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阿哥话音一落,九阿哥似乎长出口气,“既是如此,那便着人安排吧。雍亲王府这些年来进进出出的仆从可是不少,若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底下伺候的人怎么可能没想法呢?堂堂一个王爷,就算不恋美妾,身边总也该有两个伺候床笫之事的丫头。这几个月都不到后院一趟,夜夜和几个太监单独住在花园别院里,听着也不像话。”
“可不是这个理儿,”十阿哥一声嗤笑,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听了手下人禀报,连我都有点怀疑了。就那个苏培盛,在京城里都赶上半个主子尊贵了,朝上朝下多少大臣见到他都得上杆子巴结。倒是四哥,成亲这么多年,子嗣也不繁盛。”
九阿哥的神色一变,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道,“这次的事儿,咱们两人知道就好,八哥那儿,就先别知会了。”
“这是为何?”十阿哥有点不能接受,他还想以此事到八哥面前邀功呢。
“八哥一向重视贤名,这种传人私隐之事的行径,他怕是不能认同,”九阿哥低下头,一手在酒杯上轻轻抚过。
“哦,这倒也是,”十阿哥不疑有他,话音一落,就高兴起来,招呼奴才上新烤的羊肉,与九阿哥举杯对饮起来。
傍晚,圆明园
康熙爷在圆明园中游玩了一天,中午又用了一顿颇有农家风情的午膳,食材都是菜圃里四阿哥亲手种出来的,心情非常不错,临到要走时,赏了四阿哥十二袋菜种花籽,还吩咐他下次再有收成时,往御膳房里送一些。
四阿哥应了,与福晋一起一路将康熙爷送到大门外。因孩子们都还小,怕冲撞了万岁爷,四阿哥和福晋身边只带了一个弘昀,其他人都在二门外远远地行礼恭送。
圆明园与畅春园相距甚近,康熙爷也未带仪仗,只坐了朱盖黄帏马车,由十四爷带着两队侍卫亲自护送。
四阿哥上前勒紧马缰,康熙爷一脚踩着马凳上车,却在无意间一回头时站在了原地。
众人心上几乎同时一紧,十四阿哥已经一手按在了刀柄上,四阿哥转过头顺着康熙爷的目光看过去,提起来的心瞬间落了地。
不远处的院墙后,一座高耸的假山上,冒出两颗毛茸茸的脑袋。
第364章 护仆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初一,圆明园
万岁爷启程在即,几乎没人注意到,二门内行礼恭送的队伍中少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主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院墙下,小书子仰头看着着实不算矮的假山,胖乎乎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这要被发现了,王爷和福晋肯定会生主子的气的。您忘了咱们出来时,格格是怎么嘱咐的吗?您不能总干这些危险的事儿,万一掉下来摔着怎么办?再说,小书子很怕疼的,现在师祖也不在,师父又很忙,万一要挨板子——”
“唉哟,你怎么这么啰嗦!”弘盼转过头,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甭管是摔下来还是被发现,都不会让你替我挨打的。再说,阿玛也未必会罚我,我就是想看看皇玛法长什么样子嘛。今儿一天就请了两次安,还都离得那么远,只有弘昀被福晋领到前头去了。我好不容易能见一次皇玛法,下次都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我听府里的老太监说,皇玛法是个特别了不起,特别威风的人,会打仗,还抓了很多奸臣,是咱们大清最英武的皇帝了!”
弘盼越说越激动,话到一半,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往假山上爬了。
小书子努了努嘴,虽然心里怕的要死,但看见自家主子兴奋的模样,到底没有劝到最后。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先一后地爬上了假山,稍胖的那个一边费力地举起小短腿,一边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头上的小阿哥,圆嘟嘟的脸很快就沁出了一层汗珠。
假山上,两人刚一冒头,就引起了康熙爷的注意。
眼见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人站在不远处,直直地往假山上看来。弘盼整个人激动地好似快要被煮熟的螃蟹,头顶上都升腾着滚滚热气,“皇玛法!皇玛法!弘盼来送您了——”
小书子的眼睛瞬间瞪到了铜铃大,弘盼阿哥已经兴奋到不能自已,全然不顾被人发现的危险,冲着康熙爷使劲儿地挥舞着手臂。
“主子!主子!当心被人看到!”
