绕着闪动的咒文,其中蕴含的信息源源不断流向王城的教廷,浮现在当今最高战斗力的两个人眼前。
“通讯员滚一边去!”莱修不耐烦地呛回去。这人也是相当没有自知之明,就他现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状况,连个通讯员也比不上。
贺洗尘却疑问道:“王权?”
玛茜五指一收,咒文倏忽黯淡下来:“今晚能活下来再说。”他缓缓抽出双刀,活动了下脖子,“就算是通讯员,我也是最强的通讯员。”这是奥菲利亚经常和他说的一句话,连安慰也算不上,聊胜于无。
一望无垠的田野上掠过交叠的白影,乱中有序,密密麻麻的攻击袭向中间的安德烈。他的手脚被风蛇牵制住,车轮战仿佛没有尽头。原本赢面不大的局势,由于贺洗尘的强力策应,隐隐约约摸到胜利的曙光。
首当其冲的拉法叶和奥斯卡感受最深刻。阻碍剑势的风绕道而行,身轻如燕,与此相反,安德烈却如同被捆住了手脚,虽然轻易便能挣脱,到底碍手碍脚。战场上唯有莱修置身事外,他注视着战场,好一会儿后才把目光移向大汗淋漓的贺洗尘。
没用的废物。莱修在心底冷嘲。这具羸弱的身体注定掌握不了力量,除非和一百年前的「莱修」一样,饮下人血,然后死去。
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他垂下眼睫,神色晦涩。
战况胶着,安德烈依旧气定神闲,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绣着黄色小苍兰的手帕,仔仔细细擦拭匕首,目中无人得令人恼怒:“把后面两只小老鼠交出来,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西蒙拍掉身上的泥土,笑嘻嘻说:“去你妈的。”
轻佻得仿佛在戏弄花街少女鬓边的山茶。
安德烈叹了口气,幽怨的目光对上贺洗尘的双眼。
“男主角先生,我把你从河里捞起来哎,你这样报答我?”
风清月朗,萤火虫早已被凛然的杀气吓得蛰伏在浅水中,蛐蛐蝈蝈儿们闭上嘴,不敢聒噪。贺洗尘向来有恩必报,当下点点头说道:“我会给你烧纸钱的,附带一场超度法会,佛教道教任你选择。”
他低估了骑士团的小孩,单论战斗力,一百年前的默里根本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敌手。
不愧是最高骑士团。荣耀加身,绝不是浪得虚名。
既然有机会能赢,贺洗尘必得寸步不让。
“墓志铭我也已经想好了。”莱修摊开手,笑容虚伪,“卑鄙的小说家,无耻的吸血鬼——德米特利之墓。如何?”
“神来之笔!”贺洗尘赞叹不已地和他击掌,“我会找出版社协商出版您手提箱里的手稿,不要担心。”两人一唱一和,不怕死的嚣张样倒跟双子似的心有灵犀。
拉法叶默默吐槽他俩恶劣的本质,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简直就是在逼安德烈和他们不死不休。他将长剑横在眼前,却见安德烈愣在原地,低头念念有词。
“截稿日期……”
这个年头拿支笔就敢说自己是作家的勇者多如牛毛,再加上胆敢刊印发行禁/书的出版社实在不多,本就不受市场青睐的安德烈根本找不到合作商。这几天他浪过了头,没写一个字,要是无故拖更,恐怕会被唯利是图的书商踢出合作范围。
可怕!太可怕了!
爱岗敬业的安德烈瞬间面白如纸,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长吁道:“抱歉,事出突然,我得先行一步。”他扔掉带血的匕首,拎着手提箱优雅地朝贺洗尘施了一礼,“再见,男主角先生。等我写完稿,再来找你叙旧。”
拉法叶等人不明所以,依旧严阵以待。贺洗尘有心一鼓作气,彻底埋葬这段孽缘。但安德烈要走,他们还真留不住。权衡之下,他同样还以一礼:“不必麻烦,再也不见。”
什么玩意?就不打了?太草率了吧!拉法叶看了眼几个受伤的同伴,尽管心中积着一团怒火,却清楚自己还没有留下王权的能力。
安德烈才不管他们怎么想,临走前还尽责尽职地为世界和平添堵:“赫尔先生,期待你能夺回自己的身躯。”他丢下这句云里雾里、似是而非的言语,忽然变作红眼蝙蝠,闪电一般消失在众人眼前。
夜色正浓,被汗湿的衬衣贴在灼热的皮肤上,后知后觉地有些凉意。贺洗尘如芒在背,顶着骑士团探究的视线,提议道:“要不先去睡个觉?”
西蒙光洁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茶色的头发沾在脸颊上。他笑着,金色的眼珠子却冷若冰霜:“先把事情交代清楚,未成年。”
***
格欧费茵驾着驴车慢腾腾从镇上回到教堂时,十字架上的郁金香、朴素的秋千和门前的尸骨都已被安德烈放的一把火烧成灰烬。白衣骑士们收殓了福波斯神父的骨灰,然后分工把摇摇欲坠的房梁拆下来,以防砸到人。
怔愣的格欧费茵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见断墙残垣上靠着熟悉的人影,连忙跳下驴车,杵着长柄黑伞吃力地跑过去:“赫尔!怎么回事!家里遭贼了?”
玛茜眺望过去,推了下眼镜,阴阳怪气地说道:“哦豁,回来的时间抓得真巧妙。”他的影子压在贺洗尘头上,半眯着眼睛,居高临下的威胁意味不言而明。
莱修看他不爽很久了,当即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微笑怼人:“就是这么巧。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你老年痴呆吗?”
贺洗尘困得听不清他俩说话。昨晚骑士团的头脑派(包括西蒙和玛茜)不遗余力、轮流盘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勉强把缘由扯明白了,几个人便围着篝火你来我往地闲聊。好不容易闭上眼睛,天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