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泓神情更加复杂,叫了声:“尊首。”
鲁奎夫不回头,只将手掌一挥,“没有尊首啦,滚吧。莫待我这斧头取你狗命。”
穆泓沉默下来,感觉到背后的束缚松开了。
他揉了揉手腕,无言地叩首,给鲁奎夫行了一礼,站起来走出大殿的门去。
外头的群山轮廓连绵,云光渐渐西沉而去,是暖洋洋的。残花铺了一地,桂香未散,十分柔和地扑在鼻间。
正是这江山天下的温柔。
有人白袍清冷,立在这温柔中。
方才那金袍落地的声响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不知为何,穆泓心头无名火起。他直直地向着蔺负青走去,冷声道:
“蔺小仙君,穆某方才的话,你想必在外听得清楚了。穆某敬你良善勇毅,可是当下这困局,你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他还有更多难听的话未出口,其实穆家主真正想说的是:你固守你的侠义之道,苦思折腾十天,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还不是要拖着仙界送死去?
那便不是什么良善勇毅,而是愚蠢,是天真,是三界罪人。
并不必将这等嘲讽宣之于口,穆泓知道蔺负青聪慧玲珑,是听得懂的。
可是蔺负青无动于衷,似乎连转身施舍一个眼神都懒得。
他指尖掐着一朵自枝头凋零的桂花,安静地看着云端,一言不发。
穆泓皱了皱眉,眼底阴沉更盛。他踱着步子,转到蔺负青身前,道:“穆某已从小女那里听得不少所谓‘前尘’之事,包括鲁仙首爱惜敬重你的原因。可恕我直言,如今你只不过是个半废的元婴修士,神魂更是虚弱,如何能担万钧之责?”
“这话许是不好听,不过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蔺小仙君,蔺魔君,你若是真心地心系三界,或许就此闭关钻研阴阳双修之道才是正途。我等自会护你周全,待你悟通阴阳大道,仍是三界的救世慈仙。”
这番话便更加不客气,意思就是你已经是个拖后腿儿的病人了,早些长点自知之明,在后方好生将养着潜心悟道,说不定还能有用。要是执意上战场,做主君,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却不料,蔺负青非但不怒,反而低眉轻轻地一笑。
“不。”他垂着睫毛,唇角揉着一丝惊心动魄的弧度,“穆家主错了,你不必跟我说这些。”
“良善侠义,救世慈仙,三界众生……?”蔺负青呵地笑着摇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穆泓嘴角的肌肉微微一紧。
在他面前,那小仙君裹在白裘宽袍里,身姿清瘦纤柔,雪发金眸,皮肤又苍白,此刻敛去周身气势,其实很显得精致又易碎。
无论怎样去看,蔺负青这个人,他真的不像是一位魔头,亦或是一位君王。
可是此刻,那双金眸却彻底地冰暗下来,深处仿佛滚腾着无尽的黑雾。
当这双眼睛无声地扫过来的时候,哪怕是世上最穷凶极恶的魔头,亦或是最富贵荣华的君王,也不禁要俯首称臣。
“我很快就要走了,去天上。”
蔺负青手指微微用力,桂花便碎了。
他淡淡说着,记起每次来到金桂宫,离开前方知渊都要给他折一枝桂花玩。他喜欢,能玩上一路。
“我家星星丢了,该我接他回来。”
穆泓沉声道:“你这是去寻死。”
“那就不死不休吧。”蔺负青指了指天上霞云,那仿佛流在天河上的庞大洪流。他立在天光之下,渺小却坦荡。
“我此去,若不能带知渊回来,那就活该我死在云端上面。”
那年轻魔君的手指自上而落,滑过一道弧线指向了穆泓。
他沉静道:“而若我能带知渊回来,我就杀了你。”
“跟什么三界众生都没有关系,穆家主。”
“是我想杀你,仅此而已。”
言尽于此,蔺负青拂袖转身,向金桂宫外走去。
小片刻的沉默后,身后的脚步声也远了,是穆泓也背转过身,两人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魔君不回头,如今他的心里毫无波澜,也什么都不在意了,只念着三个字:方知渊。
他咀嚼般念着那三个字:方、知、渊。
明明自己叫他回来的,说了“不”的,可那小祸星居然用那种眼神看了他一眼,就甩下他走了。
蔺负青是真恼了,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被方知渊逼出这种想杀人的情绪来了。
那便去学小红糖,杀盘宇人好了。
可是……对,还有小红糖……该怎么办?
