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叹一声,道:“罢了,你要留,就留下吧。只是你私自出宫之事,不能不罚。”
沈眠知道,皇帝要平息朝臣的怒火,必须惩罚他,说到底,这事要给靖王一个交代。
“儿臣甘愿领罚。”
皇帝道:“去鹿山西祠抄经吧,即刻动身。”
沈眠眸中精光一闪而过,皇帝让他出宫抄经书,其实算作另一种保护。
他问:“要去鹿山多久?”
皇帝道:“等风波平息之后再回来,不会很久。”
沈眠道:“父皇,有罚就应当有赏,儿臣好歹在丹青盛宴上拿了头名,赢了陆沉和您的新科状元,难道没有奖励?”
皇帝闻言倒是笑了一下,苍老的嗓音都焕发了一些活力,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沈眠略一思索,道:“儿臣想要父皇替儿臣照看那株花。”
皇帝一愣,自从先皇后去了,他担心睹物思人,已经许久不曾去过那片园子。只是既然已经答应下,自然也反悔不得。
他道:“好,朕知道了。”
沈眠这才退下。
只要皇帝去万芳园,自然就会知道原主对先皇后的一片孝心,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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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明明没有做错,怎么还要去西祠抄经,皇室宗庙总共十三处,唯有鹿山祠最是偏远,几乎在上京的边界,主子何不再求求陛下,或许还有更改的余地?”
沈眠道:“父皇也知道孤没错,只是不这么做,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富贵撇撇嘴,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去那劳什子的芙蓉花节凑热闹,又要白白受一场责罚。”
“憨货,孤刚出一场风头,此时离开,才更叫人探不清虚实,留在宫里,才难免避不开算计。”
富贵这才转过弯来,忙道:“还是主子英明!”
要不是这憨货是个忠心的,原主被逼自尽后,他也随之去了,沈眠是决计不想带着他的。
稍作休整,皇帝派来的马车已经停在东宫之外,沈眠回头看了一眼宫门,不再留念,在富贵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天色已经昏暗,马车内只点了一盏烛火,沈眠刚踏上马车,便感觉到一道大力将他扯进怀里,顺便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动静来。
他用余光睨了一眼,果真是陆沉,今日在丹青宴上这人看他的眼神,沈眠已经猜到他是不会让自己就这么轻易离开的。
“别出声,我就放开你。”
沈眠点了下头,那人缓缓松开了他。
沈眠道:“世子爷好大的本事,皇宫大内在你眼中,也不过就是酒楼茶馆之流,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陆沉笑了一下,道:“殿下莫生气,陆沉此来,是有要紧事告知殿下。”
沈眠挑了下眉。
马车里烛火微晃,他素来傲慢的面庞染上烛光温暖的色调,仍是精致美好,更叫人想亲近。
陆沉凑得近些,低声道:“陛下让你去鹿山西祠,并非只是想让你从此次事件中脱身,而是因为,夏秋交替之时,鹿山特有的莲心梨正是丰收的好时候。”
沈眠道:“莲心梨?”
陆沉颔首:“莲心梨可酿成佳酿,是无尘大师的心头好。”
沈眠一惊。
“无尘大师……出家人也能喝酒的么?”
陆沉勾起唇,道:“无尘大师好饮酒,此事几乎无人知晓,陛下是其一,我是其二,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沈眠道:“你的意思是,无尘大师也许会去鹿山?”
陆沉道:“不是也许,一年唯一的莲心梨丰收时节,他一定会去,你若是能博得他的好感,自然有许多好处。”
沈眠不禁弯起唇,道:“世子爷是无尘大师的座上宾,你替孤引见,不是更快?”
陆沉摇头,“这须得靠你自己,我带你去,他未必肯见,即便见了,也未必肯和你开口说一句话,他是真正的得道之人,与南山寺其他僧人不同,你这嘴巴素来伶俐,从来不肯吃亏,只是在他面前最好收敛一些,千万不要惹他不快。”
沈眠颔首:“原来如此。”
他顿了顿,又笑道:“多谢世子爷提点,孤感激不尽。”
陆沉道:“殿下若真的感激陆沉,就少惹些事,也少惹些人。”
“世子爷这话,孤却听不懂。”
陆沉见他面露狡黠,白皙的面庞染上丝丝笑意,樱瓣微抿,勾得人心跳不止,自是心痒难耐,但也知道眼下身份悬殊,动他不得,只得暗自忍耐。
沈眠故意道:“世子爷,这四面都是大内侍卫,你要如何逃脱出去?”
