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人却道:“兄台此言差矣, 听闻今年圣上钦点的新科状元顾延之最善书画,南山寺无尘大师亲口夸赞乃当世一绝!”
前一人与他争辩起来:“世子的书画是当年圣祖爷都曾赞誉过的,如今千金难求, 有市无价, 一幅《河山图》至今还被圣上珍藏在御书房里, 哪里是顾延之比得上的?”
“依我看, 这两人实在难分伯仲……”
那几人争得面红耳赤, 身后却传来一声轻笑:“我倒觉得, 今年的头名另有其人。”
那嗓音宛若山泉清润悦耳, 几人齐齐回首看去,只瞧见一片衣袖, 华贵的锦衫, 空气隐约残留一抹浅香。
“公子, 公子您慢些走, 您身份尊贵,今日又人多眼杂,怎么偏要来凑这个热闹?还不带上侍卫, 若是出了半点差错,叫老爷知道了,奴才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出去了。”
那白衣少年用扇子往他脑门上轻敲了两下,笑道:“公子我就爱凑热闹,你若是怕,就自个儿回去吧,今日这‘盛世芙蓉’,公子我势在必得。”
那小书童撇撇嘴,说:“公子,你方才没听人说么,世子爷也要参赛,你如何比得过他?公子若实在喜欢那株木莲花,回头跟世子爷讨要来便是,总归世子爷又不爱重花草。”
“旁人给的,自然比不得自己赢来的,你说我比不过他,我非赢一回陆沉不可。”
书童无奈,只得快步跟上小心遮挡着,不叫他家公子被粗莽之人给伤着。
入了寺,早有人簇拥着几位名士往侧门报名。
沈眠打开折扇,轻轻扇了扇,道:“就在那里,富贵,跟公子走。”
没走几步,却被人一把握住手腕,拽到空旷处去,书童在身后连呼:“世子爷慢些,慢些!我们公子身子弱,可经不起您这样扯拽!”
那人一身深色华服,面沉如水,冷声道:“你明知他身子弱,还带他来这里?”
沈眠用扇子挡住富贵,笑道:“我自己要来的,他可拦不住。”
“胡闹!堂堂一国太子,竟……”
沈眠伸手捂住他的嘴,道:“世子爷,孤不爱听人说教,你是知道的,少说几句如何?”
陆沉蹙眉道:“立刻回宫。”
“我不走,难得偷溜出来一回,不拿到‘盛世芙蓉’,我绝不回去。”
“太子若想要那株木莲,明日遣人来靖王府拿走便是。”
沈眠扑哧一笑,打量他道:“世子爷有信心胜过顾延之,夺取头名?”
“太子想要的花,陆沉自是要拿到手。”
沈眠收拢折扇,轻轻地敲击手心,徐徐说道:“孤自是相信世子,只是,孤自己的东西,想自己拿在手里,不喜欢假手于人。”
这话似乎隐约暗示了什么,陆沉脸色微异,抬眸看去,那位太子殿下仍是一贯的玩世不恭的作态,笑意盈盈,好似方才那一刹那的锋芒,不过是错觉。
沈眠朝身后道:“富贵,去替你家公子递名册,若是晚了报不上名,我唯你是问。”
“是,奴才这就去,烦请世子爷看顾我家公子一二。”
见陆沉颔首,富贵快步往报名处走去,脊背却隐约汗湿,如今圣上病重,朝堂上靖王爷独揽大权,即便是太子殿下也不得不礼让三分,世子的风头几乎要盖过东宫。
眼看要到晌午,日头重,沈眠挥了挥扇子,却除不去暑气,额上布了一层细汗,他面容白皙,此时跟抹了一层胭脂般艳丽,本就极标致的相貌,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周遭不时有视线投来,陆沉走到他身侧,遮挡住那些探究的目光。
沈眠勾起唇,明知故问:“世子爷,那些人瞧我做什么,莫非孤脸上有脏东西?”
“不曾有,”陆沉默了默,道:“大抵是将太子当做哥儿了。”
所谓哥儿,是这个世界的第三种性别,生为男子相,却可以孕育子嗣,只是比起女人更难受孕,分辨的法子也简单,哥儿后颈有一颗鲜红的孕痣。
沈眠挑起眉来,轻笑道:“这倒是有趣,世子爷也觉得孤像哥儿?”
陆沉道:“陆沉不敢,只是太子从母胎中带有不足之症,身子较常人更虚弱些,又容貌出众,难免有些眼拙的错认,太子不必介怀。”
沈眠展颜一笑,道:“不妨事,孤岂是度量狭小之人,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富贵已递交了名册,回到他身边,小声道:“公子,今日参与丹青宴的人着实不少,王尚书家的独子,司马家的三公子都来了,还有上京不少名士。”
这是在提醒他,今日有不少人能认出他来。
沈眠道:“那又如何,都是些认识的人才好,有孤在场,倒要看他们谁敢得头名,抢风头。”
富贵一脑门黑线,心说您这又是何苦来哉。
陆沉问:“太子果真喜欢那株木莲?”
