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百态,一幕幕尽在眼前。
方知渊被吵得心烦意乱,抬手就是一个隔音阵。长刀往身侧一竖,终于叫那些苦苦哀求的几人吓得不敢多说了。
也就是这时候,顾闻香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拨弄着轮椅进到隔音阵内,说要给方知渊讲那件旧事。
“……是说当时我清扫朱麒方家,中途听说了些有趣的旧闻,与昔年的祸星降世有关。”
“闻香最初是不敢信的,连忙又辗转地找到了几个曾在方家服侍的老婆子确认,才发现是真非假。”
方知渊漫不经心道:“行啊,你说罢。”
这人显然没多大兴趣。顾闻香并不气馁,想了一想道:“方仙首,劳你回忆一下,当年方听海对你如何?——哎哟,可别那么看我,对你不好是吧?……呵,可你有没有想过,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怎能对你不好到那种程度?”
“……”
方知渊略微皱起眉,这话题叫他从心里生出抵触,“……他不喜我祸星之命。”
顾闻香却幽幽笑道:“煌阳,你是几岁被紫微阁断出祸星之命?”
方知渊怔了一下。
“在那之前,方听海待你可亲近过?”
“……”
“你不觉得奇怪么?你虽说是庶出,可方听海终究不像是我那位老不死的爹,膝下十几个儿女——他怎会厌恶你至此,没有半点血缘之情?”
四周的黑暗逐渐泛起凉意,渗入骨髓。方知渊深深看了顾闻香一眼,道:“你知道为什么。”
金丝壁反射出的微弱诡光落进顾闻香眼中,那公子森然一笑:“不错,我知道。”
“距今二十多年前,方听海一个妾室诞子,是难产。折腾到半夜时分,产婆从肚里把孩子拖出来,却发现那婴儿已经死了。”
方知渊倏然抬脸,眸光冰寒。
“……什么?”
顾闻香“嗤”地一声,唇齿满浸恶意地笑起来,指着他笑道:“——方知渊,当年你生母诞下的是个死婴,是团在娘胎里就死了的肉!”
“当年方听海嗟叹一番,令下人抱去妥善葬掉。那婴孩被包了一层寿衣,安放在棺材里,等着下葬。过了三更,忽然天穹上祸星红光大盛。又片刻,棺材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啼声——这是方家的一个老侍女哆哆嗦嗦、亲口跟我说的。”
“……”
方知渊眼神阴鸷晦暗,缓缓将脸埋进了手掌里,沉声问:“然后呢?”
“那侍女说她吓得当场瘫倒在地,叫声引来了几个巡逻的护卫。最后是几个胆大的男子打开了棺材,抱出了那个本应早已死去,如今却在哭啼的孩子。”
“……”
“所以我就想啊,方煌阳,你到底是个什么呢?死而复生之人,还是一具会动会想会喘气儿的尸体?”
方知渊唇线紧绷,也不说话。忽然间,一点微光落在他寒戾眼角。
他抬起头来,只见头顶的金丝竟开始一点点松开了。
顾闻香“咦”地一声,手臂撑着轮椅扶手,将身子挺直:“金丝篓要开了?”
方知渊倏然站起来。隔音阵被他撤了,四周的惊呼再次灌回耳中。
“这是……”
“这、这就是盘宇仙界?”
“阿娘,好黑啊,我怕——”
金丝松开了,头顶却没有光。更深的暗夜蔓延而来,死寂沉沉,分不清是天顶还是漆黑的海面。
浓雾绵延,看不到任何山海或建筑的轮廓。唯有无数银紫色星云盘旋成圆形的漩涡,好似一双双明灭的冷酷眼睛,又好似千万个不能安息的怨魂。
浓郁的阳气灌入体内,顾闻香开始痛苦地轻轻吸冷气,修为较弱的修士们呻吟起来,他们的经脉都被撑得酸痛,甚至有人忍不住开始干呕。
这就是……盘宇界了。
方知渊乃是这众人中修为最高者,暂时并无不适。可他的心跳却开始变得又重又快,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
忽然几道身影冲上那头顶缺口,四五个急不可耐的修士竟想逃离。方知渊厉声一喝:“蠢货,滚回来!”
可是已经晚了,只见那原本茫茫空无一物的黑雾诡天之中,鬼魅般凭空闪出几个白衫金眼的身影。
第一个冲出来的修士脸上的恐惧还没来得及流露出来,就被一个盘宇仙掐住了脖子!
“哈哈哈哈,炉鼎,是育界的炉鼎!”
