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扮一新的圆明园新任总管李英,正满脸不情愿地,顶着瓜皮小帽,穿着一身镶金缀玉的青色长袍,在屋子中央转圈圈。
“誒,好看,好看,咱们小英子这样一打扮绝对是威风八面啊,”不远处趴在圈椅上的张起麟撅着肿大的屁股仍然不忘凑凑热闹。
靠着床柱的张保公公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师父,这辫子上的玉坠也太重了,”小英子甩了甩一身叮当乱响的挂饰,脸都皱成了一团,“我这样走出去肯定笑死一大片,还能跟人谈什么生意啊?”
“谁让你都带着了?”苏伟捡起片西瓜咬了一大口,“我这不是看看哪几件最称你吗?这在京城里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气场。买卖人的气场从哪儿来啊?还不是从穿着上来。就得穿得让人能看出你有钱,又看不出你有多少钱,这样价码才能开得活,买卖才能谈得成。”
小英子低头拽了拽身上的马褂,满脑袋都是问号,“师父,你都从王府里出来了,要谈生意你就自己去嘛,做生意那些弯弯绕我哪搞得清楚。”
“不用你搞清楚,”苏伟晃晃手里的西瓜皮,“让你出去是给为师撑场子的。今时不同往日,这苏培盛的大名在京城里一时半会儿是不顶用了。”
小英子撇撇嘴,苏伟放下西瓜皮,一脸正色道,“但你不同啊,万岁爷近来要驾临圆明园,而你正好刚刚添为圆明园总管。这不仅是王爷对你的信任,更是莫大的荣光啊。在京城里不说横着走,对付几个狗眼看人低的也是足够用了。”
“切,”小英子不屑一哼,一边低头解腰上挂了一串的玉佩,一边嘟嘟囔囔地道,“要不是哪个沉不住气的烧了人家天和商号,现在也不用特意推出去一个撑场子啊,还不是你自己瞎得罪人——”
凑热闹的张公公在旁边噗嗤一声乐,黑了脸的苏大公公一巴掌拍在炕桌上,震得小英子立时闭了嘴,“少给我废话,赶紧穿好了出去练!今儿要是给老子赔了钱,看我不把你活剐了涮锅子!”
傍晚,农庄
刚换了药的太监王朝倾、王以诚并肩趴在凉席上,王府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在农庄的东北角,一连三间小院,正房厢房都有,几个人住的倒是很宽敞。
王以诚挪了挪肿痛的下半身,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咱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这顿板子挨得着实莫名其妙。你说,王爷不会就此发配了咱们,让咱们在这儿悲惨终老吧?”
“想什么呢?”王朝倾闲闲地哼了两句小曲儿,“咱们要是被发配来的,还能住上这么宽敞的屋子?你当庄子里的管事都是傻的啊,他们耳目聪灵着呢。”
“道理我是明白,”王以诚又皱了皱眉,“可我这心里总是悬得慌。当初咱们被押进暗房,我可是当真以为王爷是不满咱们这批内监在王府里掌权过重了,想卸磨杀驴啊。如今虽说是活着出来了,可咱们还有没有那个命能重回王爷身边伺候,真是谁也说不准啊。”
“你呀,把心放在肚子里,”王朝倾抬手拍了拍王以诚的肩膀,又顺着门缝指了指屋外那最大的一间院子,“看见没,只要那位主儿还在,咱们迟早能回去的。”
翌日,雍亲王府
辰时,万祥打着哈欠走进了东路的大厨房。
来送柴的郑七正好从偏门而入,看见万祥连忙弓着身子上前打招呼,“奴才请万公公安,万公公昨晚儿这是当差了?这个时候才用早饭,真是太辛苦了。”
“呵呵,好你个郑七啊,这在府里当了几天差,嘴皮子倒是油滑了,”万祥指着郑七笑了两声,来回动了动酸疼的肩膀,“昨儿晚上给王爷值夜 ,我这腰酸的哟。”
郑七眼珠一转,又上前两步道,“奴才会两手松骨,要不您坐下,让奴才给您按一按?”