陆沉道:“等到了鹿山,陆沉自有办法脱身。”
沈眠想到他内力深厚,从鹿山回到上京至多小半天工夫,不禁感慨:“孤实在羡慕世子爷的轻功。”
陆沉道:“等殿下回宫,陆沉亲自传授你。”
“听闻武功要在年幼时学,孤如今的年岁,根骨都硬了,只怕是学不会的。”
陆沉道了声:“殿下恕罪。”
沈眠被他一把揽在怀中,那人宽厚的手掌在腰间、腿脚处游走揉捏,似乎在检查关节韧性,以及根骨发育如何。
“你这是做什么?”
陆沉似乎检查完毕,道:“殿下根骨不差,想来可以学成。”
“当真?”
陆沉道:“自然,陆沉不会骗殿下。”
沈眠道:“那等回宫,你就做孤的师父,传授孤武艺。”
陆沉应道:“陆沉遵命。”
忽然,他微微怔愣住,被他揽在怀中的太子殿下仍在自顾说着什么,他却无暇去听,因为他看到眼前一截白皙的后颈上,一枚鲜红的孕痣格外夺目。
与寻常哥儿的位置稍有不同,更靠近下方,平时穿着衣物很容易遮蔽住,倘若不是方才拉扯间衣衫松散开来,大抵他也不会发现,原来这个娇贵漂亮的小殿下,隐藏了这样一个惊天秘密。
第230章 番外(五)
番外(五)
哥儿是这个世界的第三种性别, 比寻常男子更加娇弱,美貌, 且可以孕育子嗣,所以对于许多家族而言,哥儿大多嫁出家门,不可继承祖业。
而在皇室, 哥儿也不如公主皇子受宠, 更加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沈承昕降生时,孕痣的位置与寻常哥儿不同,且颜色不显, 所以接生乳娘理所当然将他当做一位小皇子上报给了皇帝, 没想到过了几年, 那枚孕痣逐渐色泽鲜艳起来, 哥儿的特征也愈发明显。
先皇后发现后自是惊慌不已, 她虽然无意欺瞒皇帝, 但事情已然发生, 此时再表明太子是哥儿,必定会被有心人曲解为笼络圣心的争宠手段。
虽然皇帝一向爱重于她, 但帝王之心毕竟难以揣度, 事关皇储, 难免引起帝王猜忌, 恐会被治个欺君大罪。
思前想后,先皇后决定隐瞒这件事,让自己的儿子继续以男子的身份坐在储君之位上, 以体弱为由,倒是许多年不曾叫人觉察。
沈眠斜了他一眼,暗道自己抛下这么一个重磅炸弹,这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莫非没有看清他后颈那颗痣?听说习武之人的五感比常人更敏锐,陆沉内功深不可测,按理说不可能看不见。
倘若看见了还能如此冷静,他倒有些佩服这位世子爷了。
沈眠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册,借着微晃的烛火翻阅纸张,他眉目精致,只是这般静坐不语,便好看得宛若一幅精美的画卷。
他不开口不惹事时,很容易叫人忽略他古怪的脾性,好似真是个安静又惹人怜惜的人儿。
待真正了解他之后,只会惋惜,好好的美人,可惜不是一个哑巴。
如陆沉这般的家世公子,往往比宫里的皇子要更早知人事,他父王就养了不少美貌的哥儿在王府偏院里,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哥儿也好,女人也罢,谁也不曾叫他多看一眼。
可这样的,能把他魂都勾走的人,唯有这独一份。
他认定的人,自然不会变,只是如果是哥儿,那么事情会变得复杂许多。
沈眠正要开口套他的话,却被陆沉一把握住纤白的手腕。
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
沈眠手上的书册因为他的拉扯掉落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响,好在马车的隔帘很厚重,外面的人并未觉察不妥。
他弯了下唇,明知故问道:“世子爷这是怎么了?又要查看孤的根骨?”
“太子殿下。”陆沉道。
沈眠挑了下眉,“怎么,世子爷有何指教?”
陆沉蹙紧眉头,掌下的肌肤细腻幼滑,少年的身躯温软且纤弱,透着勾人心神的甜蜜馨香。倘若可以堵住那两瓣樱唇,叫他说不出这般似嘲讽又似漫不经心的话语,该有多好。
沈眠瞥了一眼擒住自己手腕的宽厚的手掌,并未有什么表示,只是静静看着他。
陆沉问道:“太子殿下您,想做皇帝吗?”
“世子爷何处此言?”