沈眠淡淡道:“并非孤喜欢,是为了栽种在母后的万芳园里,她最爱这些奇花异卉,又素爱礼佛,这株盛世芙蓉是无尘大师亲手培育,想来沾了不少佛气,母后必定会满意。”
陆沉微微一怔,先皇后于一年前逝世,太子这般说辞,倒好似皇后还在人世一般。
“前些日子皇后忌日,太子为何不去祭拜。”
宫中传闻太子只顾着玩乐,连皇后忌日都给忘了,叫皇上狠狠责罚了一顿。
为何不去祭拜?自然是因为那时候还不是他,是沈承昕那小傻子,前一夜被人恶意灌了一壶酒,醉得不省人事,自然就错过了祭礼。
沈眠垂下眼睫,道:“这一年来,孤总有种错觉,好似母后还好好地活着,孤若是去祭拜,就好像抹杀了我心里的她,孤委实做不到,也不过是叫父皇责罚一顿罢了,孤受着便是。”
顿了顿,他笑道:“你是不是也和旁人一样,觉得孤很是怪诞?”
陆沉沉默良久,道:“太子殿下节哀。”
“无碍,再大的哀,也早就过去了。眼看报名时间要截止了,世子不用去投名册?”
陆沉尚未回答,身后的富贵小声道:“公子,前一年的前三甲是不必投名册的,这些投了名册的,也未必能选的上。”
沈眠一挑眉,问:“这是为何?”
“每年前来投名册的人往少了算,那也是有好几百,可够资格上芙蓉花节的花台的,也不过十余位,都是由南山寺几位大师一同挑选出的,依据就是名册上的寥寥几笔,说是一笔一划都瞧得出笔锋品性。”
沈眠怒道:“你为何不早说!”
“奴才早前央您重写一回,您嫌麻烦不肯。”
“……”
一旁的陆沉轻咳一声,道:“不急,尚未公布名单,不妨先随我去后院用斋饭。”
“孤自己去便是,就不劳烦世子爷了。”
富贵小声道:“公子,今日宾客是进不去后院的,皇亲贵胄也不例外,也只有无尘大师的座上客,才有这个脸面!”
沈眠回头睨他一眼,富贵忙低下头去。
陆沉抵唇一笑,在前方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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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后院,只有寥寥数人,与陆沉倒是很相熟,一一上前见礼,请世子安,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东宫太子,倒是没几个认得的。
有个叫翟安的,是当下名士,性子豪放洒脱,写过不少风流诗词。瞧见沈眠,倒是微微有些失神,他在青楼楚馆浪迹惯了的,无甚忌讳,当即便随心而言道:“这位公子真乃当世之绝色!无尘大师的盛世芙蓉倒也被比了下去,今日丹青宴,倒不如就以美人为题,更添几分颜色,岂不美哉?”
言罢便摆起笔墨,竟要落笔描绘他的画像。
才刚在宣纸上晕开墨迹,却忽然被人钳制住手腕,“翟兄且慢,这位公子尚未同意,翟兄此举只怕不大适宜。”
翟安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状元郎,好大的官威!”
顾延之道:“不敢,世子尚在这里,顾某何谈官威。”
翟安一愣,终于记起那美人是世子带来的人,抬眼看去,却见陆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额角划过一滴冷汗,忙告罪:“翟某先前多饮了几盏,许是醉了,多有冒犯,还请各位原谅则个。”
沈眠抚掌笑道:“好一个醉了,在南山寺里喝得糊涂,倒是好生敬重佛祖,原以为丹青宴上皆是风雅之客,不曾想无尘大师的座上宾也有登徒子,也算开了回眼界。”
他字字句句都带着刺,叫翟安很是下不来台。
“翟某已然告罪,公子何故这般咄咄逼人,叫人难堪。”
沈眠勾唇道:“你告罪自是应当的,至于我讽刺你,那是我的乐趣。”
翟安脸涨得通红,正要和他理论,却听一声不轻不重的呵斥。
“佛门清静地,吵闹什么。”
陆沉只一句,便叫翟安偃旗息鼓,不敢再闹,又告罪道:“是翟某失礼了,那酒后劲着实足,我先去歇息一会,诸位丹青宴上见。”
言罢,抱拳告退。
众人见状亦纷纷散去。
陆沉道:“我带你去禅房歇息,过了午时丹青宴才开始。”
沈眠道:“我饿了。”
陆沉顿了顿,道:“我着人准备斋饭,只是寺庙里的吃食大抵算不上精细,若是……”
沈眠摆手,“不妨事,我又不挑嘴。”
陆沉好笑,都说东宫那位叫整个御膳房终日惶惶不安,再没有比他更挑嘴的人,竟说的理直气壮。
“世子爷若是不嫌叨扰,顾某倒也想蹭上一顿斋饭。”
却是顾延之。
第227章 中秋番外(二)
中秋番外(二)
陆沉与顾延之素无交情, 只听说他是江南顾家人,那个素来清高, 恃才傲物的顾氏一族的子弟,什么时候也会觍着脸蹭饭了?
