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们?”
“那虚云道人还住在内城里是真的吗?君上还真要继续尊那个盘宇人为师吗?”
“说是尊称一声魔君陛下,可蔺负青他才多大仙龄呀。这等三界存亡的大事,他莫不会真的想一人决断吧?”
这也叫雪骨内城每日巡逻回来的修士都气得七窍生烟:
“呸,这群端碗吃饭放碗骂娘的东西!前几天还叫老子仙君大人,今儿就阴阳怪气了。”
柴娥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烟枪,时不时抽一口:“人心如此,君上说了不必太过在意。麻烦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四天,蔺负青与方知渊暗里别过众人,往六华洲金桂宫去,想要再看一看地底的小幻界。
原本蔺负青燃烧修为后经脉未愈,方知渊是执意要一人前去的。耐不住魔君心意坚定,方知渊又怕他一个人走这条路出点什么事,最后还是一同走了。
六华洲已经彻底不复当初的平和繁荣,巷口但凡有人,必都是振臂吵嚷、满面愤愤的散修们和仙家弟子们。
“三界存亡当头,这样下去万万不行!”
“大宗门现在都干什么吃的?金桂宫呢?紫微阁呢?还有那雪骨城,一个个都推诿躲藏,我呸!”
路边再也不见一个商贩,就连南街的四时春馆都门可罗雀,姑娘公子们啜啜饮泣。
两人都隐了原先面貌,又披着宽长斗篷往金桂宫的方向走。旁里有个老人愤愤拦他:“两位仙君,也是去金桂宫请愿的罢?”
老头子白发苍髯,生一张满是皱纹的长脸,此刻竖着眉大为摇首:“哼,没用,没用的!鲁仙首这是护定了蔺负青,前些日子六华洲千人请愿,竟被金桂宫弟子打出来了,这像什么话?”
蔺负青呼吸微紧,一时只觉得万般苦涩渗到心头里。那位老人摆手长叹,表情中满满的厌恶和鄙夷:
“老朽我也活得久啦,你说这鲁仙首,平日里看着倒是个正直人,是吧?哎,原来是这种货色!”
“再说那金桂宫,金桂宫不就是为着护佑仙界万民的吗?现在居然把剑指向咱这黎民苍生,那还要它做什么用啊!”
方知渊本一路虚握着他的手,此刻蔺负青却明显能感觉那手指哆嗦了一下。
一股郁火就这么没来由地冲上来,斗篷下蔺负青只露出白皙的下巴尖儿,冷冷淡淡道:“老人家,那你可知道,鲁仙首平白为什么要护着一个非亲非故的魔君,惹得这一身腥么?”
魔君说这话,本以为能激得这些不冷静的散修们好好儿的想事情,把脑子里的水给倒倒干净。
却不想那老人还没说话,盘着腿坐在巷口的另个邋遢流民打扮的青年,口中“嗨”地一声,眉飞色舞道:“这有什么难猜的?”
“要么,鲁奎夫想巴结上蔺负青这个盘宇血脉,等仙界完蛋的时候啊,给自己留条后路。”
“要么啊,干脆鲁奎夫本就和蔺负青不干不净!现在呢,有人猜蔺负青是仙首的私生子,有人猜上回金桂试时蔺负青爬了鲁奎夫的床……”
“您二位可能不知道啊,金桂试期间,那蔺小仙君据说还被接进金桂宫里住过几夜呢。啧……几夜啊!”
那青年唇瓣一碾,语气和眼神都已极尽下流,“嘿嘿,不过说那蔺负青,模样生得还真是个尤物,要我我也……”
他话没说完,忽觉得眼前一阵劲风。下一刻,伴随着一声鼻梁折断的脆响,有拳头深深地砸进了他的脸面里!
……
半个时辰后。蔺负青万般无奈地倚在金桂宫深处的桂树下,凉白指尖抵着眉心,瞥着尤自顺不过那口怒气的人。
“我说你呀……你也是做过仙首的人,跟那么个流氓动手,打烂人家的脸,踢断人家三根肋骨,末了还把自己气成这样,值当的么?”
“……”方知渊眼神发狠地低喘,五指一紧,嚓喇直接抠下一块树皮来,“我恨没杀了他。”
蔺负青淡然道:“那么几句流言蜚语,还伤不到我。知渊,若是换了你自己被非议,还动这么大肝火吗?”
方知渊却猛地抬起锋利眼神,冷笑道:“那时就是你要杀人!”