魔君闷头走着,任躁动的思绪乱窜,这样行了几步,还未出金桂宫大门。忽然身前传来一个极度沙哑虚弱的声音:“魔君……陛下!”
与此同时,草木沙沙一响。本应被医修们抢救着的顾报恩,踉跄着跌出来,又脚下一歪,猛地扑倒在蔺负青身前的地上!
这一摔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浑身那血哗哗地流得更狠。狼少年额上全是虚汗,面如金纸,一副就剩一口气了的模样……
却用血迹斑斑的手抱着蔺负青的靴子不放,口中凄凉地呢喃道:“陛下……求……救救我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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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原本我和穆泓的计划便是这样。”
与此同时,承载了十万人的庞大金丝篓之内。
顾闻香的轮椅贴在方知渊身边,邪帝慢悠悠地刚讲完他的“天衣无缝之计”,歇了口气。
这金丝篓内大约施加了什么空间类的法术,十万人兜进去,倒并不十分拥挤。它似乎一直在快速上升,习惯了之后,感官麻木,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里头黑暗压抑,不辨昼夜也不知身在何处,起初还有人哭喊打骂,如今一两个时辰过去,四面就只余低低的啜泣声了。
只有顾闻香这种家伙,还能悠哉悠哉地讲话。
方知渊则不怎么搭理这人,他眉宇紧锁,手掌慢慢地贴着金丝织成的壁滑过,试图能找到丝许破绽,哪怕弄清这金丝是个什么玩意儿也好。
遗憾的是,直到顾闻香的自卖自夸都讲完了,突破口还是没能找到。方知渊也只能暂且断定,这金丝是盘宇仙人的什么特有之物,育界是寻不到这种材质的法宝的。
“可、惜……我百般心计,今儿全泡汤了。”
一旁顾闻香咬牙切齿地冷笑,好似恨不得把方知渊生吞了似的,“煌阳仙首,容我失礼一问,您是个傻子吗!?”
他操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连连拍着轮椅扶手:“这好端端的你跳进来干什么,干什么,啊?”
又指不远处瑟瑟哭抖的散修们,压低了嗓音道:“你就瞧瞧这群人,哪个不是唾骂过你这祸星的愚昧之众!若现在说能用你的命换他们活命,没有一个人会眨一下眼,你信不信!”
方知渊轻叹一声,放弃了探索。转而背靠着那金丝铁壁坐下,煌阳刀斜斜抱在怀里,闭目养神。
顾闻香痛苦道:“方知渊,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这一跳进来,完了,全完了,你知道吗?”
方知渊不咸不淡地冷扫他一眼:“怎么我一跳进来就完了?”
他不屑地挑眉:“你不是备有那一品的挪移阵珠,下了毒就好逃命吗?”
“是,不错,本来我正是这样盘算的。煌阳仙首,你也该晓得我这人最惜命,做这一番算计保下仙界,就是为了惜命——我有着全身而退的把握,才设这种计策。”
“可惜你来了!穆泓在那头定然说出了是我谋算的这一局,若几天后我自个儿回育界去,把你留在这里送死了——蔺负青要疯成什么样?我就要被他碎尸万段、剥皮抽筋……许是被做成人彘都未可知!”
顾闻香长吁短叹着,似乎恨不得捶胸顿足,面上一副惊惧青白的模样,却也不知几成真,几成假:
“莲骨那种人,平素散淡随意,我大可赖在他雪骨城蹭吃蹭喝;可若真发起疯起来要杀人,呵,我可不敢招惹……”
“……”
方知渊冷硬着一张俊脸,默默听他咋呼了半天。忽然勾起唇,状若不经意地道:“师哥前世曾说,你是真正的冷血之人,看来倒是不错。你家小狼为你死了,你这里倒自在得很。”
就好像被针冷不丁地挑了一下伤处,顾闻香的神色扭曲了。
他转过头时,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狰狞阴狠。
可却又很快把脸一埋,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的,带几分懒:“不劳费心……顾报恩身为半血,想要死总是不那么容易的。”
“更别提还有莲骨在他身边,你师哥是个烂好心,又一直甚是喜欢这傻狼,他想要死总是不那么容易的。”
方知渊没反驳,只是唇角那丝弧度更幽深了些。
……这样地喋喋不休把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还把一句毫无根据的猜测话重复两遍,着实不像是顾闻香的作风。
反而更像是在尽力掩饰着什么,借故作夸张的情绪和言辞,来压抑着从深处冒出来的不安。
倒是有点意思,这位顾邪帝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分明已经开始乱了么。
可毕竟并不熟,顾闻香也明说了考虑放弃他的“投毒逃跑大计”,既然此刻非敌,方知渊也懒得拆穿他。
于是两人都就此不说话了。
“……”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方知渊忽的眼神动了动。他看了顾闻香一眼,欲言又止。
顾闻香精神一振,笑道:“怎么,煌阳仙首有话要与我说吗?”
