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峦大迈步进来,伴随着大大咧咧的说话声。
“叶大人,昨天……”季青峦一进门就看到季芳泽,话头顿住,惊奇道,“哥,你怎么在这儿?”
季芳泽微微皱眉:“举止莽撞,也不找宫人通传,成什么样子?”
还有,什么叫我怎么在这儿,我不能在这儿吗?
季芳泽和季青峦住在同一个院落里。这院落很大,几乎算是个宅子了,完全塞得下叶澄和另一个同僚,平常应该没什么接触。但是季青峦精力旺盛,到处跑跑跳跳,两人自然也就碰上了几次。他似乎对叶澄挺感兴趣,偶尔会溜达过来,也没别的,就是翻翻叶澄的藏书,问些奇怪的问题。叶澄对小孩耐心也不错,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季青峦看了一眼明显只有他们两人的屋子,心里一乐。
呦,他本来还暗暗着急,想着怎么帮他哥一把,没想到进展很快啊。
这都关上门,两人单独吃上宵夜了。
季青峦顿时笑起来,有点暧昧地挤挤眼睛:“哥,你怎么不找福生守门啊。吃饭就算了,我要是再撞上点别的非礼勿视,那多不合适啊。”
这实在不能怪季青峦想多。本来送宵夜,就是件挺暧昧的事。何况是两人夜里关着门,单独待在屋子里吃。
季芳泽神色微变。季青峦这句话暧昧的意思实在太重了,他面色一厉,就想骂人。但季青峦对他哥的脾气实在了解,见季芳泽面色变了,连忙转开脸,看着叶澄一本正经道:“叶大人,本殿来拿你上次说的那两本书。”
叶澄看了一眼季青峦的眼色,宽容地为他解围:“七殿下稍等,臣去拿。”
季青峦连忙摆手,看他哥这个脸色,他哪儿敢使唤叶澄去拿。他把叶澄往八仙桌前推了推:“别别别,叶大人,你坐着安心吃。书放在哪儿了,我自己去拿。”
叶澄无奈,其实他上次根本没提什么书,但是现在也只能随口说了:“就在屏风后的书案上。”
季青峦跑进去,随手拿了两本书,就出来告辞了:“哥,叶大人,你们接着吃,我先走了。”
不等谁回答,他就火烧屁股一样跑了,走之前还记得把门“砰”一声关上了。
季芳泽现在满脑子乱麻。叶澄到底听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吗?这么明显的话,肯定听明白了。他现在是怎么想的?
叶澄见他脸色难看,以为还在生季青峦行事莽撞的气,于是安慰他:“七殿下年纪小,跳脱些也是常理。”
季芳泽勉强笑了笑:“是,他年纪小,就爱胡说八道。我对叶大人,绝无……”
叶澄安静地听他说。
季芳泽犹豫了一下,才缓慢说出了自己斟酌后的用词:“绝无轻慢之心。”
叶澄眼中含笑,轻声道:“臣自然是清楚殿下待我的心意的。”
接下来,叶澄倒是平静从容,该吃吃,该笑笑。季芳泽却是坐立不安,忐忑难言。
他到底生在宫廷,其实对这种说话说半句的风格非常熟悉,绝大部分时候也能轻易领会到别人未说出口的,更真实的另半重含义。
但他现在真的脑子一团乱麻,一会儿一个念头,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
他期间无数次想直接问叶澄,你到底清楚什么了,是清楚我对你没有轻慢之心,还是清楚,我对你真正的心意了呢?你要是真的清楚了,那你的心意呢?你是怎么想的,是觉得身份有别,不好直接翻脸,这句话是委婉地拒绝;还是你对我,也有同样的心意呢?
无数念头和疑问冒出来,却也不敢直接问。
他本身并不算一个特别优柔寡断的人,但在叶澄的事上,却难免有些瞻前顾后。
因为,要是叶澄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要是叶澄听完之后,觉得这是折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但是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季芳泽来之前就想过了,要给叶澄一点暗示,让叶澄慢慢往这方面想。只不过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季青峦就跑过来,直接给他把桌子撂翻了。
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眼看叶澄已经准备起身,去开门叫人,再不行动,今晚就没机会了。
季芳泽咬咬牙,站起身,试探着去拉叶澄的手。
他拉到了。
叶澄停下了步子,没有躲,也没出声,只是任他拉着。
季芳泽心跳如鼓:“我待大人,是琴瑟之约,白首之心。”
仿佛时间都停滞,被无限拉长,不知多久,他听到了叶澄的回答。
“臣待殿下,亦是此心。”
作者有话要说: 直球!
