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就觉得奇怪,既然那血是毒血,不值钱的玩意,应该直接弃掉就行了,为什么每次都要用一个玉碗珍重的装起来呢?
现在看来,不值钱是他,值钱的,才是那血吧……
夏朗冽出一笑,倒退了一步,靴子踩在刚刚掉落在地上的梅花上,花瓣碎裂,拖曳出斑驳又绚烂的鲜艳。
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要再听下去了,但是心里却还自虐般的想要一个答案。
萧韶就是旺财,萧怀予救他,本来就是别有用心……
不,从他被抓起来到受伤,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我做错了什么,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萧怀予的声音越来越高,带了一些激动之情。
“依我看,本来就不应该复活父亲!当年父亲下令烧毁未央宫的时候,难道不就存了根本不想再见到父皇的意思吗!父皇这样一意孤行逆天而为,究竟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你自己!”
未央宫……是卿玉纵火烧的?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萧韶让他调查未央宫起火的原因,是为了什么?
心中传来强烈的阵痛,夏朗忍着痛楚,抬头看去,灯火冷冽,萧韶的脸忽明忽暗。
“不,卿玉根本没有怪我……”
萧韶想说卿玉醒来过的事情,但是想了想,却闭了嘴。
他不想跟这里的人分享这件事情。
但是却有一个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这一切。
夏朗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在了雪地上,在那破碎的梅花旁边,梅花的红,雪的白,反衬的那血更加的艳。
——这件事朕不敢交给别人调查,只能麻烦爱卿了……
——那时候本宫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臣来皇宫是为了拿当年未央宫起火的卷轴的——这样啊,辛苦大人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奔波在各个大臣中间,大臣看着他的眼光,都是同情里面带着一些怜悯,和他说的答案都语焉不详。
因为,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那场大火的原因。
只有他,被瞒在鼓里,被耍的团团转。
原来……他一直都只是一个笑话,是一个皇帝和太子的玩具。
夏朗看着地上的那摊血,出神的想,要是萧韶发生了他在这里,看到这一幕,他是会更心疼他,还是地上那摊血呢?
夏朗倒退了一步,树枝发出了吱呀一声。
“谁!”萧韶听见了树枝发出的声音,向外看去。
外面空无一人。
萧韶有些不放心,最终还是出门来看,但是却只看见了一支破碎的梅花,和一滩血迹。
萧韶的心逐渐地冷了下来。
他有一个猜测,不对,应该是应该是断定。
这小小的院子其实内松外紧,一般人不可能来到这里。
萧韶站在那里,俯视着地上的那梅花。
不知过了多久,萧韶的手心已经被刺的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地流了下来,和那地上的鲜血混在了一起。
“父皇?”
萧怀予看到萧韶久久没有回来,有些疑惑的问:“可是有什么贼人?”
“不,没有。”萧韶答道,终于挪动了脚步,走了回去。
萧怀予看到萧韶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之前说的事情,就按照方先生说的做吧,”刚刚两个人争吵的时候,萧韶一直没有表态,而现在这场三个人的博弈,终于以萧韶的决定而有了终结:“将夏朗送到未央宫。”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那就这样吧。
怨我吧,恨我吧。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是不知道,居然会来的这么快。
———————————————————————————————————————————————————————————
夏朗失魂落魄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这个时候,那两个婢女已经找他许久。
“大人!您去哪里了!”一个婢女急急的拉过夏朗,担心的问道。
“我没事,”夏朗冲着婢女笑笑,只是那婢女却能看到,那双一直是墨玉般的眼眸,却布满了血丝。
“大人……”婢女欲言又止,只能目送着夏朗走回房间。
夏朗的脚步踉踉跄跄,带着点虚浮,一个婢女实在是看不下去,伸手扶住他:“大人,我来扶您吧。”
夏朗本来想拒绝,但是差点就在雪地里平地摔了一跤,婢女连忙搀住了他。
“谢谢。”
夏朗由衷的道谢道。
婢女看着夏朗眸子里满是感激的样子,于心不忍,虽然主子的事情不是他们可以多置喙的,但是看着面前公子虚弱苍白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小声提了一句:“公子要小心一点您的小厮旺财。”
她不知道旺财的真实身份,但是却知道旺财每次出门之后,都会视若珍宝的捧着公子的血走向不知名的地方,却只字不和公子提起。
夏朗的睫毛扑闪了一下,遮住了眼内错杂的情绪:“好的,谢谢你。”
若是几个时辰前,他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打起最后一点力气去反驳,旺财是个好人吧。
只是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上天都在嘲笑他的愚蠢。
他看错了人,一次又一次。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是为自己而留,全部都是为了卿玉。
卿玉……卿玉……你为什么?
