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身后递来的纱带,随意地包裹在伤口上,看向身后的影卫,道:“什么事,说。”
“少主,靖王世子带人连夜出城而来。似乎来的匆忙,只有一队铁骑。”
顾延之低笑了一声,道:“陆沉那等城府,怎么可能只带了一队铁骑。”
“那……”
“把他引走,天亮之前,不能让他和承昕相见。”
他抬了下手,那几人很快闪入夜色。
雨后的小树林透着一股子清淡的草木气息,和少年身上的气味有些许相似,烦躁的情绪也渐渐平息下去。
沉默几息后,他又恢复了寻常那般温和的书生模样。
回到农舍,老农夫和妻子两人正在战战兢兢地烧火煮饭。
他身材高大,在柴火旁随意地坐下,伟岸的身形在火光映照下,显出一道极伟岸的阴影。
“两位老人家,你们不必害怕,我们只借住一宿,不伤人性命。吃了多少粮食,用了多少柴火,会加倍补偿,只要你们不生事。”
老婆子忙道:“我们知道,谢谢军爷……”
顾延之环顾了一眼四周,眸色微变,温声道:“我记得你们二老有个孙儿,十三四岁的模样,是叫小柱子吧,怎么不在?”
老农夫正要开口,被老婆子瞪了一眼,又闭了口。
老婆子堆笑道:“军爷,他去后院烧洗澡水了……”
顾延之沉默片刻,淡淡言道:“我再问一次,”他抬起手,刀伤的血尚未凝固,看上去狰狞可怖,“我不喜欢恐吓人,但更加不喜欢被人欺瞒,所以,两位最好说实话。”
老夫妻二人战战兢兢地对视一眼,好一会,老农夫颤抖着道:“被那个白脸尖嗓子的小兄弟叫去了,说他家主子有些粗活要使唤,不许我们说出去。”
这次随行人员中,只有富贵一个公公,他的主子,自然也就只有那位东宫太子。
顾延之先是一愣,倏地站起身,问:“他去了多久。”
“有,有一会了,怎么也有一炷香的工夫了,军爷……我们都是本分人,都是听命行事啊,小柱子不会有危险吧?”
顾延之“嗤”的一声,扶额轻笑,“我原以为他对我至少有一丝丝的信任,原来这一丝丝的信任,也是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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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浅啜一口酒,“啧”了一声,“可惜了,要是老皇帝多撑几日多好,过了初雪,就能喝到埋在地下的好酒了,现在倒好,只能便宜那个不解风情的怪和尚。”
忽然门被推开,沈眠抬眸看去,弯唇一笑,道:“延之,这么晚不睡,来陪孤饮酒吗?”
顾延之却笑不出,他第一次叫自己“延之”,只是那笑分明含着嘲弄的意思。
“殿下同意顾某的提议,答应回京时,就打定这个主意了?”
沈眠眨了眨眼,道:“孤打定什么主意?延之这话,孤实在听不懂。”
顾延之一步上前,钳住他的手腕,“你利用我护送你离开西祠,保你无虞,好让你和陆沉重逢,是不是?那个叫小柱子的孩子,你让他去找陆沉通风报信了?你从头至尾,不曾相信过我!”
沈眠轻咳两声,他原本风寒未愈,又舟车劳顿未曾休息,面色苍白得不得了。
不过除去这些原因,还有这个身体承受不住强大的精神力,开始崩坏的原因。
富贵见状慌忙上前,却被沈眠抬手制止,“你出去。”
见他不动,又加重语气,沉声道:“出去!”
富贵这才红着眼不甘不愿地退出去。
沈眠睨向顾延之,他知道这人不会伤自己,却难免用他身边的人出气,所以才把富贵赶出去。
“孤为何要信你?”他反问。
顾延之脸色愈沉。
沈眠道:“孤信任陆沉,是因为孤知道他的过去,因为他母亲的缘故,他对靖王并无父子亲情可言,比起孤,他更恨靖王,孤活着对他的用处比死了的用处大,可你,你不同,顾延之,孤对你一无所知,你平白无故地献殷勤,孤心里实在不安。”
顾延之道:“你不知道我为何献殷勤?”
沈眠道:“不知。”
顾延之道:“那你又知不知道,陆沉对你存了什么龌龊的心思?”
“……”
顾延之道:“纵使你是一只极聪明的兔子,可眼前只有虎口和狼窝两条路可走,你又能如何?生在皇室,身为太子,又生得这般倾国倾城,沈承昕,这样的你,留在我身边,和逃去陆沉的怀里,又有什么区别?”
