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再次被带走,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帝君所写之字。
帝君所写乃一“天”字,而凛暮卜卦时所写的,也是一个“天”字。
两个人都同样得不到卦辞,莫说是卦辞,就是卦象卦名也窥不得一丝一毫,若不是当时直接接触了凛暮掌心纹路脉络,怕是连那一句卦辞也难得。
然而这战天国至高无上的帝君怕是不会让他肆意触碰手心问卦。
提字问卦看似简单,实则深藏天机。
一个人所写之字,恰是他心中所思所想的具现,笔画转折间也带着这个人的一些特性,见字如见人便是也有点这种意思在其中。
帝君写“天”,怕是因为不信天、不畏天,如他亲提的国名战天所蕴意义一般——与天而战,争得一线生机。
当真是疯狂至极。
而那时安当时所写的字,是“善”。
时安认为自己是“善”,也确实一直在行善,行善到最后,有了分歧,字形歪斜向左,一边坚定,又一边怀疑,摇摆不定而又冲动行事。
所以他才会在杀了娄析后又去破庙祭拜,他内心深处角落可能已经察觉自己的错误,他彷徨,又武断,然后再掩耳盗铃般一层又一层的将其掩埋遮盖,只当自己是“善”,是解救娄析,是救赎,是正道。
他又想以一己之力去惩戒所谓的“恶”,便主动报案,打算将一切顺水推舟推到娄氏二人身上,后又异变突起,便想要将郑路平也拖下水,却又说多做多露出破绽,即将面临制裁时下意识的为自己开脱,将一切蒙上一层美好的所谓“惩恶”的面纱,自欺欺人。
他真的“善”过,也在后来享受过因“善”而带来的夸奖与吹捧,他确实为娄析着想过,也一直认为自己站在娄析的一边,可这一切都因最后的自大、武断与隐藏在深处的自私晦暗而分崩离析。
那么,凛暮所写之“天”,又是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凛暮:今天的游戏是,找找我的腿在哪?
第6章
窥极殿。
乃曾经战天国历代国师居所,哪怕这些年来荒废、萧条,其雄伟壮丽依然不下任何一座宫殿,可见这战天国曾经是多么信奉国师、信奉这神佛天地。
带沉默来的宫人到殿前便离开了,只余一队侍卫守在殿前,严禁任何人的进出。
抬眼望去,这帝宫里,除了帝君寝殿光烬殿殿前一百零八级台阶最高,紧随其后的便是这窥极殿前的九十九级台阶。
顺着九十九级台阶而上,窥极殿一层为室中庭,四周轻纱飘摇,中有一寒潭,寒潭边曲水流觞、琴瑟笙箫临列,想来这儿曾经的国师过的是多么惬意的神仙日子。
窥极殿二层便是国师居所,内有书房,藏书颇丰,记载了历代皇室的星象八卦变动。
但这卧房就空荡许多,除了基本的床铺外便再无其他。
而窥极殿三层,便是观星台。
观星台半遮半开,别有洞天,其中绿意茵茵,竟是个阁中园林,园林虽小,五脏俱全,假山怪石、流水潺潺、绿树成荫。
行至三楼,沉默只觉豁然开朗,深吸一口气,满是绿意清新。
但随之而来的,是腹中饥饿。
帝君罚他禁食三天,三天,怕不是要饿去半条命来。
沉默蹲下,看着眼前巧夺天工的假山溪水,里面还养着许多锦鲤,沉默注视半响,蓦地伸出手去想要抓鱼。
但那鱼儿十分机灵,沉默刚伸手靠近,便纷纷散了开来,一缩手,那鱼儿又得意的聚了回来,探头吐泡,似在嘲笑。
来回数次,衣袖尽湿,却是连鱼儿的尾巴都没碰到过。
“好好的鱼儿,抓它作甚?”
突兀响起人声,沉默再次伸出的手顿住,侧头看去,身后不过几尺距离外,正姿态随意的站着一人,那人墨发披散于身后松散收拢,手拎一精巧食盒,冲着沉默笑意盈盈。
“锦鲤虽能吃,但腥气过重,不甚美味,你还是不要动它们为好。”
沉默凝神,“你为何在这里?凛暮。”
“这天下间,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十分平淡的一句话,却甚显张狂。
凛暮拎着食盒来到一边石桌坐下,对着沉默招手,那动作看起来跟召唤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沉默不动,凛暮也不再招呼他,只自顾自打开食盒,拿起筷子吃食。
微风将那香味送了过来,沉默腹中嗡鸣更甚。
摸了摸干瘪的腹部,沉默脚步稍作迟疑,便大步迈了过去,走到凛暮身旁坐下,拿起食盒中的另一双玉筷便要去夹那油亮的肉块。
只是筷子刚要夹到那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时,便被另一双玉筷中途拦住。
沉默换了个方向,依旧被拦住。
沉默收回手:“何意?”
