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对我,不仅有养恩,还有生恩。”
“所以,”蔺负青在床边俯身趴下来。他枕着自己交叠的手臂,歪了歪头,认真问:“以后,我能管你叫爹吗?”
“……”
沉默。
尹尝辛瞪着蔺负青,徒劳地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魔君则连连摇头:“至于你想让我杀你?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弑父的事,我真做了又得生心魔的。你想都别想。”
方知渊在一旁忍笑忍得辛苦。
其实他早在听尹尝辛口齿清楚、逻辑清晰地“求死”时,就已经放宽心了。
毕竟推门进来前,师哥早就表明了态度——“人没傻就行,至于其他的,我不是很想管。”
蔺负青淡定且认真道:“阿爹,盘宇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尹尝辛表情都有点扭曲了。
他磕磕绊绊道:“不是爹,不能叫爹。”
蔺负青遗憾地叹了口气,抬起脸时还是淡定且认真的神情:“好吧,那师父,盘宇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尹尝辛:“……”
俗话说的好,如果你想叫某人接受一个他绝对不想接受的条件,最妙的法子就是提出一个他更加不想接受的条件。
蔺小仙君显然深谙此道,一口“阿爹”叫出来,尹尝辛再也不敢反抗“师父”了……
“……”片刻的沉默后,尹尝辛垂下眼睑,“只有模糊的印象,对你们来说有用的东西,全忘了。”
“如果不信,你可以再对我用摄魂术。”
蔺负青顿觉得有些挫败。这才把鱼红棠那别扭的筋儿给捋顺了,怎么现在师父又成这样了??
他一挥袖:“算了。知渊,我们走。”
这么一来,尹尝辛反而神色诡异:“你……”
你就这么走了?
他丢失的只是有关盘宇界的记忆,近些年的记忆可是完完整整。至少他知道十天之后,蔺负青就要面临怎样的难境……
而自己是他们手里唯一的盘宇人。这孩子还真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等等。”尹尝辛无奈地把袖子一抬,手指勾了勾,“你……回来回来。”
两人同时闻声回头,却都意外地一怔。师父那手指方向指的却竟不是蔺负青,而是……
方知渊锁起眉:“我?”
尹尝辛勾勾手指:“就一句话。”
于是方知渊走回来,心里很有些复杂。
毕竟尹尝辛……那么多年心里只有他师哥。
小红糖那丫头从小最喜撒娇耍宝,时不时也能讨来师父一个抱抱。后来的那三个师弟妹,虽不至于和宗主多么亲近,但平时传道授业,倒也有点师慈徒孝的意思。
唯独方知渊,小时候脾气冷戾,不亲近尹尝辛,尹尝辛也好像一直不怎么爱搭理他。他甚至都没怎么跟尹尝辛单独两人说过话……
而此刻,尹尝辛望着方知渊。
日坠西山拖出长影的时候,尹尝辛说:“在虚云初见你那时候,我本想杀你。”
“——!”
方知渊没什么感觉,反倒是蔺负青心头突的紧跳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与惊慌摧枯拉朽地冲上胸口,压得他气息发闷,蔺负青仓促上前两步,蹙眉道:“……师父,不准吓唬我的星星。”
尹尝辛摇了摇头,“星星不是寻常人,总有一天……”
他垂下眼睫,“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育界也有很多聪明人。只要是真相,就总会被找出来。”
“那么或许,在不远的一天,你们将会知道一件难过的事。”
“……”
窗边残阳打在方知渊轮廓深邃的眼角眉梢,也落进蔺负青金瞳深处,竟似怵心血色一线蔓延。
方知渊无声地捏紧了手指,忽的想到……当初在阴渊之底,他曾给书院两位院长传信求助,而陈芝道也的确对古书进行了摄魂之术。
可是,不太对劲。
当初古书欲杀他时,言语中曾经百般装神弄鬼,好像他是个什么导致三界灾厄的罪人似的……
更令他在意的,是那句“有人替你背负了你的厄命”,当年能为他做这种事的,除了蔺负青还能有谁人?
可倘若他的命格真有什么不好,倘若曾经真的发生过什么,为何陈芝道摄魂之后,不在回信中告知他?
难道说,全都是古书的胡掰乱扯不成?
还是……过于难以启齿?