他紧握着沈眠的手,在他白皙的指尖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何况,你是哥儿?”
沈眠蓦地抬眸,“你!……”
顾延之知道原主的身世,那么前世揭露这个秘密,导致沈承昕惨死的,莫非……
“我身为顾家人为何入仕,为何干预朝政,你不是想知道原因吗,我告诉你。顾家祖先和大晋皇室颇有渊源,祖上立誓子子孙孙永远效忠于大晋,顾氏一族祖训繁多,唯有这一条是决计不可违背的。可是在两年前,一个从皇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回到江南故土养老,她临终前将我父亲叫去,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足以动摇大晋国脉根本,是决计不能允许存在的。”
沈眠道:“她是一派胡言!”
“倘若她是胡言,殿下为何如此惊慌。殿下对于任何变故,向来一笑置之,可听到那两个字后,全然失去了理智。”
他垂眸望着少年的脸色一寸寸地失去血色,精致的面庞苍白得宛若透明一般,心头忽然一痛,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尚未触碰到,便被少年抬手挥开。
“休得无礼。”沈眠沉声道。
顾延之看了眼发麻的指尖,平静问道:“如果世人知道殿下是哥儿,殿下还能保持此时的骄傲吗。”
“你在威胁孤?”
顾延之喉结微动,捧起少年的脸颊,嗓音温柔已极:“不是威胁,只是在和殿下商议,只要殿下肯待在我身边,这个秘密就将永远是秘密,现在,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殿下。”
“顾家再如何家大业大,又如何同陆沉手中的千军万马较量。”
顾延之道:“顾氏先祖是开朝皇帝最信任的心腹,当初隐居于江南,明面上做的是学问,教书育人,背地里培植势力,原本这支势力是由皇帝一人掌控,只是先皇即位时或许夺位手段不干净,并未得到传承令,如今这支势力就在顾家手中,顾氏族人并无名利之心,从未曾想过动用,只兢兢业业地用来维护大晋基业。可我不同,我生来就不像顾家人,那些祖宗遗训,合乎心意的我听从,不合心意的,违背又如何。”
沈眠冷笑道:“所以,你要将那支势力据为己有。”
“最初,我只是听从父亲的吩咐进京入朝为官,等到时机揭露太子的身份,镇压京中的叛乱,从其他皇子中挑选一个合适的辅佐为下一任新皇,我没有野心,当然,对于皇室也并无忠心可言,做这些事不过是在无趣的日子里找些趣味罢了。可……”
沈眠轻笑一声,道:“可你却色迷心窍了。”
“不错。”顾延之道:“我的确是叫你迷了心窍,叛乱也好,大晋根基动摇也罢,又与我何干,为了你,顾延之甘做千古罪人。”
沈眠笑道:“这话实在动听得很,连孤也不禁心动了。”
顾延之知道他素来狡诈,示弱的话也只能听一听罢了。
沈眠轻轻推开他的手,道:“可是,话再好听,顾大人再如何温柔似水,威胁终究还是威胁。此时妥协,日后还会妥协两次,三次,可惜,孤是个宁为玉碎的脾气。”
顾延之无奈一笑,他又怎会不知他的脾气,倘若不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绝不会出此下策。
“你说陆沉行事磊落,倘若易地而处,他未必比我做得好。”
沈眠将桌上那杯凉透了的酒一口饮尽,冰冷的液体入喉,辛辣不已,他又狠狠咳了几声,“或许你是对的。正如你所说,倘若前有狼后有虎,孤只能选择那个,暂时没有露出獠牙和利爪的。”
顾延之眉头紧蹙,夺去他手中的酒杯,道:“殿下伤寒未愈,却丝毫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沈眠扯了下唇,道:“有什么好值得爱惜的,”他从顾延之手中夺过白瓷杯盏,又斟了一杯,“谁知道能活到几时,该及时行乐才是。”
言罢,又是一饮而尽。
顾延之猛地扣住他的腰身,含住他染了酒渍的唇瓣,将他口中那残存的酒液尽皆搜刮而去。
他的呼吸粗重且急骤,臂弯紧紧圈着沈眠纤细的腰身,“殿下,殿下既然不肯爱惜自己,那不如给了我吧?”
沈眠抬起手背随意地擦了下唇,唇瓣越发娇艳,挑眉轻笑道:“现在?那个叫小柱子的孩子从小跟随父母打猎,骑术了得,孤还借了他一匹汗血宝马,算算时间,陆沉也该到了。”他的目光向下滑去,笑得惑人又让人恨得牙痒,“难道……顾大人有这么快吗?”