几个盘宇仙人无一不是气息深不可测,狂喜而笑,“当真是炉鼎,尊主当真把炉鼎带回来了。”
转眼间,剩下几个育界修士也被捉住,盘宇仙人简直和拎小鸡一般将人给提溜在手中。
其中一个盘宇仙人笑呵呵的,道:“这炉鼎人甚是活泼,还敢跑。”
说着,手下“咔擦”一声,直接将那修士的双腿向关节的反方向掰去。
“啊——!!!”
那修士脸顿时涨得紫红,很快又转为青白。他涕泗横流,疯狂挣扎着,双腿却已经软绵绵地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瘫了下来,“啊、啊……啊啊……”
方知渊将长刀一拔就要上去,顾闻香把他肩膀一按:“干什么干什么?你都说了是一群蠢货,怎地,犯得着为了这种人发怒拼命?”
这一句话没完,天上那几个修士就如被掐断了翅膀的小飞虫一般,全部折了骨头被盘宇人扔了回来,闷响着落在金丝篓内。
再也没有人敢乱动,众人大气不敢出地瞪着头顶。直到那几个盘宇人都隐身进天色里了,才渐渐有崩溃的饮泣声传来。
也就是在这种混乱之中,方知渊忽的看到了熟悉的赤红星芒。
是祸星,挂在天边,乃这混浊天色中唯一的亮。
方知渊摁了摁胸口,喘息微乱。他心脏搏动的频率与那星芒闪烁的频率渐渐贴合,归于一处。
好像……
他们是一体的,他生来就属于那里。
第183章 蝼蚁惊哭入盘宇
轻雨初歇, 夜寒露重。
暗色中,蔺负青与鲁奎夫两人乘风而上。
“……”
寒风吹动蔺负青的雪白长发。魔君眉尖覆霜, 眸底深沉,脑中纷纷扰扰的全是颜余临行前同他说过的话。
知渊……
颜余给他讲了太多,都是陈芝道自古书处夺来的记忆。可是对于蔺负青来说, 那些都不重要,他如今只想见到方知渊平安在他身前。
两人径直向上,驰过云楼之时, 果然盘宇仙人纷纷杀来。鲁奎夫将双斧摆开,几番交手,雷霆电光之中护着蔺负青迅速往前。
蔺负青眸子一扫,低声道:“少了,人少得不太对。”
雷穹斧光轰然降下, 劈开一道楼宇。里头躯体乱弹出来,闭着眼无知无觉, 都是盘宇人的模样。
蔺负青眉宇一扬:“都在睡?还是昏迷了?”
鲁奎夫又两斧头砍下, 几栋楼里的盘宇人都是如此模样。奇怪的是,其余盘宇人见同伴身体被打得乱飞居然也毫不动容,就好像那些只是已经没有用了的垃圾,打坏了也就坏了。
鲁奎夫一下子明白过来:“君上,盘宇仙人是以神魂入我育界,此刻定然是为了使用炉鼎, 不少神魂回了盘宇界去了。”
蔺负青了然, 大约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不时两人已将风云都甩在后面, 鲁奎夫尚在断后,蔺负青已来到天道规则之前。
他想起方知渊说的话,沉心再次去探查那些密密麻麻的规则,果真是像网一样织起来的。
蔺负青抬手径直往那片规则之间一抓,眼中亮光一闪,自语道:“盘宇尊主从这里经过,天地规则的波动未收,应该可以过去。”
鲁奎夫远远瞧着不好,叫一声:“君上!慢……”
蔺负青哪听他的,脚踏图南,双手十指张开,宛如勾了丝线。
他闭眼凝神,低低念了两句,倏地玉眸一睁,双手向两侧猛地拉扯!
霎时间天地色变,穹空整个儿扭曲起来,裂开一丝幽黑缝隙。一阵阵浩瀚沛然的灵流自中扩散出来。
蔺负青额前冷汗渐湿,十指飞速舞动,每一弹指都打出十余个高阶符文。
细密的冲撞声伴随着空间擦出星火,那符文如同钉子一般,将被拆散的天地规则死死钉在原处,竟然短暂地形成了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狭小通道!
