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荣平低头领命。
刘鹤抿了抿唇,忖度片刻,又上前一步道,“纳兰大人最近倒没有再继续调查的举动了。只不过,他和十四爷的关系,贝勒爷还是多多注意为好啊。”
八阿哥闻言一声冷笑,“多多注意?这注意要是管用,今天站在皇子之首的就是直郡王了。”
刘鹤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八阿哥抬手制止,“行了,你们先出去吧,爷想静一静。”
“是,”刘鹤与荣平一起行礼而退。
八阿哥独自坐在书房里,一手撑着额头,嘴中念念有词。
半晌后,书房里轰然一响。
整张书桌被掀翻,泼洒的墨汁渐上雪白的墙壁,斑驳扭曲的墨痕像是挣扎在夜幕中的魔鬼,张着大嘴,无声地嚎叫着。
天色渐黑,绣香已经走到了八爷府的后门,可却迟迟不想迈进去。白天里的一幕幕,像是一场无法清醒的噩梦,一路缠绕在她眼前。
那根捆着稻草的麻绳勒到那人脖子上时,绣香直觉自己也无法呼吸了,她只能哑着嗓子哭喊,跌倒在地上,不停地后退。
那双抽动不止的腿,突出眼眶的白色眼仁,还有哥哥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每一幕,她都不想去看,却又都看得那么清晰,清晰到深深地刻进了脑子里。
“绣香!”
绣香一个激灵,惨白着脸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小巷里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苏公公?”绣香抿了抿唇,双眼渐渐泛红。
苏伟冲绣香招了招手,将她一路带到小巷深处。
“这里是我们王府的东花园后身,跟你们府邸也就隔了两道墙,不过还算安全,”苏伟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儿手绢,递到绣香眼前。
绣香愣了愣,抬手往脸上一摸,才知道自己竟是一路流着眼泪跟过来的。
“谢谢你,苏公公,”绣香红着脸接过苏伟的手绢,淡淡的青色,没有一点花纹。
“今天的事儿,我听你哥哥说了个大概,”苏伟眉心微蹙,“好在他还比较机灵,成功引走了跟踪的人。否则,眼下我也只能到乱葬岗上给你和你的主子收尸了。”
绣香身上一紧,有些怯怯地看向苏伟道,“对不起,苏公公,我我不是想暴露你。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八阿哥突然跟我们小主发脾气,要不是我进去的凑巧,小主就被活活掐死了。这几天,天天都有人围着我们院子转,小主连屋子都不敢出,我是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苏伟闻言无声地叹了口气,语气深沉地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八阿哥已经怀疑了你们小主,为什么不正面盘问,或是直接处置?他之所以监视你们,一来是因为还未彻底查明事实真相,二就是想钓出背后指使之人。你能跑出来,不是你侥幸逃脱,而是有人故意放你出来的。在你逃到平安面馆后,他们的人紧接着就围住了那里。如果我今天真的去了,或许他们还不敢动我。但是你和你的主子,就等于是坐实了罪名,只有死路一条。”
“苏公公,”绣香眼眶又是一红,单薄的身子不自觉地发抖,“求你再救小主一次吧,我和小主以后都会听话的,你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求求你了,苏公公!”
眼看着绣香落泪,苏伟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这整件事中,这个姑娘是最无辜的那个。
“现在,谁也不知道八阿哥到底查到了多少,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苏伟背着手走到墙边,眉头深深皱起,“好在,当初你们和毛氏联合,利用那个嬷嬷陷害八福晋,留下了这么一颗有用的棋子。希望这一步,最起码能起到些迷惑的作用。也好给我们腾出些时间,安排好接下来的事。”
“可是,”绣香苦着脸道,“这样八阿哥就会知道小主陷害八福晋的事儿了,若是八阿哥追究起来——”
“事有轻重缓急,”苏伟打断绣香的担忧,“这高门府邸中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后院女眷的互相倾轧,男主子们早都看惯了,根本没闲心去管。更何况,八阿哥与八福晋本来就有嫌隙在先,与药米分掺毒一事相比,这个错根本不值一提。”
绣香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脸色总算镇定了些许。
“不过,”苏伟沉下脸,转过话头道,“八阿哥既然已经起了怀疑之心,那这件事恐怕就没法一直瞒下去了。我知道嘉怡小主在登上侧福晋之位后,难免有了些自己的打算。”
绣香的神色变了又变,苏伟继续道,“不过,事到如今,已经不由嘉怡小主自己选择了。她若是想活得长久,与我们合作是唯一的出路。否则,考虑到她当初做下的事,即便八阿哥不动手,我们也不会放过她的!”
