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春鹃仙子一身烈火似的媚艳红裙,懒懒抬起头来,正望见蔺负青将易容的法术撤下一瞬,冲她淡笑。
仙子美眸顿时瞪圆了,手掩红唇道:“啊呀,这不是……!”
蔺负青眨个眼,悠然比了噤声的手势。他重新施上了法术,将一袋灵石放进春鹃仙子的手中:“上回金桂试期间,关于明思的身世,多谢仙子缄口了。”
春鹃捏了捏,顿时喜笑颜开,道:“哎呦呦,瞧小仙君说的……这不是理应的嘛。”
“玉桐儿可是四时春的人呐,奴家把他当半个自己孩子来养,自是盼着他好的呀。”
春鹃摇着烟枪笑得欢喜,上了妆的眉眼间如绽繁花,唯独眉心一点点惆怅怀念,很快也被欣慰遮去了。
“如今玉桐儿成了那么厉害的仙人啦,奴家替他高兴,馆里的兄弟姐妹也替他高兴呢,怎么会跟外人乱嚼舌根子呢?”
……
片刻后,两人上楼去寻顾闻香的房间。蔺负青悄悄跟方知渊感慨道:“玉桐儿……好久不听这个名字,我险些没反应过来。”
方知渊点头:“若有机会也该叫荀三回来见一眼这春鹃仙子,他几年没回来过了。”
蔺负青垂眼而笑,“这春鹃仙子的确是个有情有义又有手腕的,前世那么长时间,四时春馆里面当真一个往外乱传的人都无。”
他暗想:又有谁能料到呢?金桂试上大放异彩的年轻乐修,温润、内敛、稳重,一身书卷气的虚云三弟子荀明思……
在被自己捡上太清岛之前,竟是六华洲四时春馆里卖艺的乐人。
要说当年,荀明思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人,眉如墨画,眸如静水。雪肌红纱衣,素手梧桐琴。艺名便叫玉桐儿,是四时春盛极一时的小琴仙。
他同方知渊的年纪则更幼,应是十五岁上下的时候,来六华洲办事,恰遇上玉桐儿登台奏琴的一晚。
白天六华洲里就传开了,为这弹琴的人,也为这人将要弹的曲。
“听说,这是当年朱麒方家的家主为庆贺大公子破境而令人做的曲子!咱们这等凡修,平常时候是花钱也听不到的。”
当时,这一句路边的话传来,方知渊的神情就不对劲了。
他还想克制着不露异样,蔺负青却早就看在眼里,当晚不由分说就要拽着方知渊去。
方知渊气笑了:“去?可去你的吧!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说去!?”
看架势今晚不知道场上会有多乱,就他小师哥这模样儿的,若是万一被什么恶心歹人盯上,可还不得要了命了!
蔺负青转头就出门。
方知渊怒道:“蔺负青,你干什么去!”
白袍小仙君回头道:“不是你说了让我去我的吗?我这就去了。”
方知渊:“…………”
……最后还是方知渊认命地陪他小师哥一块儿去的。那场子很大,很豪华,很……贵,但是蔺负青不疼钱,同方知渊坐了最好的座位。
玉桐儿在台上隔着一道朱砂纱帘拨弦。
切切弹,声声动,下头千百人屏息而听。
方知渊却一怔,不禁低声道:“……我听过。”
在被囚禁的刑架上,在黑暗中。
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似乎曾在痛得连彻底昏过去都是奢望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听过外头传来的乐声。
他并不懂什么乐理,只是昏沉沉地想:真好听,真好听啊。
如今却知道了。原来,这居然是庆贺他所谓的“兄长”,靠着掠夺他的灵流破境时作的曲子。
方知渊心头发冷,依稀听见坐在附近的听客议论:“朱麒世子可真是英才啊……”
“是啊,他弟弟方之隆天资也厉害得很。唉,方家这代小辈都出彩啊,可怎么就出了个害人的祸星?”
“去了虚云又怎样,要我说,那蔺小仙君这叫蠢善,他迟早有天要被祸星害死!”
方知渊猛地冻得一个哆嗦。
他回神,握了一下拳,手心里都是冷汗。
“知渊。”蔺负青似有所觉地眨了一下眼,悄悄凑过去问方知渊,“这首曲子你喜欢吗?”
方知渊喉结动了动,他不敢面对师哥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清澈眸光,埋下头低声道:“这曲子好听,师哥就听完吧,我外头等你。”
说着,他沉默地起身要走。
蔺负青拽他袖子的角:“你不喜欢?”
方知渊眼神微暗:“这不是我配听的曲子。”
那时候,蔺负青还并不知道方知渊在方家遭受的虐待,但就从相遇时的惨状和祸星的声名狼藉,多少也能猜出一二。
蔺负青就蹙起眉,轻轻埋怨:“你再说这种话,我要生你气了。”
方知渊扬起眉,抱臂道:“你生,生一个我看看?”