夏朗第一次对着这个传说中的人产生了几分好奇,奇怪的却是,起不了任何怨愤之情。
仿佛他和他,本来就是一部分……
就像他当初以卿玉的飞花令博得状元一样,仿佛是一种本能的驱使,而不是他后面跟萧韶说的,故意。
过了一会,萧韶来了。
这次他没有再扮成旺财的模样,而是直接以原貌示人。
两名婢女见到萧韶,纷纷下跪:“见过主上。”
如果萧怀予见到这一幕,一定会讶异——这两个婢女可以说是他培养的心腹,结果这两个人却其实是萧韶的人?
其实他不知道,纯妃不知道,甚至连卿玉都不清楚,萧韶的能力到底到了哪一步。
他可以是一个荒淫无度的昏君,可以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一个始乱终弃的情人,也可以是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这一切都看,他愿不愿意罢了。
“他怎么样?”
一个婢女答道:“大人在院子里走了一下,刚回去。”
“你们可有谁在他面前说过闲话?”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然后一人咬牙说了实话:“是属下。”
萧韶推开门的时候闭了闭眼睛:“自己下去领罚。”
你们背后如何说我我都可以视而不见,但他是我的底线,你们不该……不该同他嚼舌……让他如此地不安和伤心……
他以为,是有人跟夏朗说了什么,夏朗才会去发现这一切。
却不知道,纸包不住火,伤夏朗最深的……是他啊。
第77章 机关算尽之后(27)
萧韶推开门, 夏朗正躺在床上假寐, 面上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青紫色的嘴唇紧紧地抿着。
萧韶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睡着, 轻轻的关上门,然后站在夏朗的床边, 看着他。
察觉到他的目光,夏朗睁开了眼睛,看到是萧韶, 扫过一眼迅速地撇开脸,不去看他。
“你都知道了。”是肯定的语气。
“我没有力气和心情跟你吵,你走吧。”夏朗半闭上眼睛, 答非所问。
“我……”萧韶想解释, 但是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其实我……”
其实我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我根本没有想害你的性命?
“你是旺财, 对吗。”
“……是。”
“当初引我去未央宫的, 就是你。”夏朗眸中一片冷寂之色。
他真傻, 怎么就没有想过, 即使是被抓走, 一个拐角的距离, 至少也会发生声音才对, 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除了是那人主动消失的以外, 又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呢?
“恩。”萧韶发现, 现在他除了承认以外, 没有人任何的话可以说。
“所以引诱我被纯妃打的人也是你, 然后你在出来做个好人,”夏朗淡淡的说:“太子呢?是你安排的?”