第238章 番外(十三)
番外(十三)
顾延之最是沉得住气, 他在京中斡旋多时,未曾显山露水, 人人都道他是惊才绝艳的新科状元郎,却鲜少有人知道他是江南顾氏嫡系,知道他是顾家子弟的,却又未必知晓他内力深厚, 难测深浅。
一个善于隐藏的人, 必定是极善忍耐的人。
所以即便美色当前,酒香醉人,他也依然保持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理智, 他的思绪一如既往地清醒, 冷静。
他知道陆沉就要到了, 或许此刻已然到了屋外, 下一刻便会推开这两扇在寒风中瑟瑟作响的单薄朽木, 禁卫军会随之鱼贯而入, 将他团团包围住。
他更知道, 眼下最聪明,最稳妥的做法是什么。
——放下怀中这个娇贵漂亮的小殿下, 尽早离去, 保全自身, 找寻翻盘的时机。
可是, 如他这样理智的人,总有自己所不愿放弃的骄傲。
今日,他虽然棋差一着, 费心费力却全是为他人做嫁衣,但他不是败给了陆沉,而是因为他的这位多疑善变的小殿下选择了陆沉,他才落得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倘若他今日就这般狼狈离去,在沈承昕眼中,他大抵就是个狼子野心,居心不良之人,永远也不会把他放在心上,永远也不会拿正眼看他。
他宁可被他怨恨,也不想以这般丧家之犬的姿态离去。
他想,既然沈承昕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所以,他也理所应当还给对方一个“意料之外”才是。
他要让这个尊贵无双,目中无人的小殿下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事情都会如他所料地那般进行,总会有失算的时候。
他没有放开臂弯间的纤细腰身,而是狠狠扣紧,含着清冽酒香的温软身躯蓦地跌入他怀中,分明已然虚弱到了极点,那双含水的桃花眸却妩媚异常,这世上倘若真有邪祟,大抵就是这般,叫人浑然不觉地受他蛊惑,不能自拔。
“殿下以为顾某会吓得落荒而逃?”
沈眠微微有些诧异,随即扑哧一笑,纤细白皙的指尖轻轻地点了一下男人的胸膛,与男人外表的文弱不同,指尖是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触感。
“原是孤小瞧了顾大人,”沈眠笑道,“既然你决心不走,那还等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啊顾大人。”
他说这话时微微含笑,话语里丝毫不掩饰调侃之意,分明是笃定了顾延之什么都做不成。
顾延之的声音听上去冷静至极,道:“世子爷的脾气,殿下想来比顾某清楚。”
沈眠挑眉道:“那又如何?”
“殿下曾说过,世子爷性子木讷古板,不大好相处。”
沈眠道:“孤的确说过。”
顾延之道:“殿下在世子爷眼中,大抵如天边皎月,瑶台玉璧,冰清玉洁无有瑕疵。如他那样的脾性,倘若心上人遭到玷污,想来会万分恼火,真假自然也就来不及思索。”
沈眠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叫顾延之一把拖进怀中,动弹不得。
“殿下竟也会害怕。”
顾延之钳住他纤白的手腕压在床榻上,纯白的雪貂毛毯上散落一头墨发,水墨画一般,他面含薄怒,眉目精致已极,叫顾延之呼吸骤然沉了一瞬。
沈眠道:“顾延之,休要无礼!你这是以下犯上,孤可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顾某岂敢不敬殿下,殿下自己不肯爱惜身子,顾某替你爱惜,岂不正合殿下心意?”
“你!……”
顾延之抚上他染着酒渍的粉瓣,“如此,你的眼中总该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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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顾延之你真是好得很,好得很。”
沈眠暗自平复呼吸,用手碰了下颈侧上的牙印子,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怎么就没想到顾延之是这等卑鄙小人?
大晋礼教森严,哥儿或女子倘若叫人看了身子,是要下嫁的,他这样的,和失了贞操并无两样。当然,他自己是不在乎这些的,只是依照陆沉那脾气,若是发现了,只怕有的折腾。
那人断不会相信顾延之只啃了几口便离去。
沈眠自己都不敢信。
寿数所剩不多,这个时候偏偏节外生枝!
一阵浩荡的马蹄嘶鸣破空而来,大地都放佛震动起来,显然援兵已到。
顾延之已经在亲信的护卫下离去,剩下的都是些拖延时间的死士。
沈眠艰难地坐起身,他原先就病得没什么力气,借着酒劲逗了会顾延之,没想到那人这么不禁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