“苏公公……”绣香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苏伟深吸了口气,又放缓嗓音对绣香道,“你放心,嘉怡小主做下的事与你并无关联。你我同是奴才,我明白你的为难之处。如今你也算有功在身,只要你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安排你逃出八爷府。”
“不,不用,”绣香下意识地开口拒绝,看了苏伟一眼,又低下头道,“小主虽然做了很多糊涂事,但是对我一直很好。当初要不是小主坚持买下我,我就被我娘卖给人当童养媳了。如今,小主在贝勒府里无依无靠,我又怎么能离她而去呢。”
苏伟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怅惘,末了点了点头道,“你还害怕吗?”
“嗯?”绣香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苏伟浅浅一笑道,“我第一次看到别人杀人,也是吓得够呛,一连做了好多天噩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可是后来,时间过得久了,那种感觉就冲淡了,渐渐地,连那些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绣香握紧苏伟的手帕,娇小的身子微微缩了缩,嗓音带着点点颤抖道,“我比不上苏公公,我怕的要死,连想都不敢想。”
“会怕才是好事儿呢,我都已经想不起来那种怕是什么感觉了,”苏伟自嘲地笑了笑,“这手帕你喜欢就收着吧,等下次再见面,我送些好布料给你。”
与绣香告别后,苏伟从偏门进了东花园,刚刚拐过一座假山,就被一个黑影当头拦住。
“啊!”苏伟原地一蹦,看清来人后立时垮下脸道,“主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哼,”四阿哥冷声一笑,脸黑的跟包公有一拼,“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没时间派人来跟爷说一声,倒有时间跟个小丫头私会,还送人家定情信物!”
“什么定情信物啊,不就是条手绢吗?”苏伟摘下帽子,挠了挠后脑勺,“你要是喜欢,我回头送你一打。”
“用不着,爷有的是好布料,爷可以让人做一车!”四阿哥继续黑脸。
苏公公无奈地低叹一声,上前给某王爷顺毛,“那你回头送我好了,你送的我肯定好好收着。啊!都这个时辰了,咱们回东小院吃饭吧,我还有好多事儿跟你说呢。”
四阿哥绷着脸站在原地,被苏公公又摸又拍地折腾了半天都不动地方,最后让人在脸上啃了一口,才勉勉强强地挪回了东小院。
入夜
劳累了一天的苏伟早早地沉浸了梦乡,四阿哥吹熄了蜡烛,侧过身子把苏伟搂进怀里。
“会害怕才是好事呢,我都已经想不起来那种怕是什么感觉了?”
苏伟白天说出这句话时,站在假山后的四阿哥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小伟第一次见到杀人,是十七年前吧,自己紧紧地箍着挣扎不已的他,让张保和库魁把太监吴全塞进了正三所的水井里。
当时他对他说,“苏伟,这是命,这就是我们脚下必须走的路!”
那之后的第二天,苏伟一个人离开了皇宫,跟丢了的张保回来请罪,自己以为从此以后要彻底失去这个人了。
可是,没到傍晚,这个人又捧着大大的纸袋出现在了正三所的门口。
他对他说,“就这样吧,主子,咱们两个,就这样吧。我,想跟您一辈子,当个奴才就行。离了皇宫,我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任何牵绊了,那种感觉,像是行尸走肉,太恐怖了。”
从那以后,他怀里的人竭尽所能地收起了自己所有的软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在他需要时,随时挺身而出。
可是,他真的不会怕了吗?就像今天的事,一条命换两条命,只因那两条命对他们来说更有价值。
四阿哥叹了口气,轻轻伸出手描摹着怀中人的眉眼。
可能只有在睡梦中,苏伟才会毫无顾忌地皱紧眉头,发泄掉心头的不安与恐惧。
“不会太远了,小伟,”四阿哥低下头去,在苏伟的耳边轻轻道,“我不会再让你受太久的苦了。等我们到了目的地,你就可以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救自己喜欢救的人,再不用勉强自己,再不用去刻意忘记——”
“唔!”睡梦中的苏伟突然呻吟出声,打断了四阿哥的自诉衷肠,半晌后,一双迷蒙的大眼睛缓慢睁开,“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瞎嘟囔啥呢?”