小书子伸手去拦,脚下却突然一滑,慌忙抱住身前的石头,勉勉强强才稳住身体,却见下头的人已经尽数朝他们看了过来。
四阿哥的神情尚有些尴尬,康熙爷却是一笑,笑意直达眼底。伴驾诸人也随之放松了下来,侍卫们都收了就要出鞘的刀剑,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只有一直牵着弘昀的雍亲王妃,颔眉垂首间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请皇阿玛恕罪,”四阿哥向康熙爷躬身,“弘盼是个淘气孩子,儿臣平日里对他也是疏于管教了。”
康熙爷并未急着上车,仍然站在马凳上,说话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温和,“弘盼,是继弘晖之后的那个孩子吧?”
“是,弘盼在家行二,”四阿哥低头,心中虽然有些酸涩,却并未多做他想。
倒是恭候在一旁的福晋,牵着弘昀的手无形中又紧了紧。弘昀吃疼,抬起头看了看自家额娘,终是没敢开口。
“那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朕刚才看着,身体倒是比一般孩子壮实,”康熙爷背负双手,像是与四阿哥聊家常,说完又抬起头看向假山,“赶紧去个人把他们接下来吧,一会儿摔着可怎么好?”
“是,奴才这就去,”站在众人身后的侍卫统领傅鼐,忙带了两人转身而去。
“让皇阿玛操心了,”四阿哥行了礼,上前替康熙爷撩开车帘。
康熙爷弯腰上车,临要关门时还嘱咐了两句道,“弘盼是来送朕的,你回头不许罚他。只告诉他,皇玛法说了,不许再爬那么高,太危险了。”
“是,”四阿哥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忪,但好在很快调整了过来,“儿臣替弘盼谢皇阿玛关心。”
康熙爷笑了一声,冲四阿哥挥了挥手。
车门关上,十四阿哥走到四阿哥身边,两张有七八分肖似的脸孔面对面。
十四阿哥浅浅一笑,向四阿哥微微低头,说话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四哥好生安歇,弟弟护送皇阿玛回去了。”
“一路小心,”四阿哥拍了拍马背,往后退了两步。
十四阿哥把马缰交给赶车的侍卫,自己上了马,目不斜视地一挥手,护持圣驾的队伍开始缓缓前行。
“儿臣恭送皇阿玛,”四阿哥带着身后一众人等再次俯身行礼。
待銮驾走远,四阿哥抬起头时,十四阿哥坐在马上的背影已经看不大清楚了。
二门内,
弘盼垂着脑袋跟在傅鼐身后,刚刚出了一小片林子,就见到了迎面而来的阿玛、福晋。
茉雅奇紧抿着唇,站在福晋身后,冲弘盼连连使眼色。
弘盼带着小书子小跑了两步,赶到众人跟前跪下,俯身叩头道,“阿玛,弘盼来认错了,请阿玛责罚。”
四阿哥皱了眉,停住脚步,打量的眼神在两张汗津津的小脸上慢慢扫过。
李英站在主子们身侧,看了一眼不让人省心的徒弟,心里暗暗叫苦。
万祥嘴角翘了翘,一手拽了拽衣袖,身板都挺直了不少。
弘盼使劲地垂着头,刚才的兴奋一消失,现在也知道怕了,两只小手在膝盖上握得死紧。小书子更是害怕,牙关都在打哆嗦。
弘盼察觉了小书子的恐惧,想起自己刚才的誓言,硬是撑起胆子,稍稍侧了侧身,企图替小书子挡住众人的注意。
四阿哥看到了弘盼的小动作,眉梢微微扬起,一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开口的语气却是柔和了不少,“你这错倒是认得勤,可怎么屡教不改呢?上次带着弘昀去爬假山的事,你都忘了?”
“儿子没忘,”弘盼抬起头,小脸有些急慌,“所所以这次,我我我谁都没带,自己爬上去的。”
完全搞错了重点又有点健忘的弘盼阿哥,一派童真。
站在茉雅奇身边的伊尔哈,听了这话,一时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全然没注意前头福晋的脸色已经越来越冷了。
弘盼见二姐笑他,还有些委屈,乌黑的小手在膝盖上蹭了又蹭。
茉雅奇在伊尔哈的手背上拧了一下,让她止住笑,自己偷瞄了一眼福晋的脸色,略想了想还是抢先一步上前道,“阿玛,弘盼年纪还小,这爬上爬下的出了一身汗,不如先让他回去换身衣服,等晚上您再好好教训他。”
“是啊,”伊尔哈强忍住笑意,脸色还有些绯红,“这小子贪吃,阿玛就罚他一个月不许吃点心,回头肯定不会忘了。”
“二姐——”
一听不让吃点心,小阿哥眼圈都红了。
跪在一边的小书子连忙扯了扯弘盼的衣角,偷偷地咽了口唾沫,只要不挨打,忍一个月就忍一个月吧。
“行了,”四阿哥瞪了还委屈的弘盼一眼,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看在你两个姐姐都为你求情的份上,回去好好反省吧。下次再往高的地方爬,当心阿玛打断你的腿!”