凛暮一笑:“刚才我想让你吃,但现在,我不让了。”
静默片刻,沉默当真放下筷子,只直勾勾的盯着桌上佳肴,不动了。
凛暮自顾自吃了几口,终忍不住大笑,“你倒是听话的很。”
随即拿起公筷夹了一筷子竹笋,在沉默面前晃动,但沉默依旧不为所动。
顺着沉默侧头的方向看过去,凛暮了然,放下竹笋另夹了一块油光锃亮的肉块来,再次凑到沉默眼前晃动。
沉默起先并无反应,半响终是忍不住视线追着那肉块来会移动,凛暮动作大了,便看到沉默的头跟着一左一右的摇摆,想来那黑布下的双眼也是十分渴望。
“来,叫声哥哥,叫的好听,就给你吃。”
“不叫。”沉默反驳。
凛暮无可无不可的放下公筷,不再管他,只管自己吃起来。
沉默静默半刻,声若细蚊:“哥哥。”
凛暮全当听不见。
沉默抿了抿唇,又叫了一声:“暮……哥哥?暮哥哥。”
一声踌躇,两声犹豫,第三声就干脆起来,总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凛暮轻笑,放下筷子,用公筷再次挑了一块肉,这次直接递到了沉默唇边,肉块上的油渍便擦到了沉默唇上。
沉默直接张嘴一口吞了下去,那模样到有点凶狠的幼狼模样。
凛暮:“好吃吗?”
沉默点头。
凛暮便又夹了一块油汪汪的肉块,递到沉默面前。
凛暮:“不如再叫一声?”
沉默:“暮哥哥。”
又喂了沉默一口,便放下筷子不再逗他,“好了,自己吃吧。”
沉默似乎就在等这一句话,闻此立刻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看来确实是饿狠了。
待沉默吃饱,便是凛暮再如何逗弄,沉默都不再叫他“暮哥哥”了。
凛暮无趣的叹了口气,似真似假的抱怨道:“小东西,倒是无情。”
话落,凛暮又像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壶酒来,也不用酒杯,仰头便倒入口中,喝的甚是肆意潇洒。
瞥到一旁的沉默,一扬手,酒壶便被稳当的抛到沉默手中。
“想喝就喝吧。”
沉默摸了摸酒壶光滑冰凉的壶身,仰头学着凛暮的样子,喝了一口,却不想这酒烈的很,一口便火辣的要命,顺着喉咙直烧了下去,引得没有防备的沉默呛咳起来,动作过大,洒出的酒水将前襟领口都沾湿了。
凛暮瞧见,大笑几声,眼中终于带了点真切的笑意。
“我倒是忘了提醒你,这酒可烈的很。”
沉默这一口虽多半呛了出去,但留在舌根处的酒液渐渐回甘,也让他尝到了些许这酒水不同于寻常的美味,稍稍缓了口气,沉默小心翼翼的又喝了一口,有了开头就会慢慢适应,咕咚咕咚,半响竟是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
见沉默喝光一壶酒后,仍旧面色如常的坐在那里,凛暮倒是稍有诧异。
这醉生酒烈而后甘,劲头十足,酒量不好者,一杯便头晕眼花,酒量较好者,一壶也要晕头转向倒地不起。
倒是没看出来,这沉默小小年纪,酒量却是极好的。
凛暮问道:“好喝吗?”
沉默晃着已经空空的酒壶,见实在晃不出一滴酒液后,才不甘的说道:“好喝。”
凛暮挑眉:“还要吗?”
沉默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张口就来了一声:“暮哥哥?”
凛暮摇头:“叫哥哥也没用,只那一壶,都进了你的肚子。”
随着一问一答,凛暮眸中笑意加深,他还道这人酒量好,原来是早就醉了,只不过这世人醉态千千万万,沉默醉酒后,倒是呆愣有趣的很。
窥极殿三层绿阴摇曳,微风轻轻卷起淡淡酒香。
凛暮眼中笑意也随着这清凉微风渐渐淡了下来,只似是而非的冲醉酒的沉默说道:“沉默,我请你喝酒吃肉,你可有回礼予我?”