虽然这般想着,口中却应道:“顾大人不嫌弃,本世子自是不会吝啬一顿斋饭。”
顾延之微微颔首, “顾某谢过世子爷。”
他二人寒暄了几句, 一旁,沈眠正百无聊赖地拿着狼毫在纸上胡乱涂画,见他们聊完了, 便微微偏过头来, 一头青丝垂落在宣纸之上, 绸缎一般漂亮, 乌发衬得肌肤雪白, 朱唇似染脂, 真真像是画里走出的仙人。
那二人俱是一愣。
沈眠好似并未觉察一般, 扔下狼毫,哼道:“我当你们要谈论到明日, 一顿斋饭, 也值当谢来谢去的。”
他话说得直接, 陆沉非但不觉得冒犯, 反而有些好笑,道:“顾大人要同我们一道用膳,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眠奇道:“世子爷坐庄, 怎么反来问我这个宾客的意见,再者说,我平素仰慕顾大人风采,临近瞻仰,自是再好不过。”
他说话时总是带着几分散漫,一双桃花眼含着几分清浅笑意,即便说着奉承话,也好似在刻意调侃挑逗一般。
陆沉道:“我却不知,你对顾大人仰慕已久。”
沈眠道:“我虽与顾大人素未谋面,可他的才名却是早早听说过的,仰慕他又有什么稀奇。何况我的事,世子爷总不会全都知晓,是吗。”
陆沉微怔,不知他这句话是否意有所指。
沈眠又道:“顾大人的文章都是妙极,只是偶尔会叫人不舒服。”
顾延之问:“这是何故。”
沈眠笑道:“叫人疑心自己太蠢,才写不出这等好文章出来。”
顾延之一愣,遂笑道:“小公子过誉,倒是不曾请教尊姓大名。”
“我?”沈眠瞅了一眼陆沉,忽而弯唇笑道:“我是世子爷的远方表弟,顾大人唤我承昕便是,我前不久刚从西北大漠来上京,不曾习得什么礼数,倒叫顾大人见笑了。”
陆沉眉头微蹙,桌案下的衣袖却被这满嘴谎话的太子爷给轻轻扯了两下,他垂下眸,只瞧见一只快速收去的纤白素腕,默了默,到底没拆穿他。
他外祖是镇西大将军,家族在西北镇守边关多年,远房表亲们的确都是在漠北,这位太子爷的谎话倒也不算扯得远,只是眼前的少年一身娇贵之气,唇红齿白,跟一尊精雕细琢打磨的玉石玩偶一般漂亮,哪里像是荒漠长大的儿郎,倒像是天池瑶台里掉下的金仙。
顾延之似乎也不曾料到他是这个身份,道:“曾听闻西北气候艰苦,承昕倒是更像江南人士。”
沈眠道:“我自小身子弱,家中娇惯得厉害,不曾吃过什么苦头,虽瞧着不像西北人士,性子却是继承了大漠的粗犷,若是言辞有得罪的地方,还请顾大人莫要跟我计较。”
顾延之道:“怎么会,承昕纯然率性,实在讨人喜欢,你不嫌顾某木讷就好。”
“论起木讷来,世上又有谁及得上我表哥?连他我都忍受得了,何况旁人。”他瞥了一眼陆沉,成功见他黑了脸,更觉得有趣。
陆沉道:“承昕瞧着似乎不饿,这顿斋饭我看不吃也罢。”
“瞧瞧!怎么你竟当真了,我以后可不敢同你开玩笑了,顾大人,你评评理,哪有不让人用膳的?”
说着,他扯着陆沉的衣袖,“世子爷,我肚子叫唤了,你听见了吗?”
陆沉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这位太子殿下嘴上示弱,却分明是有恃无恐。
他原是不想配合他。
可……
似乎又极难拒绝。
他沉默片刻,道:“……随我来。”
沈眠展颜一笑,道:“原来表哥是口硬心软的,我从前竟是错怪你了。”
他口口声声都在揶揄人,陆沉停下步子,回眸望着他,“既是在佛寺里,就少说几句,当心日后入拔舌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