方知渊最后还是出去了,他在外头焦躁了半天才平下这股心火。等散了场,却不见蔺负青出来。
这下方知渊又紧张地去找,不料却正看见蔺负青在柜台前将乾坤袋里的灵石哗啦哗啦地往外倒,台后的春鹃仙子目瞪口呆,台旁另一个目瞪口呆的少年正是刚刚弹琴的小乐人。
“……”
方知渊就跟着那俩一起目瞪口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用看疯子的眼神怒瞪着蔺负青:“你又在干什么!?”
“我说了,我生气了。”
蔺小仙君平静且认真地生着气,将还有些茫然的玉桐儿推到方知渊跟前。
“我把他买了,我要他跟我们回虚云,以后天天弹琴给你听。”
=========
两人刚走到顾闻香那间包厢门口处,方知渊忽的闷声笑了出来,蔺负青奇怪道:“笑什么?”
方知渊坦率地说了实话:“想起小时候的师哥,你那时的性情可爱得要命。”
“是是,怪我如今不可爱了。”蔺负青无奈摇头,摸索两下,挽袖敲了敲门。两息后,里头传来顾闻香一声:“请进。”
方知渊道:“我在外头等你,眼睛不好走路就当心着些桌椅,别磕了。”
蔺负青:“这里灯光很亮,我看得见。”
说罢,他推门进去,再合上门。进去先是一扇绘着红花翠鸟的大屏风,里头叽叽喳喳的女子谈笑声传来,飘着一股甜甜的熏香味道。
然后便是顾闻香调笑的嗓音:“都下去罢,不能说你们几个姿色不好,只是么,若要同这位新来的客人站在一块儿,在下实在怕几位姑娘羞愧。”
这话实在很难听,羞辱意味十足。可不愧是四时春馆身经百战的姑娘,居然无一人在意,反倒娇媚地嬉笑嗔怪几句,一个个飘然自屏风内转出来,恭敬有礼地退下去了。
她们经过蔺负青身侧,都是含笑垂着头,没有一个人失礼地想去窥探顾闻香口中“姿色令她们羞愧”的客人的真容。
蔺负青不禁心内暗赞了一句,推开屏风走入里去。他进去先一皱眉,被那甜腻香料的味道呛得掩了掩鼻。
顾闻香也易了容,只不过蔺负青与方知渊是刻意将自己的容貌弄得平凡,这人却骚得很,扮成一个邪魅妖艳的男子,黑锦宽袍上打着厚厚一层金狐绒毛领,瘫在软帐内好不快活。
“来啦。”
顾闻香脸颊熏红,明显喝了不少酒,他吃吃地笑着举起手旁的酒壶,“莲骨,我先敬你,肯饮我一杯么?”
“……”蔺负青额角跳了跳,他觉得顾鬼狼简直比那些莺莺燕燕更像个接客的……
蔺负青慢慢走到一边的桌上坐下,叹息道:“这又是想给我看什么好戏呢?”
在他的记忆里,大名鼎鼎的邪帝并不是个耽于声色犬马的人,这家伙向来渴望的是掌控他人生死命运的权力,蔺负青还是第一次见顾闻香这么个样子。
顾闻香把酒仰脖饮了,酒盏随手一丢。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包厢里。
他玩味地直起身,易容后的脸氤氲在袅袅升起的青烟里,很是妖邪:“莲骨,你好好闻一闻,这香是一个人送我的,你难道闻不出来熟悉么?”
蔺负青的神情蓦地变了。像是素来流转自如的水,在瞬息间结成了冰,刺骨地冷。
是了……
这个味道的甜香,前世是有那么一个人曾经很喜欢用。
后来他嫌弃得不行,跟那人抢,说要都烧了。那人不正经地笑着求饶,一口一句“君上留留情”,恨不得给他跪下。
顾闻香放声笑起来,笑声森然:“蔺魔君啊蔺魔君,你说说,为什么你雪骨城柴左护座的爱香,会在我这儿呢?为什么呢?”