第45章
福生站在门口, 心中叫苦不迭。
他家主子过去就不是爱前呼后拥的性子,后来又瞧上了叶澄, 见叶澄性格简朴, 身边不习惯让人伺候, 所以就更加不爱让宫人往身边凑。
这次过来送宵夜,只有一盏茶的路程, 季芳泽身边只带了福生一个人, 在一旁打灯笼。
福生把人送到叶澄书房门口, 见人也进屋了,碗筷也送进去了,瞧着两人要一起关上门吃东西,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就去了趟净房。
走之前, 他还特意吩咐了叶澄院子里的两个小太监, 让他们守在书房门外,仔细听着里面的吩咐。
谁知就这么一会儿,刚好七殿下就过来了。福生不在,这院子里没人敢拦七殿下, 就这么让人一路大咧咧地闯了进去。
福生回来之后, 听小太监一说,简直后悔不已。
他家殿下好不容易和叶大人夜里单独相处一会儿,他一时不在,竟然让人给扰了。何况七殿下的性格,说句大不敬的, 略微有一些不管不顾的骄纵,可千万别坏了他家主子的事。
福生屏息凝神听了半天,却也听不出书房里有什么动静,只能提心吊胆地站在门外。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家殿下的声音终于从屋里传出来,叫人进屋收拾。
福生连忙进了屋,一边指挥两个小太监收拾桌子,一边悄悄看两人的神色。
书房的窗下有一张小小的美人榻,榻中摆着一张矮几。他家殿下此刻就盘腿坐在榻的里面,低着头,似乎是在看矮几上什么东西。叶澄坐在他边上,一只手撑在矮几上,托着腮。那榻本来就小,两人还坐在同一边,距离极近。宽大的衣袖,一天青一牙白,交缠重叠在一起,灯火下竟有几分旖旎的情状。
福生心中一喜,连忙转过脸,不敢再看。
……
季芳泽余光注意到那边快收拾完了,他看着几上的棋盘,轻声道:“这残局精妙,看得兴起,不如我和大人手谈一局?”
他倒不是真的想下棋。但是现在夜色已经有些深了,宵夜也吃完了,按理说没其他事,也该告辞了。只是,他实在舍不得现在就和叶澄分开。
叶澄却仿佛半点没领会到他的意思,摇了摇头:“夜深烛暗,盯着一处看容易伤眼。殿下若想下棋,不如等到明日。”
季芳泽就不说话了。他只是仇大苦深一样地看着棋盘。
叶澄瞧着季芳泽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心想我这人实在太坏了。他忍着笑,柔声道:“夜里吃了这么东西,容易积食,不如我陪殿下出去走走?”
季芳泽一秒开心:“好!”
中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
季芳泽让福生直接回去,他要单独和叶澄去外面转转。对这点福生抱有不同的意见。
福生能从小被选过来服侍季芳泽,也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一看两人当时的氛围,就猜到个七八分。这种情况下,他也不想去触季芳泽的霉头,打扰人家两个你侬我侬。但是在屋子也就算了,外面一直守着人。他实在有点不放心季芳泽单独跟叶澄跑出去啊。
叶大人也是贵公子长大的,哪里会照顾人?这要是吹了冻了,可怎么办?
当然,最后还是季芳泽说了算。
好在叶澄再三保证,他一定把季芳泽好好地送回去,也算是给了福生一点心理安慰。福生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叶澄提着灯笼,和季芳泽并肩出了门,沿着道路随意走着,路旁时不时有宫人和侍卫对季芳泽行礼。
走到一处岔口,季芳泽故作不经意地开口:“这地方我住了这么多天,哪里都看腻了,不如去外面走走。”
外面能转的时间可就长了。
“叫福生公公知道,又要念叨了。”
叶澄嘴里说着,脚下却没停顿,拐到了另一条路上。
季芳泽轻声道:“都是他们大惊小怪,我根本没那么娇弱。”
叶澄弯了弯嘴角:“福生公公也是一片忠心。”
季芳泽却犹豫了一下,正经解释道:“我幼时的确身体不好,总是生病,但现在已经大好了。”
叶澄眼中神色微暗:“殿下幼时身体不好,是有什么缘故吗?”