“……不是。”
和回答同时发出的,是夏朗的一声轻笑声。
萧韶听到夏朗的轻笑声,却忽然有些害怕。
看着夏朗的眼神,他只觉得有一盆冷水从头泼下,从头到脚都一片冰凉。
仿佛他现在不是皇帝,而是一个拙劣的戏子,夏朗的笑声,似乎就是对他这样费尽心思演出这样的一出戏的一句嘲弄。
“你在……笑什么。”萧韶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嘶哑。
“我在庆幸,“夏朗看着萧韶的眼睛,轻声说:”还好,我还不是你们父子俩的玩具。“
“我——”夏朗的眸光仿佛利刃一般,萧韶的冷汗一滴滴的落下。
最后的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句:“我没有想过要取你性命。”
萧韶第一次觉得,语言是这样的苍白无力,这话这样说起来,想想真是滑稽又可笑。
夏朗突然想起那天在监狱里面,他拼死跟萧韶解释的样子,他被无辜的关起来然后多么渴望萧韶能出现然后听他解释的样子,对当初的刑罚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的样子,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又可悲。
那场闹剧,本来就是萧韶一手策划的,而至于那刑罚,怕是根本就是他想多了,萧韶根本就没有在意在他这样一个小喽啰身上究竟要用什么刑罚,那样吩咐,大概是因为——他的血还有用吧。
真可笑。
夏朗小的时候,戏班子里曾来过一个西域的小丑,他穿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滑稽的衣服,五颜六色,脸上用油彩扯出一个巨大的笑脸表情,憨态可掬,每天就和楼下的戏班子一起,引得吃酒的人的驻足观赏,然后赚的几个赏钱。
夏朗从来没有见过那人卸下粉面的样子,直到有一天,那小地方的人看滥了那小丑的把戏,硬是要那小丑将脸上的粉面洗掉,允他一吊钱。
那小丑怔了一下,后来打来了热水洗掉了脸上的油彩,露出了一张惫懒的中年人沧桑的脸,他没有笑容,取而代之的是风霜也取代不了的沧桑与疲惫,他的眼睛浑浊不堪,没有油彩,再也挤不出一点属于小丑的明媚笑意。
那些人纷纷觉得自己被骗了,小丑怎么可能会长成这个样子!和他们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那允诺的一吊钱没有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臭鸡蛋和烂菜叶,最后小丑落荒而逃,夏朗就站在他们青楼的二层,看着他,提醒自己一个黔驴技穷的戏子的下场。
夏朗忽然想起那天萧韶站在天牢门口看着他和陈玖生死与共的样子,那时候他心里想的该是,这两个人多么的可笑呢?
还有旺财,当他为了一个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厮孤身闯入未央宫的时候那个时候,萧韶坐在高高的王位上,听着他为一个自己心血来潮打扮的小厮振振有词的样子,心里该是多么的嘲弄呢?
时间再往后退,那天大雪之时在被窝里的压抑,早上朦胧之时许下的承诺,再到最初最初的那一句:“状元郎文采出众,见识远博,他日必为栋梁之材”,萧韶可曾又跟他说过半句真话?
夏朗仿佛就是当年的那个小丑,被人架在戏台子上耍完了所有的把戏,然后现在到了该让他退场的时候了。
这帝王的宠爱,高高的宫殿,乃至那能疗伤的千年寒冰,自己的满腔热血,都不是属于他的,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但是心里为什么有点不服气呢?夏朗想。
“我没有想过要死,”夏朗平静的说:“死了,是不是就救不回卿玉公子了?”
萧韶的心骤然沉到谷底。
“你放心,其实没必要的,”夏朗只觉得眼皮很沉,就连完全张开看着萧韶,和萧韶说活都很困难:“只要你跟我好好说,哪怕答应用我的命换卿玉的命,我都会答应的。”
他终于用最后一丝力气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呆呆的站立的逆着光的萧韶:“皇上,你没有必要把我想的那么卑鄙,我们小人物,也有自己的风骨,也……吃的了些苦。”
萧韶突然觉得,刚刚自己攥破的掌心又开始痛了起来,那疼痛密密麻麻,从手心传遍全身。
他下意识的那句话,在夏朗的心中却有了不一样的意味,他难道以为,自己是为了卿玉的性命,才不希望他死的吗?
不,不是。
不是这样的。
你知道吗?……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卿玉能等三年,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三年呢?再等一段时间,一定能再找到一个好的药引……
我那时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跟你说呢?为什么一定觉得你会寻死,所以设了这样的局。
我后悔了,在扮成旺财之前,在设这个局之前,在取你的血之前……
在一切的一切之前,我后悔了……
“朕不会再骗你了,”萧韶看着夏朗青紫色的嘴唇,只觉得心中格外的疼:“以后有什么事情,朕都会直接跟你说的。”
夏朗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再次疲惫的合上了眼睛,应了一声:“好。”
“你信朕……你信我……”
“好。”
“我会好好待你,再也不会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