说着,便摊开手掌放在沉默面前,似在催促他赶紧给点什么好东西来。
沉默垂头,盯着眼前分外好看的掌心指节,只觉头脑昏沉越加沉重,身体缓慢的前倾,慢慢,慢慢的将下巴歪倒在了凛暮的手心上。
凛暮一愣,掌心触之温热细腻,正是少年应有的软嫩皮肤,他看着早已闭眼昏睡的沉默,手指恶劣的用力,在沉默脸颊揉捏挤压,直捏的沉默脸颊变形,嘴巴撅起,嘴角有晶亮液体似要滑落。
凛暮见此立刻松开手,任凭沉默脸颊重重砸在石桌上。
“你这回礼倒是独特。”
说着又伸手向沉默腰间,抽出那看似普通的豪素,托至眼前,细细打量。
这笔较平常的笔都要大上一圈,却仍显朴素,触之笔身圆润温凉,质地厚重,形似玉却并不通透,看起来就是个稍大的普通毛笔而已。
片刻,凛暮又将笔送回沉默腰间,起身离开。
三月天的阳光虽然明媚,可气温却并不多温暖,感受着拂过脸边的微风,凛暮身形微顿,随后抬手一扬,玄色外袍便飞扬摊开,慢慢盖在了沉默身上。
沉默便在这窥极殿三层园林中,裹着夹带着陌生体温的玄袍,睡的昏天黑地。
再醒来,已是暮色暗沉。
起身时脖颈臂膀酸痛,沉默抬手,肩头一物滑落,他下意识的抬手,抓住一片锦缎袍角。
这是……凛暮的外袍。
此时应是深夜,石桌上凌乱的摆着些残羹冷炙,四周漆黑一片,这窥极殿居然连点灯的下人也没有。
微风拂过,一阵冷意,沉默忍不住又散开那团在一起的玄色外袍裹上,这才稍稍感觉好点,三月里的夜晚十分寒凉。
行至占星台边,沉默随手摘下眼前黑布,摸黑走到边缘,握着冰凉的栏杆,抬头望着这满天星辰。
大约因这异古时代没有现代科技与环境污染,天空才分外干净透彻,此时正是月皎如日,繁星满空,璀璨闪耀。
算卦系统里记载的卜卦方式繁多,沉默最常用的便是一字占法,无他,此法简单也不易出错,并且使用广泛。
占卜之法众多,一字占法并非唯一,而天下大势皆出自星象。
但占星对于沉默来说,尚且是生涩难啃的硬骨头。
并且占卜之术有一大禁忌,便是再厉害的卦师也无法测算自身,哪怕沉默身负这奇异的算卦系统,想要突破这桎梏也不可能。
自他得此奇遇来到此地,虽说避免了身死现代,却也仍旧活命艰难,算卦续命,谈何容易?
如今他莫名与这朝堂牵扯上,成为了劳什子的国师,对于他这个并不太了解情况的现代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细细思索,沉默便将目标定在了凛暮身上。
凛暮这个人,身份成谜,但本事一定不小,单见他可随意出入帝宫窥极殿,就可猜测一二,沉默初步推断他与朝堂应当是有些牵连,甚至就是朝堂中的一人,可之前见他与宿源欢又是一副毫不相识的模样,又或者说二人相识但只是关系不好?
又想到凛暮与帝君战的占字卦,两人同一字“天”,同样的难以窥伺卦象,莫不是兄弟?
但听闻战天国帝君战,登基之时便屠尽了所有皇室兄弟亲缘,又何来兄弟之说?
不是兄弟,那是朋友还是仇人?
漫天星光倒映在沉默眼中,此时四下寂静,没有了白日里对他来说过于吵闹的环境,他头脑清净,便开始思绪乱飞,渐渐胡思乱想起来。
或许,帝君战和凛暮,是同一个人?
若当真是同一个人,那缺失的一条左腿又该作何解释?
沉默看着这漫天星辰,到底什么也理不清、猜不透。
他确是没有发现,相较于曾经自闭封锁的他,如今的他思想越发活跃起来。
第7章
诺大的窥极殿除了沉默便再无一人,只定期有几名宫女前来打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帝宫连宫女也随了他们的帝君,一个个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白日里沉默便在窥极殿二楼书房消磨时间,或去三楼逗弄池内锦鲤,逗着逗着就忍不住想要抓一条上来吃吃看,却一直没有成功过。
一直到夜里,沉默毫无形象的仰面躺在草地上,这窥极殿三层的园林布置十分精美,就连这草地也是茵茵茂盛,丝毫不见人为之感,只是夜晚没有灯火,整个窥极殿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距离上一次填饱肚子已经是昨日下午,沉默早已饥饿不堪,却也毫无办法。
好像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便时时处在饥肠辘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