这个问题叶澄一直想问,但是之前他总不确定季芳泽的心意,也不方便追着季芳泽问,直到今天,两人确定心意,他终于能正大光明地问了。
上一个世界,季芳泽就幼时身体不太好,但是叶澄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好多了,除了晚年衰败太快,倒也没什么太明显的影响。叶澄当时除了难受,没有很在意这件事。毕竟出生时身体不好,有很多种可能。早产,母体营养吸收不好,这都挺常见。
季芳泽平静道:“我听母后说,我未出生之时,有一次母亲意外吃了些对胎儿不大好的东西。”
叶澄提着灯笼的手指紧了紧。
这当然不是意外,皇家女人之间的陷害倾轧并不罕见。但另叶澄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连续两个世界,季芳泽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幼时身体虚弱。他觉得,这很可能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有某种更深层次的缘由。这两个世界是这样,那是不是,季芳泽的每一次轮回,都是这样?
见叶澄不说话,季芳泽似乎是想安慰他:“我已经好很多了。大慈寺的惠和大师,无论在医术还是佛法,都很了不起。惠和大师为我调理了一段时间,之后便渐渐好起来了。”
叶澄突然就想起来上一个世界,季芳泽身边也有一位大师,他也是在那位大师的庇护之下,才好起来的。
他心想,得抽时间去见见那位大师啊。
纵然季芳泽现在好了很多,他也不舍得季芳泽在下一世还受这样的苦。
……
两人并肩走着,说着琐碎的闲话。叶澄心里记挂着事情,也不怎么看路,由着季芳泽随便走。反正他也不怕迷路,真的迷路了,叶澄还能爬到树顶上看看去。
随着时间的过去,叶澄突然发现,好像他们遇见的人越来越少了。
叶澄停下了脚步:“殿下这是要去哪儿?怎么越走越偏,周围都不见人了。”
季芳泽脚步一顿,有一点紧张:“我不喜欢到处都有人行礼,所以故意避着人走的。”
叶澄歪了歪头,嘴边笑意促狭:“真的是因为这个吗?”
他拖长了声音:“我还以为,殿下是故意带着我钻小树林呢。”
季芳泽其实并没有听谁提过“钻小树林”这种充满内涵的词语,却奇迹般听懂了叶澄的意思,他的脸“哄”一下红了个透,差点被自己摔死:“我绝无此意!”
叶澄心里狂笑。
说真的,上个世界他遇到的季芳泽,已经足够成熟稳重。上个世界也有足够开放的信息和途径,足以让他对追求喜欢的人这种事,装出个游刃有余的表象来。
但这一世,在宫廷中长大,却并没有真的接触过情爱的小芳,真的是,特别纯情可爱了。
季芳泽端正了神色,重复道:“我绝对没有要唐突叶大人的意思!”
叶澄却没接他的话,反而笑道:“殿下还叫我叶大人吗?”
季芳泽微愣,他试探道:“松寒?”
叶澄想了想,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殿下叫我阿澄吧。澄江一道月分明的‘澄’字,是我的乳名。”
“阿澄。”季芳泽喊了叶澄一声,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名字,叫起来比“松寒”要顺口一点。
季芳泽忍着心里的喜悦,礼尚往来道:“阿澄也别叫殿下了。父皇母后都喊我‘狸奴’。”
叶澄笑道:“‘我与狸奴不出门’的‘狸奴’吗?”
季芳泽点点头。虽然叶澄打岔,但他还记得刚刚的话,给叶澄解释:“我往偏僻地走,是想和阿澄两人单独待在一起,说话亲近一些,但绝对没有,想做什么不好的事的意思。”
季芳泽知道叶家肯定在意这些,他严肃道:“我今日拉阿澄的手,是我太唐突了。自然要禀过父皇母后,待到阿澄的高堂应允,写下婚书,拜了天地,才能,才能做别的。这些我都知道的。”
叶澄其实根本就没想那么远。季芳泽今天对他表白,他就顺势答应了。但答应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很多问题。纵然是前一世两人携手,但是现在毕竟是新的一世了,他不能用过去的事,再来要求季芳泽。
他应该重新对季芳泽坦诚一遍,再由季芳泽来做决定。
但是,上一世说的轻松,随随便便就说出了口。这一世,却不知怎么,有些难以启齿。
叶澄看着季芳泽在月光下,有些朦胧的侧脸,心想:我是害怕他拒绝吗?
我开始害怕,他接受不了我是个来历不明的鬼魂,开始害怕,他不能接受一个不能随意亲近的伴侣。
其实叶澄能给自己想出来一百个理由,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稍微有一些胆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