他想起自己前去金桂宫时的借口,说是手上有方知渊幼时的一件绝密。
方知渊怕是想要问那件事了。
顾闻香心下又开始琢磨了,其实他入金桂宫一则是要配合穆泓,二则是怕蔺负青和方知渊搅局,要想法子绊住他们俩。
虽然是有所图,可他说的手上有东西要给那两人看,这个却没有撒谎。
如今先告诉方知渊了,倒也无妨碍。
不如说……求之不得。
毕竟顾闻香通透,他自个儿不至于意识不到自个儿的不对劲。
许是那小狼倒下去时模样太惨,又或许是那双倒映着自己的眼睛太无辜澄澈……邪帝觉着,他的心绪好像真的有些乱了。
这不应该,盘宇仙不知何时就要享用这批炉鼎,若是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理智,在这种情况下那可是致命的。
他巴不得能拉着方知渊一直说话说下去。
方知渊的神色肃然起来,似乎在斟酌一个精准的用词。
顾闻香眯起笑眼,话语已经等在喉咙口做好了准备。
又几息后,前世的煌阳仙首终于露出一个下定决心的神情,开口了:
“……你刚刚是说,师哥会为了我死发疯?”
顾闻香猛地呛了一口,他伏在轮椅上,掐着脖子咳嗽得昏天黑地。
方知渊:“?”
“你……!?”顾闻香悲愤地瞪着眼,好像被什么人逼着,把一头水牛硬生生地从喉咙里咽下去了似的。
这话题都过去多久了?
这个人怎么能迟钝成这样???
不对,或者该说:怎么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你最感兴趣的话题居然是这个?
这是艺高人胆大啊还是脑子异于常人啊……
“?”方知渊脸色更冷了,可邪帝分明在他眉宇眼神间看到了疑惑。
这人居然是,很认真地不明白顾闻香为什么会这个反应……
顾闻香哭笑不得,摇头而叹道:“莲骨怎么看上这么个人呐?”
第181章 诡机织算金丝篓
金桂宫内的小径上, 秋风萧瑟,天似乎有点阴了。
蔺负青垂眼冷视着蜷缩在地的顾报恩。
这小狼大约是刚醒转过来就甩了医修们逃出来的, 如今打眼一看也能瞧出其状态糟糕极了。那盘宇尊主的金丝把他刺了无数个窟窿,五脏六腑连同骨头都洞穿,若非他身为半血惊人的生命力和自愈力。换个人必是当场毙命的下场。
本就是命垂一线、气息奄奄,蔺负青真是想不通这孩子从哪挤出的力气。居然还能跑来这里寻到自己。
顾报恩已经无力起身了。他很吃力地半睁着眼睛, 齿间含着血,嗓音像是濒死的小兽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魔君……陛下。”
他把头贴在蔺负青脚边, 被血和汗打湿的乱发脏兮兮、毛茸茸的。
……其实蔺负青看不太得小狼这种模样,从前世便如此。
一个是他本就有点儿心肠软的毛病, 再一个则是, 他总是无法抑制地在这种又惨又脏还要摆一副倔强凶狠架势的小孩儿身上,看到几分方知渊少年时的影子。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残影碎片,也足够叫魔君手下留情。
可是这回不一样。
蔺负青凉唇一动,道:“滚。”
“不, ”顾报恩喘着气,起伏的胸腔里就随之发出嘶嗬声。他眼神涣散,已经连呼吸都困难了, 却还是抱着蔺负青的脚说:“救救……公子!公子……呃咳咳咳,去天上……”
蔺负青不重也不轻地抬起靴尖,将小狼的手指碾开, 冷笑道:“顾报恩, 你跟了那么个公子已经够惨, 我不想杀你。如果你还想留一口气见你公子一面, 最好不要在这时惹我。”
他说罢便想走,却不料那双手竟不依不饶地又抬起来,藤蔓似的再次缠住他的脚。
顾报恩近乎是在地上蠕动着,蹭得血越来越多,“救公子……求你。我听你话……咳咳,我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