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想要……
脏器跳动得几乎要炸开,心脉到了要断裂的极限。他明白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立刻从这种混沌状态里醒过来,不然——
可他看到蔺负青忽然失神倒了下去,惨白的面色和紧闭的双眼映在星光下,千万盘宇仙飞扑而来。
——于是艰难挣扎出的一丝理智就这么崩断。在思考之前,方知渊已经疯了似的伸出了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应不到自己的双臂了,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伸出了“手”。
“身躯”在发出痛鸣,细纹从强行伸展的地方哔啪崩开。似有声音自洪荒传来,诘问着它是否当真甘愿走向自我毁灭。
可是为时已晚,方知渊的意识彻底被狂乱吞没,甚至连判断甘愿与否的意识也失去了。
它只是想要抱住蔺负青,仅此一愿。
哪管此身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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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识在生与死的间隙游走时,半昏迷的蔺负青看到了幻影。
太多光怪陆离的景象自身畔奔流而过,他看见扑面的浪涛与雷电。烈日西坠,冰湖月升。
最后他看到万古沉寂、无尽冰寒的大片漆黑的宙海。
宙海中下沉着他的阿渊。竟是初遇时的黑衫少年的模样,苍白的眉眼低垂在水中,瞧着一触即碎,好像什么污浊的黑暗的东西都能在他身上啄走一口生气。
恍惚间,他想要如当年那般把这孩子从深海之中抱出来,抱到清明月下,将自己身上的白裘袍披给他。
可是那少年突然睁开双眼。
眸底无光,冰冷如锋刃。
“师哥,你答应我的呢。”
“你说好的,要为我成仙杀星呢。”
蔺负青如遭雷击:“我……”
他虚虚伸出的手指徒劳地一动,却不知何以应答。眼前景象倏然一阵扭转,天地又变。
方知渊横臂抱着灾牙长刀,孤身立在虚云主峰那株老神木下。
星辰的淡赤光芒闪烁在他睫毛梢,少年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弧:“你又骗我。”
一种空茫感生于心中,蔺负青竟突然无措起来。他的意识想要奔过去抢下少年手中利刃,将小祸星搂进怀里疼爱安抚,然而幻影中的意识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他一步都挪动不了。
却见方知渊偷眼瞥了他一样,轻咬下唇,又欲盖弥彰地快速把脸转过去。
他眼神闪动,闷闷盯着近处树梢,低声道:“没事儿,师哥,我不怪你。”
……就连这种惯性的小动作都仿佛前尘昔年,是那样青涩别扭、懵懂不知情爱的年少时。
方知渊左手握住了刀鞘,右手一点点将灾牙抽了出来。头顶月华如梦,照不透玄墨刀尖。
他定定看着自己的刀,“我不怪你……”
“知渊!”蔺负青失声叫出来,“你干什么,把刀放下!你……你听我说话,我……”
却见方知渊蓦地一闭眼,紧抿的唇角弧度未消,脸颊上泪水无声地滑落。
蔺负青咬牙道:“方知渊!”
“师哥,看我。”
祸星抬起手中的刀,他似乎心意已决,重新睁开了双眼,很淡地笑了。
蒙着水雾的眼眸还是那样锐利,孤傲,寒亮无畏,像刀光,“我要为你杀一颗星星。”
蔺负青心口巨震,“不——”
手起刀落,刀尖直刺心腔。
霎时间鲜血淋漓,像火焰飞溅,像晚霞欺天,像煌阳刀刃上滚流而过的炽热红芒。
那祸星亲手将自己的身躯裂开,却竟然快意地昂起头笑出声来。
飞溅的赤血一离体就化作了星芒,少年身周的每一个方寸都燃着放肆的光。
——咔嚓!!!