“诶,这个好,”万祥坐到廊下的木椅上,郑七倒似真有几分本事,几下就按得万祥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万公公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这筋骨按起来紧得很,您平时可得多注意休息啊,”郑七边按边道。
万祥长长地吐出口气,嗓音软了又软,“王爷身边哪离得了人哦,我这白天得盯着,晚上也得伺候着,别说休息了,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晚上还得伺候啊,”郑七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又貌似憨厚地笑了两声,“咱们王爷真是勤谨,这白天晚上的都在前头忙,也没见往后院去几次,要不然,万公公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主子的事儿,咱们可不好议论,”万祥闭上眼睛,似乎十分享受。
郑七咽了口唾沫,看了看万祥的神情,亦未再开口。
七月二十五,畅春园
天色浓黑,寝殿内两根灯架都罩了厚纱,一丝丝烛光只能脚下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魏珠靠坐在阴暗的墙角昏昏欲睡,康熙爷独自躺在龙床上,眉目紧闭,却睡得不甚安稳……
“主少国疑,顺治爷留下的江山如今都要靠老祖宗了。”
“玄烨,抬起头来,这是你的天下,是你的担子!”
“皇上,苏克萨哈心怀奸诈、久蓄异志、欺藐幼主、不愿归政,所犯罪行整整二十四款,此等大奸大恶之人,实该凌迟处死,诛除九族!”
“吴三桂径行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横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法难容,神人共愤!”
“万岁爷,皇后已仙去,请您节哀。”
“这里是汉人的天下,清狗坐不稳这大好江山的,你们迟早都要滚回关北去!”
“皇阿玛,什么是太子啊?师父不曾教导儿臣如何当太子,儿臣怕自己让皇阿玛失望。”
“皇阿玛,胤褆愿随军北征,替大清踏平准噶尔!”
“皇上,太子不可废,索额图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清的长治久安啊。”
“皇上,八贝勒贤能勤俭,天纵奇才,臣等愿举八贝勒理政!”
“皇阿玛,你可知,儿子的痛……”
皇阿玛!皇上!
梦中的脸变得苍白可怕,随着一声声呼号,那不再是胤礽的脸,也不是胤褆的,所有熟悉的、亲近的感觉瞬时间褪去。
“皇阿玛,你老了……”
“谁!”床上的人猛然坐起,靠在墙角的魏珠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万岁爷,万岁爷您怎么了?”
康熙爷呆坐在床上,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魏珠小心地卷起床帐,看着康熙爷惊魂未定,一时也不敢多加询问。
半晌后,
“什么时辰了?”康熙爷转头看向窗外,窗外还一片黑暗。
“回万岁爷,才过三更,”魏珠垂首,“您这些日子总是睡得不安稳,等会儿天亮了,还是叫个太医来看看吧。”
“梁九功现在在哪儿?叫他来伺候,”康熙爷依然转着头,好似没有听到魏珠的话。
魏珠身子微微一僵,万岁爷的脾气越来越怪,也不知今晚又梦到了什么,竟突然要见许久没到御前伺候的梁九功。
“是,奴才这就去宣,”魏珠领命离去,坐在床上的康熙爷慢慢弓起了身子,远远看去,竟好似一位耄耋老人。
午夜,雍亲王府
寂静无声的夜,只有巡逻的侍卫偶尔走过。福晋的院子早已熄了廊下的灯笼,守着茶房炉子的小太监靠着墙壁,微微打起了酣。
“喵——”不知何处响起了一声猫叫,茶房的小太监吧唧吧唧嘴,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一个披着斗篷的黑影轻手轻脚地从茶房前经过,福晋院子的角门被人慢慢打开。
“你还真来了,”开门的是在福晋院里洒扫的侍女元草,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排房砍柴的郑七。
“我买通了后院的门房,现在正是侍卫交班的时候,”郑七咧嘴一笑,黑暗中一双小眼睛闪着精光,全不见白天时的憨厚老实。
“你还挺能耐的,”元草不自觉地捏了捏斗篷的风帽,探头出门左右看了看,“你办事儿可得小心点儿,别回头扯了我出去。”
“你放心吧,”郑七白了白眼珠,“这些日子王府里本来就乱,谁有工夫管咱们这些小人物啊。诶,别废话了,东西拿来没有?”
