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为例。”蔺负青这才松了力道,手腕一翻,图南剑化作流光消散,“回客栈再教训你。”
说罢,他轻拂一拂雪白衣袖,转向紫微阁的方舟,抬眼时望的是姬纳的方向。
不巧此时姬纳也正在打量着他,两人目光交汇于一处。
蔺负青敛眸低眉,淡然道:“见笑了。”
姬纳微微摇头,认真还礼道:“紫微阁弟子并无伤亡,还要多谢小仙长援手。”
总算风平浪静,紫薇阁的粟舟停在山崖边,压折了一丛丛火红的凌霄仙花。
舟上器修们正在忙着修补法阵,刚经一场恶战的弟子们惊魂未定,正盘坐休整。
蔺负青暗想:这等模样的初次相逢,倒是和前世差的着实有些远。
但是与姬纳对视的那一刻,他就看了出来:紫微圣子并非重生之魂。
无他,姬纳这个人太纯净了,太容易看透,乃至有些太痴傻的意味。
高高在上的紫微圣子?天赋万年不出的仙界第一人?亦或是一双眼瞳看破三界福祸的占星之仙?
——不是的,在蔺负青眼里,姬纳不过是个单纯过了头的年轻人。
自幼被上任圣主阮明通养在山海星辰台上,被紫微阁雕成一个清高的“圣子”模样。
他甚至记得在上一个红尘里,姬纳被他拉来论道,最后竟被诘问到哑口无言的样子。
那时……呵,回忆起来,倒还的确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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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圣子,紫微阁立阁为何?”
懒散倚在火红花丛中,白衣小仙君手中把玩着酒盏。漂亮的眼尾一挑,望向对面肃然正坐,面色淡漠的紫微圣子。
姬纳平静道:“为谋人间清平。”
天朗气清,山崖的岩缝里,凌霄仙花被风吹拂着摇摆,终于吹落一滴露珠。
“再问圣子,何为人间?”
“仙神人鬼,花鸟虫豸,山川云海,四季更迭……人间万万物,俱为人间。”
蟋蟀跳过绛紫衣角,爬入草丛中。
这小虫吸了不少天地灵气,身躯比凡俗界的蟋蟀更加修长翠绿。
然神智未开,它混混沌沌,本能地飞跳,却并不知道自己方才跃过的,乃是紫微阁少主人最尊贵的衣袍。
“再问圣子,何为清平?”
“仙神人鬼,各归其位;花鸟虫豸,各衍其生;山川云海,流转不息;四季更迭,循道而行。此为清平。”
姬纳的声音很平,很稳,毫无起伏。
这些问题,师尊及长老们教他立道心时都大略涉及过,以他如今的心境,对答起来并不困难。
“你说的不对。”
却不料,对面那白衣少年笑起来,认真道:“我问你,假如有这么一个人,他自出生便脱离五行之间,为命理大道所不容;他一辈子不愧天地,却受尽苦难磋磨,最终含恨而死——”
“他活一辈子,看光是影,看花是血。哪怕三界日日依照大道运转,他眼中所见之人间景,也全都是苦海地狱——”
“如此,何来清平?”
姬纳微怔。
他挺身正坐,蹙眉道:“此人的确可怜,只是这三界中黎民亿亿万,紫微占星,占的是这人间的大命数……彼一人之苦难,如何救得过来……”
蔺负青摇头含笑,食指竖在唇前:“又错了。按圣子先前之言,人间万万物,俱为人间——既然这样,但凡有这么一个人活的不清平,你何来的人间清平?”
姬纳蓦然抬头,哑口无言。
他想了想,“我……”
却又摇摇头,说不下去。
蔺负青道:“再按圣子先前之言,紫微立阁为谋人间清平。可你们连这一人的清平都谋不来,更不要提人间万万物的清平。”
“既然如此……”
少年仙君扬起秀美的眉宇,一眨眼,指着姬纳的鼻子隔空点了两点,“——要你们紫微阁何用?”
姬纳:“……”
紫微圣子眼神有点茫然,被蔺负青三言两语绕的脑壳发疼。
他心里下意识觉得不对,紫微阁立阁四千年,为三界预测出了多少福祸,凡俗界的神庙一座座数都数不清,怎么可能无用?
而自己作为紫微圣子,更是自幼被长老们教导着要为三界立道心,要仁慈圣明,要无情无私。
他必要成为那个在高处窥星占命直至耗尽心血之人,成为那个穷尽一生也要守护万民之人……就如他的师尊那样。
这,怎么可能会是无用!?