一声脆响,幻影从中绽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蔺负青眼帘颤动,意识有了片刻的回归。在已经涣散的视野中,他朦胧地看见赤星爆碎,天空坠火。
一道道赤红流火划破苍穹,照亮了盘宇仙界的长夜,拖着长长的尾焰向着四野落去。
孤山与广海、深渊与裂谷的轮廓都被勾勒了出来。每当有星辰残片卷着浓烟砸落,该处便是爆炸与飞溅的火海。
一株株自上古存活下来的万年铁皮老木被连根拔起,山岭的峭壁在断裂后轰隆隆滑坡而落。死寂大海上升腾起千丈水柱,又因高温而瞬间蒸腾出浓浓白雾……
长夜未央,竟似这个三界正齐齐奔赴往一条悲壮无匹的末路。
“祸星!!”盘宇仙人声嘶力竭的恐呼响彻耳膜,“祸星碎了——”
余音被身侧狂风吞没,蔺负青一双眼睑沉重地落下,再次陷入了昏迷。
最后,他依稀看见黑压压的大地在飞速接近,嶙峋峰块都已近在眼前。却有清凉阴气如微风般席卷而来,轻柔地托住他下坠的身体……
不省人事的魔君终究没有坠亡,也没有被袭来的盘宇仙人们轰杀成血沫。
蔺负青的身周陡然暴涨出无数冰黑阴刺,裹挟着浩荡阴流。盘宇人惨叫躲避,却仍有数十人被阴刺活活穿身,当时毙命。
侥幸存活下来的也再不敢久留此地,金眼白衫的仙人们纷纷隐身没入异空间洞府之中。只余下一具具尸身悬挂在冰刺之上,流淌的鲜血被头顶的烈火流星照得更红了。
唯有蔺负青被阴气包裹着,缓缓减缓下落之势。好似是什么人生怕再给这副重伤的残躯添多哪怕一丝一毫的折损。
还未着地,四方阴气便轻柔地涌来,凝实合拢,如黑色花瓣般一片片将魔君包在中央,珍之又重地保护起来。
远处轰鸣一声,是那空中石岛坠落于大地,烟尘弥漫。又有流星落下,轰击在结界之上,于是结界应声而碎。
扬起的飞尘未落,方知渊踩着脚下燃烧中的焦土,缓慢地走了出来。
他的面色是死人一样的惨白,眉眼间不见了沉静坚硬,反而一派恍惚与迷茫,仿佛沉浸到一个全新的天地里。
他抬腿走路,却走得僵硬又迟缓。似乎在转眼之间,操纵这具身体就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火光在眉角闪了两闪。方知渊抬起头,出神地看着天穹上还在流坠的星辰残片。他知道那就是自己,他……他把自己给炸碎了。
祸星又抬了抬手,万里之外的阴气顿时汹涌而来,冰晶迅速在他指尖凝成一朵黑色莲花。
阴气……
好听话……
他的魂灵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变,方知渊居然生出种奇怪的直觉——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已能操纵天地间的所有阴气,永远不会再被反噬分毫。
不对,这并不该称作异变。而应该是复苏,是返回本真,是沉眠了两世百余年后的觉醒。
诚如顾闻香所说,他的这具身体,在最初的最初……只不过是一个难产的死婴儿啊。
那么他方知渊,从来就不是什么“不应该活下来”,而是本就“不应该活过”。
他是祸星,是阴气中诞出的奇魂,能在育界作为人类拥有过自我意识,才是真正的异变与奇迹。
而他的这个魂魄……
“呵……”
方知渊忽然掩面,吃力地惨笑起来,“呵,哈哈哈哈……”
他踉跄了一步,跌倒在地上。肩膀耸动着,脊梁佝偻颤抖着,还在发出几近绝望的笑声。
他感应着此刻自己彻底觉醒的祸星阴魂,一道白光闪过脑海,突然间明白了当年师父为何曾想要杀他。
是的,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样,用这个办法……是可以保住育界的。
可偏偏,师父为了那时的小师哥,竟然没能下得去手。
方知渊勉强爬起来,他浑身冷得发抖,牙关不停打战,瞳孔渐渐放大了。
他的视野剧烈晃动着,时而清晰时而失明,那朵包裹着蔺负青的黑晶冰莲花,若远若近地生在焦土的尽头。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朵黑莲。
盘宇仙人早已逃得干干净净,辽阔的大地上拖出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还没走到五步,方知渊再一次栽倒下去。
都是错的……
怔怔地伏在地上的时候,他想。
是错的。蔺负青救他是错的,心悦他是错的,师父没能杀他是错的……
黑色冰莲在他意念下徐徐打开花瓣,四肢皆废的魔君正安静地卧在莲蕊内。
阴气柔和地熄灭了他身上未烧尽的阳气白火,蔺负青倦然闭着眼,如一捧烧败了的死灰。
最后,已经站不起来了的方知渊,是一点点拖着自己的身子爬过去的。
他想:至少,也让他最后抱一下罢。
方知渊伸展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奄奄一息的蔺负青自阴气冰花的正中抱下来,搂进自己怀里。
魔君醒不过来,像个布人儿般任他摆弄。方知渊跪坐在地,让师哥的头垂靠在自己胸口,又调动着周遭的阴流缓缓注入到魔君体内。
他闭眼,几近虔诚地亲了亲蔺负青枯槁的白发,沙哑地哽唤,“师……哥……”
终于,终于能抱住了。
一滴泪水滴落在蔺负青惨白的脸上,滑落下去。
只有一滴。方知渊湿濡的眼睫抖着,却再也落不下更多的泪了。
蔺负青却竟动了动。
他睁不开眼,却吃力地凭感觉往方知渊怀里蹭过去。轻轻地发出哼声,很弱,也很软。
方知渊猛地慌乱,连忙重新搂好怀里人,语无伦次,“师哥……你别动!疼的,不能动……”
蔺负青显然听见了,唇角居然若有若无地有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他小声地以气音念出来,“知、渊……”
——他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天命总算可怜他一次,居然还能恩赏自己临死前片刻安宁,可以依偎在他的小祸星怀里。
可是他明明依偎过去,却没有感觉到那令人安适的温度,没有听见那沉重的心跳声。
他没有感觉到属于活人的气息。
“……?”