忽然肩膀被轻轻搭上一只手,蔺负青清冷嗓音横插进来,“师父,你这样同我故作高深也就罢了,知渊他不禁这样吓的,真有话……你直说行不行?”
却不料尹尝辛一本正经地摇头,淡然扬眉:“我忘记了,只记得他的命格不太妙。毕竟我当年那么想杀他,总得有原因罢。”
“……”
“我也不记得难过的事是什么,总之我很难过,那大约不是件好事罢。”
“……”
蔺负青又好气又好笑:“你……那你还不如不说!今晚还叫我怎么哄他安睡,你真是……!”
方知渊垂下眼,沉声道:“我懂了,多谢师父提点。”
尹尝辛静静地看着方知渊,眼神是罕见的肃穆:“不,你还不懂。”
“听着,星星……真到了那种时候,要记得,只要还存有哪怕一丝希望,你都得尽量活下去。”
“因为……”
道人手指点了点魔君,语气平静。
“他没有你陪着,会死。”
……
这个晚上,两位徒弟离去后,尹尝辛做了梦。
在摄魂术的影响下,很多旧忆就好像被铲子挖出来了似的,在脑子里翻滚来翻滚去。
他想起,当年他为蔺负青卜命后,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思量着这孩子的后事。
结果没过多久,青儿从海里捡了颗满身污泥与伤痕的星星回来。
那时他的情绪很……奇怪,有太多的东西混杂在一起。
震惊,震惊后的醒悟,醒悟后又狂喜,很快狂喜转化成浓浓杀意,又被他以习惯性的冷淡压抑得巧妙无痕。
可是蔺负青说喜欢这祸星。
他当蔺负青快死了,舍不得杀小孩儿珍爱的星星。
他就想着,等青儿死了,再杀祸星,也当给青儿陪葬了。
可是后来,青儿一直没有死。
再后来的某一天,青儿的心魔破除了。
再后来的后来……
那年冬天,下着小雪。
“师父。”
白袍少年坐在主峰上的松树下,靠着道人,小口小口地咬着仙果吃。
他边慢慢地咀嚼,边慢慢地思索,最后慢慢地说:“我在想,如果真有救世的仙君,大概也会是阿渊那样的。”
尹尝辛板着脸道:“你怎会这样想。”
“不知道,就这样想了。”
少年回眸,隔着一片飘落的雪花,明亮地微笑起来:“其实我不太喜欢救世。师父不如让阿渊替我去吧。”
尹尝辛微怔。
在来育界前,尹尝辛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喜欢”或“不喜欢”中能够有什么意义。
可此时他忽然觉得,若能叫眼前这孩子永远这样无忧地笑下去,那么,他……
他……
尹尝辛看着蔺负青,问:“那你呢?”
蔺负青:“什么?”
尹尝辛揉他发顶:“星星去救世,你呢?”
“救世一定不容易。”
蔺负青若有所思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果汁,继而他隐约又笑了笑,轻轻说:“我就陪着他吧。”
尹尝辛想起来,这孩子也曾以轻松的语调对自己说过,“虚云峰上这么冷,我就陪着师父吧”。
那时也是这样,青松下,飘着小雪。
……
当天晚上,道人再次为他的小徒弟卜命。却一阵风雪毫无征兆地卷进来,吹乱了四十九根竹筹策。
尹尝辛大惊,恍惚间抬头,只见虚云四峰上一片冬夜月色,清清寒寒。
是的,自那一天后。
尹尝辛再也测算不出蔺负青的命数。
第175章 浮生何难释陈伤
自尹尝辛处回来后,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话。
刚听完那般骇人的预言, 毕竟不可能轻松。更有那十天之期沉沉地压在肩上。到了晚间, 雪骨城灯火通明、人声骚动,显然是外头已闹起来。
蔺负青不管, 只当听不见。窗边月色皎洁, 他案前排开几枚灵玉简,静坐着垂眸一遍遍推演。
可惜如今魔君的心神体力都撑不住这般消耗,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撑着太阳穴伏在案上了。
方知渊正从后殿沐浴出来, 转过屏风见蔺负青这样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师哥!你不是不着急吗!?”