可姬纳偏偏无法辩解,眼前这白衣少年的话语,叫他一句都反驳不出。
他只好定一定神,道:“敢问小仙君的人间清平?”
蔺负青压弯的眼眸露出一点点坏心思的弧度,他侧头,抿唇品一口自己酿的酒。
“我自己言行顺心,我将周围的人与物与事安排得顺意,一辈子安稳闲适。”
手指捏着酒盏摇晃。
里面的剔透液体荡开自云层中射落的日光。
“换而言之,我一辈子活的快活高兴——这是我的清平。”
蔺负青仰头躺倒在如火繁花之间,带着若有若无的醉意,一拂雪袖:
“我躺在这里,仙神人鬼、花鸟虫豸、山川云海、四季更迭,乃至大道三千,尽入我眼。所以,我就是人间。”
姬纳震惊得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
他想斥一句“荒诞”,发不出声音;他想愤而起身离去,动不得腿脚。
他惊讶地想:世上怎会有这般人?
敢称自己是人间?
蔺负青摘一朵凌霄,放在鼻尖嗅着。
他轻轻道:“我清平,人间就清平。”
“我立宗虚云,不是仁慈,也没什么为三界谋福的胸襟,只是为了叫我自己高兴。”蔺负青闭眼道,“可很不巧我就是人间,所以虚云立宗,也是为了谋人间清平。”
姬纳怔忡地望着他,又想:怎会有这般人在世上?
这个人,蔺负青,他立宗虚云,分明是护了宗门内每一个本应饱受苦难的阴体弟子,可他偏不这样说。
他只说是为了自己高兴。
“姬纳姬圣子,容我再问你最后一问好了。”
蔺负青仍是嗓音轻柔,他慢吞吞坐起来,倾酒入盏,再将方才摘的仙花投入盏中。
“紫微阁弟子清心寡欲,不涉红尘,圣子你更是自幼闭关于山海星辰台上,未曾走过俗世。”
“——敢问圣子,不识人间乾坤,怎谋人间福祉?”
姬纳已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忽然放松了,沉着与冷静渐渐回归他的躯体。
这一问总算简单,是每一个紫微阁弟子都会答的,他也自幼背诵了无数遍。
姬纳道:“天地不仁,方能以大公大正运行六道;圣人无私,方能以大公大正护持人间。”
“圣子又言错!”
蔺负青笑倒在花丛中,澄亮眼底分明荡漾着得逞了的光芒,一朵艳红的凌霄仙花恰好贴在少年白玉似的脸颊上。
他嗓音那么清亮,像初春最先融化的小溪水,噼啪流溅在河畔的鹅卵石上:
“圣人要是非得学成和天地一般样子,那人世间还要什么圣人?只留下天地规则不就好了!”
“什……”
姬纳愣愣地张口结舌,不能言语。
“哎呀呀,”蔺负青将酒盏一掷,“看来圣子只知仰观星海,不涉红尘凡间啊。”
“你的人间在天边,我的人间在眼前。”
白衣少年眸若清河,吃吃笑着摆手道:“那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啦。”
作者有话要说: 真.幼年体蔺小仙君,巨能唬人,天天以震碎别人三观为乐=w=
第34章 金瞳神祇前尘恨
如今再世重来, 魔君暗笑着想:自己当年可真是狂的哟,一点儿面子都不晓得给人家留的, 差点没把个紫微圣子的道心都毁了去。
他倒不是故意使坏, 只因为蔺负青小时候被尹尝辛天天念叨着要做慈仙做慈仙, 刁难姬纳的这些问题,其实都是他自个儿窝在心里的。
又因着方知渊童年遭遇的缘故, 蔺负青心内对紫微阁有气,见着圣子便忍不住以最极端的方式诘问出来。
其实吧, 这本来也不算个啥。
他信口胡诌,诡辩么,但凡来个道心清明的大能,都可给他破了去, 偏偏姬纳没见识过蔺小仙君这种人, 竟真的被他给唬得滴溜溜转。
甚至还真情实感的觉得他见识独到,慧口丹心……嗯,真是个可怜的傻孩子。
许是蔺负青思绪飘荡太久, 方知渊都看不下去,皱眉低声问:“师哥?你等什么呢?”
——那意思,之前盼了那么久要见姬纳, 现在人都给你弄下来了,你还不去勾搭?