蔺负青扶着桌角站起,缓慢地转头。
他的神容沉晦。仿佛是厚云,藏着一场疾风暴雷;又仿佛暗林,燃起一场烈烈山火。
顾闻香迎上蔺负青的目光,他笑容凝住了。
“顾鬼狼。”蔺负青向顾闻香坐着的床帐处迈了一步,厢房内白影惊鸿一闪。
下一刻,红帐翻飞而起,那只纤长的手已经扼住了顾闻香的脖颈,蔺负青寒声开口:“我说过,我觉得你脑子有病。所以你疯疯癫癫,你拿别的与我玩笑,我都当做没听见。”
顾闻香被逼仰躺在床上,他讶然发现,蔺负青似乎是真的怒了,他似乎触了眼前这位的逆鳞了。
可很快他就不仅是“讶然”了,那只掐着他命门的手指骤然收紧,带来一阵窒息的痛苦。
“但是,如果你敢动我的人。”
蔺负青俯身下来,几乎与顾闻香鼻尖相贴。
他平静地,却也饱含杀意地吐字:“别说我如今只是半瞎,哪怕是五感皆失、四肢皆废……我也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包厢,你信吗?”
第109章 魂赴黄泉三春秋
瞬息之间, 烟香袅袅的包厢之内冰霜凝结,软帐红绡再无半分旖旎。顾闻香脖颈被制, 生死都在蔺负青一念。
可他却愣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什么世上最荒唐的笑话似的, 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你在说什么?”顾闻香一双细长眼内阴光闪动, 他指着蔺负青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莲骨,蔺负青!我莫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吧?”
他目光上下地放肆打量着蔺负青,凉薄薄地惊奇叹道, “你见我手上有柴紫蝠的香料,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怀疑他叛你, 而是怀疑我把他给怎么了?”
——柴娥柴紫蝠,上辈子雪骨城左护座,散修出身, 男生女相, 性子极为放荡不羁, 爱财爱酒爱赌爱美人,还是个男女不忌的口味。
当年留在雪骨城, 最初也不过是蔺负青愿意养着他供他吃喝玩乐罢了。
正是因为此人太过浪荡, 一副随时都要跑路的作风, 顾闻香才借了这香料想来试探一招离间计。却没想到魔君会是这个反应, 简直叫他惊奇了。
蔺负青神色不见丝毫动摇:“我的人, 谁会不会叛, 我没数吗?”
然而此刻,他心内其实先松下了半口气。既然顾闻香这样戏谑说话,约莫并不是真的找了柴娥的麻烦,只是来捉弄自己罢了。
顾闻香“嗤”地不屑,他瘫在绣枕之上,连连冷笑着摇头:“莲骨啊莲骨,你叫我怎么说你。”
“你可知道,为什么明明魍魉鬼域灭亡得比雪骨城早,我这个邪帝却能活得比魔君久吗?”
“你可知道,为什么明明你的修为远胜于我,我如今却还有胆儿这么戏弄你吗?”
蔺负青眼瞳内沉浮冰光,他松了握顾闻香脖颈的手,“看来邪帝很有几分高见。”
顾闻香那桃花瓣尖儿似的眼角上挑着。他当真放肆,竟以手指挑起蔺负青的下颔,阴鸷地笑道:“——你乃假魔君,我是真邪帝。”
“蔺负青,你这脾性若是再不改改,再来九条命也不够你死的。”
蔺负青平静地拍开顾闻香的手腕:“对,我乃假疯魔,你是真神经。若论犯狂抽癫,我实在比不上你。”
顾闻香盯着他:“你也就是会呈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蔺负青拂袖退开,淡然转去一旁香炉里掐灭了香,明显并不欲再多说。
顾闻香在后扬声道:“我没动你家那小蝙蝠——我倒是想过,可柴娥也是个从前尘回来的,精得跟,坑蒙拐骗都无用。”
蔺负青问:“他在哪里。”
“雪骨城。”顾闻香懒洋洋地直起身,自去捡了地上掉的酒盏,又拎了一旁的酒壶,“说来话长,我要从哪里讲起好呢?”
他擦干净了杯盏,斟酒入盏:“那群自称天外神的金眼之人藏有很深的企图。自你死后,他们便揭了那伪善卫道的面具,开始大肆地掠走魔修,甚至害得普通仙修也一个个入魔——”
水声涓涓,酒液醇香,顾闻香将那酒盏凭空一送,酒盏便化作一道旋转的玉光飞来,“——以用做自己修行的炉鼎。”
灵气无声成波,吹得帘子鼓动,烛光摇摇曳曳。蔺负青抬袖,杯盏停在他伸出的一根指尖,如玉蝶停于白草之上。
魔君嫌弃地犹豫片刻,还是无奈小抿一口,撩起眼尾瞧那顾闻香:“……嗯,继续。”
没得到想象中的反应,顾闻香脸上的笑有些维持不住:“你早知道?”
蔺负青放下酒盏:“不早,但看来也不算太迟。”
顾闻香又道:“当年灭你雪骨城时为首那天外神,名叫吴尚。”
蔺负青失笑:“王折,王者?吴尚,无上?这群金眼异人还真会起名字。他怎么?”
顾闻香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情绪万般复杂:“你死后约莫一年后,他和他麾下的八十八神,亡命在雪骨城的旧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