“……”蔺负青喘了一口气,他手指用力扶上额角,银牙紧咬,忍过一阵触碰天地规则时必然的神魂裂伤。
还没缓过来这阵痛楚,忽听鲁奎夫在身后唤道:“君上,来人了。”
蔺负青回头一瞥,只见果然身后不少人影绰绰而来。
那来人们的面容还在夜色里隐着,法宝术符已经化作一道道灵光齐飞而来。不多时,盘宇人见势不妙,便纷纷退去了。
夜空中蔺负青凭空站立,鲁奎夫则挡在魔君之前。往人群里淡淡一扫,好几个熟识面孔。
轩辕意左手握剑,右袖筒空荡荡地在风里吹荡;久违不见的叶浮面容沧桑,背后绑着巫渺的骨灰盒;紫微阁几位长老将紫微圣子簇拥在中,姬纳神色复杂,直直地看着此方。还有什么芙蓉阁的掌阁夫人,什么三妖王手下的大妖将,乃至一些不很眼熟的小门派的中流砥柱都聚集在这里。
自然,也少不了白凰家主穆泓,这此事件的始作俑者……
蔺负青轻轻笑了。
他泰然地拂袖,道:“都来了啊。”
雪骨城和森罗石殿没有来人,更是没有鱼红棠的影子。蔺负青心里就猜约莫是跟顾报恩遇上了。
那小狼说忠心的时候还真忠心,应当已经把话传到了。那就好,毕竟若是鱼红棠执意跟他闹起来,可真是要为难了。
穆泓第一个出列,他静静地看了蔺负青片刻,拱手行礼,道:“……还请蔺小仙君三思。”
蔺负青心中已定,姿态就越发地云淡风轻。他四下看一看,道:“人挺齐的。既然都来了,我还是留下几句话再走。”
他看向对面,平静道:“穆家主,你曾说育界若与盘宇死战,必灭无疑。”
“不错。”
“你还曾说,蔺负青如今算是废人一个,执意去闯盘宇界,必死无疑。”
夜风沁凉,蔺负青白袍白发,站在那幽深的天道裂缝之前。背后的恐怖气息犹如巨兽血口,他渺小得好似一枚随时都会被揉碎的雪片。
穆泓仍是傲然道:“不错。”
蔺负青歪头而笑:“你觉得,是前者更不错,还是后者更不错?”
穆泓的脸色见了几分阴沉,道:“恕穆某愚钝,蔺小仙君此言何意?”
“接下来……”
蔺负青认真道,“我愿与天下赌一局。”
此言一出,众人屏息惊疑,面面相觑。
穆泓皱眉道:“什么?”
蔺负青指着自己,道:“蔺负青如今神魂将碎,经脉烧损,修为不过元婴境……而盘宇仙界,每一个盘宇仙人都是飞仙之境。在你们看来,这是羊入狼群,以卵击石。”
“所以此番我独自前去,不牵扯任何人,只为我道侣方知渊。”
魔君暗想,倘若知渊在此,听自己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称了这句“道侣”,应当非常非常开心才是。
他这样想着心爱的人,凛冽的眉目便柔软了,“倘若我救不出他,是我自己一败涂地,和育界无关;而倘若我此行,能将方知渊平安带回来。还请……”
“蔺负青!”
人群之中,姬纳按捺不住出了声。他咬着唇,眼神闪烁不息,“你莫要……冲动。”
蔺负青不在意地笑了笑:“姬圣子,我猜一猜,你是同意穆家主这一抉择的,是不是?”
姬纳呼吸一紧,袖子里手指捏得青白,低声道:“我并非……!”
蔺负青摇了摇头:“你自幼秉承天下先于私情之念,自幼闭关于山海星辰台上不沾七情六欲,就是为了此刻能做出决断。此刻若你心生痛苦,是我的错。”
他仍是认真地道:“姬圣子,紫微,我对不起你。”
几位紫微阁长老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姬纳失神地步出,“我……我不怨你……我该多谢你。”
二十余年来高洁淡漠不可侵犯的圣子,此刻终于如一个普通的年少修士一般,眼眶微微地湿红了。
紫袍翻动,众目睽睽之下,姬纳当着紫微阁长老与无数仙界大能的面,目露哀色,嗓音哽咽地道:“蔺负青,我是……想……”
……想与你做朋友的。
这句话却被耳畔一句传声密语打断,是蔺负青对他说道:“你的一半神魂,我早已还你了。知渊在那边生死未卜,他不会召出紫霄鸾,你自收回了那半神魂就是。”
姬纳大震,竟从蔺负青的语气中隐约听出几分嘱托后事的死志。他一时失语,就见蔺负青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
“我不想为难你,也不想为难天下人。这一局,谁愿意赌,就把心压上。倘若我此行,能将方知渊平安带回来……”
“还请天下人,与盘宇奋战到底。”
一时间高空之上静得落针可闻,唯有风声卷走残云,众仙君立于云上,神色各异。
蔺负青眉睫低垂,好似刚刚口出狂言的根本不是他。又对人群中道:“叶剑神。若我一去不回,还请看在花果面上,对雪骨城关照三分。”
叶浮沉默许久,应道:“好。”
姬纳忽然挺身出声:“……我和你赌!”
“也罢,”穆泓冷笑摇头,“既然蔺小仙君执意如此,穆某也与你赌这一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