陆沉道:“我和我父亲并非同路人,殿下不必防备我,倘若我想对你不利,随时都可以不知不觉取走你的性命。”
沈眠一愣,非但不惧,反而抵唇一笑。
“世子爷这话说得实在,倒叫孤愈发惶恐。”他嘴上说着惶恐,却悠哉地捡起地上的书册,掸去不存在的灰尘。
“你问孤想不想做皇帝,说来也好笑,那些该问孤这个问题的人,却从来不曾问过,父皇册封孤为太子时,不曾问过,母后舅舅为孤暗中拉拢朝臣时,也不曾问过,现在那些想要将孤取而代之的人们,谁也不曾问过,孤愿不愿意做这个皇帝。”
他勾起唇,道:“事到如今,孤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个储君,除了做皇帝,再没有别的生路了。
陆沉道:“倘若有其他选择,殿下,还是想要那把龙椅吗。”
沈眠默了默,笑道:“孤对做皇帝没什么兴趣,对治理朝政更是没有兴趣,只是……孤实在很不喜欢脑袋悬在肩上的感觉,孤要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死,而不是时刻小心翼翼地过活,连觉都睡不安稳,孤七岁受封太子,做了这么多年储君,就没有一日是安生的,孤要的安宁,只有登上那个位置才能得到。”
“即便坐上皇位,也未必得到殿下要的安宁。朝局复杂,人心难测,兼有内忧外患,到那时,殿下要如何应对?”
沈眠道:“孤不喜欢想很长远的事情,在没有发生之前,一切担忧都是毫无用处的,孤只是在找寻,唯一可以叫孤安心的方法。”
陆沉沉默许久,颔首,“陆沉明白了。”
沈眠道:“世子爷明白什么了?”
男人抬眸望入他澄澈的水眸,缓缓说道:“以后,殿下不必再担惊受怕,陆沉会做殿下手中的剑,还有守护殿下的盾。”
沈眠道:“你大可不必……”
“如果我不想,没有人能强迫我,”陆沉道:“这都是我自愿。”
“陆沉,你我都清楚,你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更遑论怜悯同情之心,如今忽然倒戈,到底是因为什么?你想从孤这里得到什么?”
陆沉紧盯着他,一双浓墨般的黑眸闪烁幽光,他惯来脾性寡淡,此时更是叫人难以捉摸。
就在沈眠以为他不会作答时,耳边只轻飘飘地吐了一句:“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沈眠扯了下唇,道:“你向来直言直语,竟也学会打哑谜了。”
也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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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山的确有些冷,或许是夜色太深,刚入山,便一阵寒意袭来,沈眠拢了拢衣襟,想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指尖触碰到杯沿时被冷得一哆嗦。
指尖蓦地被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包裹住,沈眠心中一动,那温暖的手掌已然规矩地移开,好似方才的触碰只是个意外。
片刻后,陆沉将那杯盏递到沈眠手中,凉透的茶水已然被他用内力加热,正是适宜入口的温度。
沈眠道了声谢,却听那人拧眉道:“鹿山荒凉偏远,殿下又素来身子弱,若是受不住了,就早些回来,皇上也不会怪罪。”
沈眠抿了口热茶,意味不明地道:“父皇自然不会怪罪孤,只是提前回京,岂不是要被靖王爷捏住把柄,日后总会寻到机会发作。”
陆沉道:“父亲那里,自有我处置。”
沈眠睨他,忽而笑道:“从前倒是不知道,世子爷是这般古道热肠之人,孤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他惯来喜欢揶揄人,而陆沉最不喜欢的就是逞口舌之快,自然不做辩驳。
何况,也的确无从辩驳。
靖王打压东宫并非一日两日,这几年皇帝龙体每况愈下,便越发忌惮靖王爷,太子更是难免受些委屈,无故遭受责罚。
身为靖王世子,陆沉自然都看在眼里,却从未对这位无辜的太子施以援手。
那时他不在意沈承昕,自然也不会在乎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辱。
如今在意了,也没什么好开脱的,即便重来一回,他也没办法对从前那个沈承昕动心,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谁。
抬眸望去,喝完安神茶的少年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角盈着水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陆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怕惊扰了昏昏欲睡的美人。
陆沉放轻声调,道:“殿下若是困了,就安歇吧。”
沈眠嘀咕道:“一个大活人就在身旁,孤不习惯,何况马车行路颠簸,如何睡得着。”
陆沉自小习武,自然没有这些娇气的毛病,倒是被他说得一愣,倘若换做旁人,他是没耐心哄的,只是眼下却顺着他的话问道:“那殿下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