蔺负青默默闭嘴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桂花纷纷落处,鲁奎夫身披烈阳金桂的仙首袍走来,却是面露疲态,眼下乌青。
他迎了蔺负青与方知渊往更里走,先摇头苦笑道:“六华洲乱成这般,叫君上和煌阳仙首见笑了。”
蔺负青低声道:“是我累你。”
是他选择了不理会众意,一对一与尊主对峙到底,这些仙界万民的不满,本该是冲他来的。
鲁奎夫爽朗地笑起来,面色虽颓,神容却刚硬依旧:“君上怎地跟臣说起这种话。雷穹可受不起,您这便是又叫臣跪下磕头了。”
他眉宇略松缓下来,语气哪像是臣子对君主,倒更似长辈在小心地哄着一个晚辈:“您不是,一贯不喜欢臣下跪吗?”
蔺负青涩然垂下了眼睑。
“只不过……”
鲁奎夫抚着身上的长袍,泰然对蔺负青道:“十天后无论如何,臣这仙首怕是做不下去了。”
……这位前世为了抵挡仙祸耗尽最后一丝神力,最终慨然赴死,哪怕到最后堕了魔道也在被世人暗暗追念的雷穹仙首。
今生,却是在桂香馥郁的金桂宫内,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君上,您那雪骨城右护座的位子,还为臣留着吗?”
第177章 人心倒颠十昼夜
蔺负青知道, 鲁奎夫自重生回来后,其实一直是想跟他的。
可是仙首走了, 六华洲谁来撑呢?
鲁奎夫就这么在金桂宫留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如今形势突变, 终于留不下去了。
鲁奎夫看得很开, 乐呵呵跟小君上说, 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他还感慨, 说六华洲的修士们的太平日子过得久,习惯了三大世家坐在他们头上, 一声令下教会他们往哪里走;习惯了金桂宫挡在他们身前, 有什么难处都替他们扛。
可惜这回事态非同小可,不能任民众胡来,四日来金桂宫已经武力镇压了几轮闹事的。
好像家里的父辈终于板起脸提起棍棒, 被溺爱的孩子便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摔摔打打骂开了。
“其实也无关痛痒,君上不必往心里去。”
第五日, 三人再次同入了地底小幻界。鲁奎夫和方知渊各自试着“拆”了两个没有生灵居住的荒凉小幻界,蔺负青暂时还动不得灵流, 就一旁看着。
“那小幻界的天地规则……”歇息时方知渊交叠着腿坐在蔺负青身旁,眉宇紧锁, 尽力比划着给他讲,“像网一样织起来, 和咱们的规则织在一块儿。若要拆其中一根线, 大把的线都要散开。”
他说的玄乎, 幸而蔺负青也是见过天地规则的人,倒是隐约能摸出个感觉。
魔君沉吟片刻,问道:“能不能将小界和大界彻底分割开?”
出乎意料,方知渊答得坚定:“一定能。”
“那盘宇的不仁道尊既然能创世,就等于他将这一方天地规则凭空织出来。”
方知渊摩挲着下颔,“既然凭空织就都有可能……那扯断一部分规则,再重新织些新的补上去,对那个蔺不仁来说必然不是难事。”
蔺负青想了想:“也就是那蔺不仁,像个吐丝的蚕一样?”
方知渊皱眉:“蜘蛛一样罢。”
说到这里,两人微妙地对视一眼。
“那便奇怪了。”
蔺负青手指抵着唇珠,认真地自言自语,“这个蔺不仁要解放育界,为什么自己不动手,却叫师父来做呢?……难道是当时他已快死了,吐不动丝了?”
方知渊哼笑道:“那他也没教会咱师父怎么织网啊?多不过个重生禁术罢了。”
鲁奎夫从旁走来,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虫子啊吐丝啊织网的??
蔺负青苦笑着摇了摇头。猜测再多,终究还是没有时间给他逐一去试了……
第六日外头出了事,六华洲街头闹了个大的,导火索便是有人喊出蔺负青如今就在金桂宫内。
这下那些有些本就躁动的人耐不住了,上街一路打砸骂开来,污言秽语难入耳。也不知哪一句过了界——
想这里终究还是被鲁奎夫守了那许多岁月的六华洲,仰慕坚信雷穹仙首的其实不在少数。那些心地老实人不比混子们能折腾,起初害怕不吭声,可到了这地步,终于看不下眼,脸红脖子粗地也冲上了街头。
谁第一个动手的已不知道,直到青石瓦上见了血,事态险些收不住。最终还是金桂宫的修士弟子与穆世家的卫队将两拨人强行拉开,这才算没闹出更多人命。
是夜,穆家主穆泓向金桂宫送信。
条条列得清楚又冰冷,言明以仙界当今实力,与盘宇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希望雷穹仙首考虑求和。
鲁奎夫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将信件放在烛台上烧了。
“求和……”
方知渊一双黑眸沉静地看着那枚信件在火里一点点化为飞灰。
他忽然哂笑一声,幽幽道:“这种状况下,无论是选死战还是选求和,日后都要成千古罪人。穆泓敢站出来发话,倒是比街头只会说我师哥如何‘尤物’的流氓要强。”
“不过,”他霍然起身,冷然背过身去,“看来,这穆家主是要选和上辈子一样的路了。”
窗下案前,蔺负青放下手中卷宗,情绪复杂地看他。
方知渊回头,肃然道:“他还欠你一条命,师哥。我会给你讨回来。”
蔺负青道:“他难道不欠你的?”