“是,弘盼再不敢了,”小阿哥眼睛一亮,叩头都叩得十分欢快。
“等一下,”眼见着弘盼就要爬起来往回跑,福晋脸色一沉,冷冰冰地开了口,“弘盼年纪小淘气,王爷不追究也是理所应当。可这主子见天地往高处爬,难不成当奴才的都是死的吗?这次是安生地下来了,皇阿玛也没追究,下次若是摔着了,惹出什么事了,又该谁来负责呢?”
“那依福晋的意思?”四阿哥背过双手,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李英心道不好,就见福晋摸了摸弘昀阿哥的头,嗓音轻飘飘地道,“妾身是王府主母,弘盼和弘昀在妾身眼前都是一样的。刚刚看见他站在假山上,妾身这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王爷平时忙于政事,对孩子们多少疏忽了些,妾身少不得要多费些心。现在钮钴禄氏又不在,这么大的事儿,哪是一句反省就能轻易揭过的?否则别说弘盼记不记得住,就是下面这些奴才,有多少能记在心里的?”
小书子身子一凛,嘴唇也跟着哆嗦起来,“奴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
“光知错可没用,你得记住才行,”诗瑶上前了一步,冲身后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不许动小书子!”
两个婆子一上前,弘盼立时原地炸毛,一把搂过小书子,语气也不复刚才的乖巧,“不关他的事,他是去拦我的!是我不听话,要罚就罚我!”
“弘盼!”
茉雅奇狠瞪了弘盼一眼,示意他不要插手,免得把事情越闹越大。
弘盼却是不听,不大的身子死死护着怀里的小太监,一双虽然湿润却颇有威慑力的眼睛瞪得两个婆子迟迟不敢上前。
诗瑶冲两个婆子狠狠一挥手,两个婆子都缩了肩膀,却还是迟疑地站在原地。
四阿哥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一直没有开口。
李英也是着了急,再顾不得规矩,几步走到人前跪下,“请王爷开恩,请王妃开恩,都是奴才教导不善,小书子年纪小,弘盼阿哥也离不得人,就让奴才代小书子受罚吧。”
“李公公好大的面子,”说话的是诗瑶,她见王爷一直没说话,以为自家王妃占了上风,开起口来也没多少忌讳了,“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圆明园总管当到王妃头上了吗?小书子撺掇主子淘气,让弘盼阿哥落到那么危险的环境里。这样的弥天大错,哪里有你出面讨价还价的份儿?真不知你这没规没矩的行径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不是小书子撺掇我的!是我自己要去的!你少在福晋跟前儿瞎说!”弘盼扯着脖子冲诗瑶喊。
“弘盼阿哥,”诗瑶脸色一变,竟转头冲弘盼去了,“奴婢可是为了您好,您看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了维护一个太监——”
“诗瑶!”茉雅奇冷声一呵,打断了诗瑶接下去的话,余下的声音被压进嗓子里,好像带了冰碴儿,“这里也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诗瑶下意识地去看福晋的脸色,却见福晋看向她的眼神早已没有了宽和。
“主子,”诗瑶跪到了路边。
福晋看也没看她一眼,冷冰冰地道,“去林子里自己掌嘴,没我的话,不准停下。”
诗瑶身子一抖,眼圈也红了,抿着唇叩了个头,自己往林子里去了。
连诗瑶也受了罚,李英心里也有了准备,只能存着最后的希望看向四阿哥。
“奴奴才不用师父代徒弟受过,”小书子白着脸,嘴唇被咬的通红,他小心地挣脱开弘盼的胳膊,自己冲王爷、福晋磕了两个头,“是奴才没有好好规劝主子,奴才甘愿受罚。”
“小书子……”弘盼又红了眼眶,看着小书子哆嗦着匍匐在地上,干脆一转身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四阿哥脚下,“阿玛,阿玛,你救救小书子吧!都是弘盼的错,是弘盼不肯听他的话——”
四阿哥抬手握住弘盼满是泪水的脸,眼中流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林子那头已经响起诗瑶掌嘴的声音,福晋转头看向四阿哥。
“罢了,”
片刻后,四阿哥嘴角微微一弯,看向弘盼的眼神满是慈爱,“你皇玛法临走时说了,你是去送他的,不许阿玛罚你。但你皇玛法也叮嘱阿玛告诉你,以后可不许再往假山上爬了,太危险了,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