第343章 手帕
康熙四十八年
正月十九,八爷府
嘉怡跪在屋子中央,时不时地偷偷抬头瞄一眼坐在软榻上的八阿哥。
八阿哥双眼微阖,一手搭在炕桌上,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才开口道,“她毕竟是福晋……”
“是,”嘉怡慌忙低下头,“是妾身的错,妾身有罪。妾身再怎样怨愤,也不该起陷害福晋之心,更不该一味地隐瞒贝勒爷。”
说着,嘉怡双眼垂泪,神态颇为凄怜,“就请贝勒爷看在妾身伺候您还算尽心,对小阿哥、小格格多有照顾的份儿上,不要把妾身交给福晋,妾身想走也走得有尊严一些。”
“好了,”八阿哥睁开眼睛,冲嘉怡抬了抬手,“怎么说话都不知忌讳了,爷要是想追究,今儿就不会亲自过来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爷也不想后宅再生出什么风波。”
“爷——”嘉怡站起身,双眼含泪,小心翼翼地走到八阿哥身侧。
“只是一点,”八阿哥正了正神色,“爷的后院再不许有这种阴诡毒辣之事。无论是你,还是张氏、毛氏,对于福晋,都要尊重。从前的恩怨,更不许一直记在心里!”
“是,”嘉怡微抿唇角,慌忙地福了福身,“妾身日后一定好好伺候福晋,再不让贝勒爷烦心了。”
八阿哥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眼眸中一丝阴暗瞬间划过。
送走了八阿哥,絮儿轻手轻脚地迈进卧房,一边替嘉怡歇下妆发,一边压着嗓音问道,“贝勒爷可是信了咱们的说辞?对小主有没有额外责怪?”
“他倒是没有怎样责怪我,”嘉怡坐到梳妆镜前,轻轻叹了口气,“只不过,这人的疑心之重,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抵消的。咱们目前,最多算勉强过了眼前一关。”
絮儿咬了咬嘴唇,眼中落满愁绪,嘉怡转头对絮儿道,“那边是个什么意思,要吩咐咱们做什么?”
絮儿手上一顿,轻轻为嘉怡通开发髻,“说是让小主想法子提拔贝勒爷身边的人。毕竟,咱们已经被贝勒爷怀疑,日后要做什么,有个人代替也能方便些。”
嘉怡闻言,转身冷冷一笑,镜中的人影已如水中落月,越来越看不清了。
傍晚,雍亲王府
四阿哥还在正院与门人议事,苏伟独自窝在内厅的榻子上穿针引线。
小英子端着茶点迈进屋门,看向苏伟的眼神带着满满的不忍。
那可是满库房最好的一匹真丝啊,雪白的绢面还印着银线,后院多少女主子惦记着。结果,最后竟落在他那败家师父的手里,左剪一块儿,右裁一块儿地足足糟践了三尺有余。
“师父,你还没有绣好啊,我看之前那几块儿就不错了,”小英子把托盘放在桌上,瞥了一眼堆成一摞的残次品。
“看着不错就送你好了,”苏大公公鼓了鼓腮帮子,要不是某只突发奇想的醋坛子,你当他乐意在这儿戳手指头啊。
小英子捡起几块儿苏公公绣过的帕子看了看,颇为嫌弃地扔到一旁,“师父,吴记和隆盛的掌柜都进京交账了,慕公子跟着一起核对的,今年盐业的生意倒是比去年还要好很多。吉盛唐派人来问您,收上来的银子是继续扶持蒙古那边,还是收进王府里?”
“王大哥走前说今年的银子足够用了,”苏伟拽拽缠在帕子上的丝线,“蒙古也是个情势复杂的地方,吉盛唐要扩大市场必得稳扎稳打地来。今年的银子咱们就留在京里,主子花用剩下的,可以再开几间铺子。”
“再开几间铺子?”小英子眨了眨眼睛,“师父不怕树大招风了?”
“咱们现在招的风也没少哪儿去,”苏伟撇了撇嘴,手上的丝线在针孔处堵成了一团,“再说,有那个天和商号在前头蹦跶,咱们还怕什么?跟咱们合作的几支商队如今都稳定了下来,甭管是香料、茶叶、丝绸,还是南洋来的玩意儿,在京城都是大有销路的。要我说,玩饰店、绸缎庄今年都可以开起来了,若是能雇到上好的手艺人,再加间成衣铺子也挺好的。”
“还是师父胆子大,”小英子傻笑着挠了挠后脑勺,眼珠在眼眶中转了转,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还有一件事儿,师父,小书子那儿——”
苏伟抬起头,看着小英子把脑袋越垂越低,“行啦,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小英子抿了抿唇,伸出根手指在苏伟胳膊上戳了戳,“师父,我就这一个徒弟,小书子虽然看起来木木呆呆的,但其实脑子里很有想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