方知渊冷笑一声:“穆雪凰替她爹抵了。”
说罢,他一掀衣袍,居然径直推门出去吹冷风了。
“……”蔺负青涩然望着那背影,又不由得想起那个白衣冰剑、背负长弓的大小姐,想起她傲然冰面叫自己“魔头”的样子。
只觉得恍如隔世。
如果日后方知渊真的与穆泓不死不休,这姑娘……又不知会如何呢。
第七日。
旧识松书院院长颜余送来传讯纸雁。
就像方知渊说的那样,这时候全仙界能想办法的都在苦苦思索。
此刻正是这位素以博识睿智着称的渡劫大能,向蔺负青提出了一个常人不敢想的方案。
“……需要先骗那盘宇尊主立下一个保障——只要十万人交上去,百年内盘宇仙界必不犯育界。”
“若能有这保障,颜某倒有一个不是办法的法子破这两难之局。”
“只需请这十万烈士,在上达盘宇界后,被用以做炉鼎前……自发赴死即可。”
那语调温温淡淡,说着最惨烈的话。正如书院里卷卷青史,拂去灰,散开墨香,竹简上分明字字刺血。
“书院院长之位,我已托付给学生袁子衣。颜某与旧识松书院三千弟子,此刻已沐浴焚香,着白衣白冠静心以候。若蔺小仙君肯点这个头,那么三日后……我等愿为这十万人之先。”
“赴死易,保我三界难。颜某擅择其易者,万般惭愧。”
……
这天晚上,蔺负青摩挲着那只小小的传讯纸雁,一夜未眠。
第八日。
静坐到天初明时,蔺负青忽然将脸埋进方知渊肩上。
他紧紧闭着眼,颤声道:“知渊……我不甘心。”
第九日。
最后的期限就这样逼近来了。
两人决定再入小幻界看上一回,鲁奎夫仍是陪着,临行前却接到通报:“玄蛟家送来的消息,顾鬼狼想要见君上。”
蔺负青挑眉:“顾闻香?”
都快把这人给忘了。
鲁奎夫寒着脸道:“这顾闻香倒是照旧奸滑得很,这段日子里左右逢源和稀泥,顾家大门更是紧闭,主战主和的一方都没得罪……君上可要见他?”
蔺负青想了想:“跟他说,我不想见。”
鲁奎夫刚露出一丝意外之色,就见君上微微一笑:“这样他便会主动透露几分来意了,那阴狐狸精……我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么?”
结果片刻后,消息再送进来。
鲁奎夫的脸色就很古怪了。
“咳……禀君上,顾鬼狼这厮,说是扫荡方世家时翻出一些……”
雷穹仙首罕见地神情尴尬,顾忌着旁边的方知渊,几番斟酌用词,“关于煌阳仙首的……惊骇旧闻,说别人许是不感兴趣,君上定然是想听听的。”
方知渊嘲讽地扬起眉:“我的旧闻?我跟师哥之间有何隐瞒,至于‘惊骇’?”
又不屑地摇头道,“啧,还以为这邪帝是来自荐什么对抗盘宇的良策,结果就是这种无聊私事?师哥怎么可能会想听……师哥?”
蔺负青眼神躲闪地抿唇撇头,“……”
想、想听……
魔君玉雪似的耳尖微红,状若自然地掩口一咳:“嗯……叫他来金桂宫等着吧。我们先入地底,出来再听他说。”
“——师哥!??”
……
某处刚成型的小幻界内,天顶诡雾缭绕,地上干岩荒漠,风沙乱卷。
方知渊玄袍翻飞,凌空而立,一面试探着天地规则,一面无可奈何道:“你,你还真想听啊……”
蔺负青乖巧坐在浮空的煌阳刀上,心想:废话,阿渊的幼时事……哪怕明儿仙界要完,他也得听全了再死啊。
忽然间起风了,余光里有什么闪了闪,是暗色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