蔺负青心下不安,他颤颤地打开双眸。天上的流星雨已经只余一道道尾焰,长夜未央,黑暗回笼。
面前果然是方知渊正抱着他,见他睁眼,便惊喜地笑了。
明明那样生动地笑着,面色却惨白青灰,一双瞳孔彻底散大开来,不见生机。
“知……知渊……?”
蔺负青开始无法自控地发抖,他缩成一团,恐慌地使劲将脸贴在方知渊的心口,“知渊?……不对,这……这怎么会……”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身子那么冷?怎会没有呼吸和心跳,为何感应不到心脉的灵流!?
这……这分明已经是个,死——
方知渊神情有些无奈,他仍是笑着,艰难地空出一条手臂,手指轻轻地撩了一下蔺负青的发丝。
这本该是一个抚摸,他是怕弄疼他才不敢用力,“在呢师哥,我这不是在这儿么?”
蔺负青茫然地看他,“为……什么……”
他是真的害怕起来,怕极了。他想紧紧抓住方知渊的手,就像被踢落河里的溺水之人想拼命揪住什么浮木。
可是魔君失了双手,连抓握都做不到。情急之下索性一张口,蔺负青咬住了方知渊近在咫尺的手指。
“你……唉,罢了。”方知渊摇了摇头。他不敢胡乱用力,只好顺着蔺负青慌张地叼着他指头。
那牙齿虚弱无力地抖个不停,咬得他又麻又痒又酸涩,简直要把他心窝子戳穿了。
“师哥……这是生气了么?”
方知渊低沉道,“对不住……我来晚了。”
“我身上是不是很冷?别怕,有火呢,我给你升了火。”
方知渊低低兀自说着,仔细地单手托抱起蔺负青,将他放在焦红的大地上,“啧,你先松开我行不行?”
蔺负青失神地松了牙口,他躺的那里好像被火焰炙烤过,如今正好暖和。
方知渊轻轻将手搭在蔺负青额前,另一只手指着正在消散的流星尾焰,又道:
“你看天上,那颗祸星就是我。我给你升了火了,师哥。我捂暖你了没有?”
蔺负青心如刀割,呜咽着哭了一声。半晌,却是轻轻点了点头。
盘宇的天穹下,一时只余两人。
一个已死之人。
一个将死之人。
那将死之人躺着,已死之人就坐在他的旁边,含笑说着话,给他指星星看。
蔺负青模糊间只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却又隐约有点熟悉。他很快想起来了,相似的是前世最后那段逃亡之路。
黑暗漫漫,长夜未央。
头顶的银河星璇还在亿万年如一日地浩瀚着。而身边的篝火红彤彤,柴木噼啪作响,火焰会映出两个相拥交叠的影子,拖得长又长。
他被阴气反噬得昏昏沉沉,方知渊总是会从后面抱着他,凑在他耳边低语。吐息拂过耳垂,痒痒的。
师哥,别怕。
看我,我捂暖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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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蔺负青的意识开始再度迷离。心脉的跳动变得越来越迟缓,跳一下,许久再跳一下。
身子微微抽搐几度,一股甜腥热流从唇角往外涌。他没力气咳出来,只能任它慢慢的流。
倒是方知渊连忙扶他侧过头来,怕他被自己吐出的瘀血呛到。待血止一止,又抬手给他擦弄干净。
蔺负青迷迷糊糊的明白了。
他……也快要……
“别睡,师哥。”方知渊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眉宇间隐现痛楚。
他抚摸着蔺负青的脸颊,艰涩道,“别那么快走,你再陪陪我行吗……我求你这回,再多陪一会儿,一会儿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