“……嗯。”蔺负青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掩饰性地咳了咳,目光悄悄投向紫微圣子,却意外地一拐, 停在走向圣子身旁的另一个人上。
王长老恭敬道:“圣子受惊了,我等惶恐之至。”他躬身,“还请圣子上舟歇息。”
姬纳轻轻抬手:“不妨。此地甚灵,站着吹吹风也是好的。”
蔺负青心中疑惑顿生。
那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修士,瞧身上衣饰,该是紫微阁的长老。
可他记得前世,姬纳身边并无这一号人物才对。
直觉里隐隐地升起种警戒感。蔺负青倒也不惧怕,秉着不懂就问的原则,他直接上前两步,带起一丝和煦微笑:“敢问这位仙长是?”
那王长老仿佛没想到会突然被唤,讶然转过来,半晌才舒展眉头,颔首道:“吾人乃紫微阁长老王折,小仙君见笑了。”
几乎就在这王长老话音落下的同时,蔺负青耳畔响起方知渊传音而来的冷沉嗓音:
“紫微长老统共五位,百年一直不增不减,从没有过姓王之人。”
“师哥……情况不太对劲,你先退回来!”
蔺负青浑身神经就是一炸。这时他远远的听见紫微阁粟舟上那群器修们喊道:“禀圣子,法阵已修好,可以行驶了!”
姬纳又回头看向蔺负青,淡淡道:“蔺小仙君,有缘再会。”
蔺负青眼神微暗,开口道:“圣子且慢……”
王长老无声地拦在姬纳身后,恰好打断了蔺负青的那句话:“时辰已到,请圣子上粟舟。”
这个声音并不很大,也并不如何有气势。
可就在听到此话的那一刻,蔺负青恍觉耳畔惊雷炸响,大脑中仿佛有什么猝然崩断!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但……
“师哥?”身后方知渊首先意识到他的异样,低声传音,“怎么了!?”
“……”
蔺负青牙齿细微地抖起来,他手扣剑柄,死死地压抑着,压抑着,眼尾却已经泛红。
原来知渊已经不记得了……可他却知道自己必然忘不了,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烧成了灰也永远忘不了。
方知渊猛地上前两步,用力扣住他手腕,这回直接喊出了声:“师哥!”
蔺负青眼前隐约发黑,他仿佛又看见了前世最后的光景。
瓢泼山雨,漫漫长夜。黎明升起来的时候,虚云山脚下……仙首方知渊全身血肉模糊,生机已断。
一柄神剑穿透他的胸骨,刺穿他的心脏,将他钉在山岩之上。断绝了方知渊生机的致命一剑,是真神刺出的。
是谁……杀了他的星星……
是谁!!!
已是一片死寂荒凉的虚云四峰上。遥远的声音自天际响起:
“次任仙首穆泓!时辰已到,还不速速擒了魔君来见本真神——”
眼前红光一片,比血更红。
耳中回荡不息。
“时辰已到……还不……”
回荡不息。
“时辰已到……”
蔺负青感觉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发烫,他用力闭眼又睁开,将方知渊握紧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低声道:“知渊,退后。”
他做了那么久的君主,惯来遇事冷静,已经太久没有情绪失控过。连穆晴雪遇着他都会嘲讽一句魔君无情无心——
如今却只觉得恨意如火燎原,流淌的岩浆烤焦了心口,又瞬间就走遍了四肢百骸!
一个人,即使将样貌改变了,将声音改变了,将气息气质也改变了……
但最细微最难辨认的习惯,说某些话吐某些字时的腔调,却是遮掩不住的。
一模一样。
蔺负青沙哑道:“这位王长老,留步。”
他白袖一抬,遥遥地做了个拦路的姿势,周遭灵气一卷,悄无声息地堵住了王折的去路。
眼前这个“紫微阁长老”,说那四个字的时候……
与前世最后杀死方知渊的真神的腔调,分明一模一样!!
王长老慢慢转身,露出一张普通无奇的脸,问道:“小仙君可是唤我?不知有何要事?”
蔺负青瞳色更深,“我看长老很是面熟,不知以前是否见过。”
王折面露惊奇之色:“我未曾识得虚云弟子,又许是人老了脑子也差,蔺小仙君在何处见过我?”
蔺负青不答,转而去问姬纳:“圣子,难得有缘相逢,不知贵阁粟舟可否载我师兄弟一程?”
姬纳道:“当然,请。”
王折脸色稍变,似乎有些为难地道:“圣子,这不合规矩……”
姬纳淡然摇头道:“无妨。”
王折神情微妙地一沉,目光快速地将蔺负青扫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