“拿来了,拿来了,”元草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福晋那儿的原本我可不敢拿,这是我偷着抄来的,只有近两年的,别的都存进库房了。”
“咳,两年就行,两年就够了,”郑七一把抢过那叠纸,借着月光看了两页,脸上的笑越发诡异,“太好了,这下小爷可发了,回头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你小点儿声,”元草捅了郑七一把,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东西给你了,你答应我的——”
“放心,放心,”郑七把一叠纸小心地塞进怀里,又从袖子里掏出了另一叠,“数数吧,这可是你扫地扫一辈子都挣不来的。”
元草抿了抿唇角,神情有一些紧张,翻看银票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我我跟你说,就这一次,下次可千万别找我了。你就是跟别人说,我也不会承认的,福晋院里没人知道我识字。”
“哎呀,你瞎担心什么?”郑七舔着嘴唇,伸手扫了一把元草的下巴,“不过是两张后院小主侍寝的记录,就算丢了又能出多大的麻烦?这要真是会掉脑袋的差事,我自己也不会干啊。”
第362章 如隔三秋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二十二,畅春园
夜凉如水,当梁九功迈进九经三事殿的门槛时,只能借着门外映进的一点月光,勉强看清站在龙椅前的模糊身影。
“万岁爷,现在时辰还早呢。” 梁九功慢步走到康熙爷身后,颔首垂肩,没有一句多言,就像曾经无数个夜晚,他陪着那位少年帝王,在午夜无人时,没有任何目的的穿过一道道阴森的宫门。
康熙爷披着外袍,背负双手,站在龙椅前两步远的地方,微微昂着头,“朕,今夜梦到了很多人,有让朕敬佩的,也有让朕痛恨的。只可惜,这些人,如今都不在了。”
“万岁爷得天庇佑,”梁九功低下头,语气沉稳,“这路越走越高,人自然也越来越少。”
康熙爷转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寞然,“现下天也热了,咸福宫那头,你多注意着点儿。”
“万岁爷放心,”梁九功提了提手上的拂尘,面上看不出一丝惊讶。
殿中二人尚在说话,门外又一队巡逻侍卫提着灯笼踏步而过。
“这几天,隆科多大人调换了畅春园多处巡守,万岁爷身边应当干净许多了,”梁九功尾随康熙爷,一步一步走到大殿门外,“只不过,汉军旗人员混杂,若想彻底调理清楚,怕还要多费些时日。”
康熙爷站在九经三事殿外的台阶上,远远望去,增加了三倍的巡逻侍卫,像是一条条摇头摆尾的火龙,似要将整座畅春园燃烧殆尽。
“让他们把人都撤了吧。”
“万岁爷?”这次,梁九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
康熙爷转身往偏殿的方向走去,梁九功跟了两步,又猛然停住,却还是听到了一句不知该不该听到的话,“朕,还没有老……”
七月二十五,雍亲王府
诗玥的小院一如往常的安静,程斌被小太监带进门时,絮儿正在院内浇花。
“程太医今儿来得巧,”絮儿放下手中的木勺,将程斌引往屋内,“我们小主这几天都睡不好觉,今早起,嗓子又不大舒服。还好您来了,要不小主都不让我们请大夫。”
程斌几步迈上台阶,到了屋门前才堪堪停住脚步,低下头等待絮儿通报。
“程太医来啦,”程斌被絮儿带进内堂时,诗玥正收起绣架上的丝线,起身对程斌歉然一笑,“絮儿肯定又跟您念叨我了,其实都是些小毛病,实在不该总劳烦程太医。”
“小主说的哪里话,”程斌放下药箱,从中拿出脉枕,“给小主们诊病是微臣的职责,再说,病无小病,小主身子有亏,真的该好好调养。”
“就是,”絮儿接过诗玥手里的丝线,嘴唇微微嘟起,“昨晚咳了大半宿,今天还不肯看大夫呢。程太医都说您该好好调养,偏还不肯安心歇着——”
“行了,你哪儿那么多唠叨!”诗玥嗔怪地瞪了絮儿一眼,浅笑着吩咐道,“去给程太医倒杯茶吧,少在这里告我的状了。”
絮儿冲诗玥吐了吐舌头,捧起茶壶泡茶去了。
程斌一直没说话,安静地把着诗玥的脉象,眉头却微微蹙起,“小主这几日又思虑过重了,肺脉不畅,中元有损,这时日长了,会落下病根的。”
诗玥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嘴角微微抿起,“是我自己不争气,白费程太医的一番苦心了。”
“小主折煞微臣了,”程斌收起脉枕,从药箱中拿出针裹子,“针刺有些疼,小主权且忍一忍。待肺脉通了,再配以服药,效果会更好。”
“劳烦程太医了,”诗玥微微垂目,银针落在手臂几处,带着轻微的刺痛。
程斌站起身,向诗玥身前弯了弯,温热的呼吸与银针的冰寒一同落在耳后,诗玥不禁轻轻一颤。
程斌快速退开,似乎也有些窘迫,拱起手冲诗玥揖了揖。
诗玥看见程斌微红的脸颊,僵硬的动作,却莫名地想笑,无奈身上有针,不敢随意躲避,只能正对着手足无措的程太医,闷笑出声。
听见诗玥的笑声,程斌微微一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清俊的脸庞带点些尴尬的羞涩,竟也显出几分憨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