蔺负青把脸埋在臂弯里, 长发又盖住衣袖,只有低弱的嗓音伴随着叹息声传出来, “我总是觉得应该有办法的……”
“可我也是想不出来了。若接下来十天还是毫无头绪,那我也只能……压上一整个三界, 去跟盘宇赌命。”
他食指和中指间还有气无力地勾着一枚玉简, 摇晃两下, 被魔君叮当一声甩在地上。
方知渊走过去, 弯腰将玉简拾起来放回案头, 口中边说:
“尊主那句话,整个仙界都听见了, 如今夜不成寐的绝不是你一个。若是十天后想不出办法,不是你没想出办法, 而是全仙界都没想出办法。”
“话再说回来, ”他又把蔺负青抱到床上, 伸手放下幔子,“师哥,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
蔺负青:“什么?”
方知渊:“就那件你一直瞒着我的事儿。”
“……”
蔺负青僵硬两息,捂着头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果然来了。就知道被师父那么一提,这事儿又得浮出来。
其实那么多明暗线索堆起来,现在这秘密也就剩最后一层纸没有戳破了。可它仍旧摆在这里,总还是……
他揪着方知渊的衣襟,好不可怜地把略显苍白的脸埋在人家胸膛里:“嘶……我头疼,嘶……我好像眼睛又看不清了……”
方知渊低笑了声,揉着蜿蜒的白色发尾,“不问了,睡吧。”
蔺负青手指顿一顿,忽的皱眉抬起头来道:“嗯?你故意的?”
方知渊把那缕头发给蔺负青别到耳后,他神情戏谑不反驳,这便是默认了。
“……”蔺负青眯起眼,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他竟被小祸星给诈了一把……
魔君有点小不爽。
“知渊。”蔺负青忽然从床上坐起来,面无表情道,“要不……那件事我告诉了你吧。”
方知渊:“?”
他不屑道:“你别开玩笑,我不上当。”
蔺负青认真道:“其实到了如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方知渊的表情微微变了。关于“那件事”,他心里其实一直有几分模糊猜测,不过蔺负青藏得严实,外界又波折不断,他其实并没盼着很快能得到答案。
“你,”他一时拿不准师哥是正经的还是想诓他玩儿,“你到底……”
蔺负青则深吸了口气,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沉色。
他看了一眼窗外三千明灯映出的城内轮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也罢,真的……我真的要告诉你了。”
他这么说着,自己都能感觉出心跳加快,手心出汗。
说到底,一件事瞒了太久之后想要揭开,无异于将已经愈合的旧伤疤重新撕开,再挑出里头的一根刺。
如果可以,他是很想就这样瞒着知渊一辈子的。可是……
上次识松书院前古书的那一场就叫他后怕得要命;今日尹尝辛更是把话说的那么吓人。蔺负青不认为连古书都知道的事情,盘宇的尊主会一无所知。
十天后浩劫必至,若有个万一呢?万一盘宇人又在什么千钧一发的时刻拿这事来刺激知渊,万一那时自己不在场……
蔺负青单是想想就头晕目眩,脸色更白。方知渊看着心惊胆战的,无措道:“算了师哥,我看你……你还是有话明日再说吧。”
“不行,我就说这一遍,你爱听不听。”蔺负青眼底晦色交织,精致的喉结滚动一下。到了明天……他怕就又没勇气说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都过去好久了。我……”
方知渊:“师哥?”
“你、你别紧张,别紧张。”
蔺负青根本不敢直视眼前人,明明自己才紧张得语无伦次,“真的不算什么大事,是我不该瞒你……”
他说着,自己却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往后蹭,松垮的素白中衣露出自脖颈到锁骨的一线,“也就是前世你我十九岁的时候……金桂试结束后……”
方知渊眉宇一紧:“那时候你和姬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生你为何要把他的魂魄囚在紫霄鸾里?”
嘶,好个一针见血,见血封喉。
蔺负青顿时招架不住了。
“唔,就是呢,我们……”
要说出来,一定要说出来!
蔺负青心内如烧,鞋子也不穿,赤着双玉足在床前往后踱。
他临阵又怯了场,紧抿着唇角,那双金眸此刻真真是如天边星子般慌乱地闪,里头光泽流得不知有多撩人。
方知渊面色复杂地直望着他,嗓音开始发哑:“师哥,你昨夜里在龙门之前,是不是跟我说……”
“上辈子有人告诉你,我会死。”
“……”蔺负青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咬牙切齿,心想我那时以为你快昏过去了才说的,怎么居然听得这样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