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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凉又沉入荒诞凌乱的梦魇中,梦里有季凉、决蓝花、风沙四起的大漠。
可梦境总是停留在宿醉醒来面纹蓝花那一刻,再无法继续,每次他想往后看,都会掉落茫茫无际的决蓝花沼泽里,就似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阻碍。
或许往后的事,他不应该知道。
晏凉再次清醒过来,已是两个月后,摆渡人为他缝补好身体就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伺候日常饮食起居的灵奴。
摆渡人将他安置在一座岛屿上,僻静隐蔽且灵源充沛,对肉身修复十分有利。
起初晏凉只是意识清醒过来,四肢动弹不得如一个植物人,每日听着潮起潮落的海浪声安然静养,灵奴是个小少年模样,后来看晏凉实在无聊,就为他零零散散的讲外边的事。
这两个多月十分不太平,季珂在修仙界疯狂抓捕医者,甚至连不修行的凡人都不放过,疯了般搜集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偏方,弄得人心惶惶不得安生。
出乎意料的是,无厌山的宗主江陌并未如他书中原设情节般陨落,只是闭关不出已有数载,原因众说纷纭。
彼时已入了夏,昼长夜短天气渐热,幸而岛上海风清凉,晏凉也渐渐能下榻活动身子,到海边散散步,
有时候闲着无聊看潮起潮落就是一天。
小灵奴跟屁虫似的一直跟在他身后,却不言不语的低着头,晏凉每次与他搭话,他都羞怯怯的不肯多说,晏凉差点以为是摆渡人没给他缝补好脸蛋,让他撑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脸出来吓人。
“怎么,我生得很吓人么?”每次看到小灵奴这躲躲闪闪的神情,他都笑微微的调侃道。
小灵奴慌忙摇头,莫名脸红:“没……没有!”
我只是……没见过公子这么好看的人……这句话他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晏凉以为他被自己吓到了,笑笑道:“逗你的,别怕。”
沐浴的时候晏凉仔仔细细看过自己的身体,完好无缺,丝毫不差,唯一的瑕疵,则是脖子上的红痕,不深不浅,暗暗的一抹红斜过喉结处,似在瓷白的脖子上缠了一根红绳,正是当年封魂匕划过留下的痕迹。
不难看,甚至有些触目惊心的妖冶,让人想一探究竟,那红痕之下的衣领深处,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乾坤。
……
灵奴多半是没有记忆与意识的,晏凉看这小家伙乖巧听话且与众不同,便随口问他可有名字。
那小灵奴居然红了脸,躲在一边猛的摇头,晏凉看他的样子有趣,便笑模笑样道:“那,就叫你阿成,可好?”
鬼使神差的,晏凉说出了梦川遇到之人的名字,阿成阿成,后来怎么样了呢?
闻言,小灵奴又猛地点头,面露欢喜之色,嘴上却依旧是恭恭敬敬:“一切听从公子安排。”
“跟我无需如此客气。”晏凉不惯于使唤人,活动自如后能自己做的事从不劳烦旁人,闲时也到海边沙地上捉些螃蟹鱼虾,回来让阿成料理烹饪。
灵奴不过是一缕无知无觉的残缺魂魄,在世间游荡无处可去,修行之人便把他们收集起来炼化教养,放置于家中做些粗使杂活。
灵奴本无思想意识,但晏凉却感觉他与这阿成有天生的亲近之感,彼此相处舒服自在,似已如此相伴多年。
上一个让他有这种亲近感之人,还是度昱。
思及此,晏凉心中一阵揪疼,度昱度昱,不知他现如今在何处,过得如何?当年他中了驱灵被江瑶等人控制,身不由己以封魂匕割断自己咽喉,他心里一定比任何人都要难受。
晏凉不将命定cp这些混账设定放在眼里,他是真真正正把度昱当做弟弟看待,也希望他不要对当年之事过于内疚自责,依旧是那个自在调皮无所顾忌的男孩子。
也不知这些年,他可曾吃到江南的杨梅、岭南的荔枝了?
时间过得飞快,等晏凉灵力恢复七成时,空气里已隐隐透着初秋的干燥,彼时时局动荡,连偏远避世的离岛都能听到季珂的“丰功伟绩”。
一大批鲛人南迁经过离岛,他们本生活在寂城附近的洵海,因季珂抓捕囚禁天下医者之行犯了众怒,各世家终于联手北伐企图剿灭季珂的老巢寂城,栖息在寂城周围的灵兽妖族得了消息,皆南迁避难。
天下一时形成奇观,不断有修士御剑向北参与寂城之战,而原本生活于此的生灵则慌乱南逃,往来匆忙人心惶惶,人界再无安宁。
晏凉估摸着再不能枯耗下去,辗转思索了半宿,决定翌日便启程北去,这一回的寂城,想必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阿成得知晏凉终究要离开,连夜收拾了行囊,还偷偷塞了一堆点心吃食,天将明时忽觉困乏,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他躺在晏凉的榻上,衾被盖得好好的,原本抱在怀中的包裹已被人拿走。
看着日光明晃晃空荡荡的屋子,阿成竟久违的觉得寂寞,和晏公子生活的这三四个月,他变得越来越像人了。
会困,会冷,会寂寞,会伤感,这些征兆是危险又不可思议的。
晏凉幻画成鲛,骑鲛北行,三日便抵达寂城附近的安西镇,北地秋意深浓,红叶遍野,比红叶更惹眼的,是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修士道袍。
安西镇已今时不同往日,原本清净的街道如今被挤得水泄不通,五湖四海的修士汇集于此,筹划着血洗季珂老巢寂城。
一路上,晏凉发现自己走到哪都会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起初他以为是自己脖子上的红痕过于突兀,便刻意挑选领子高的衣裳遮住,可根本无用,经过的人都会不自觉的盯着他的脸瞧,瞧也就罢了,还会与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晏凉挑了家修士聚集的客栈歇脚,是非之地人多口杂,方便打听消息,店里的小二愣愣的看着他,甚至忘了递给他门房牌子。
小二眨了眨眼,片刻才回过神:“不……客官您实在……抱歉,冒昧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没规矩,小二的脸刷的红到耳根子,垂下眼眸潦草慌乱的翻着门房牌子递给他,再不敢抬眼。
难道是我长得很奇怪?晏凉哭笑不得的捏了一把自己的脸,自己天生如此也没办法啊,报歉得很。
他对自己的长相毫无知觉,毕竟,穿书数年,不是被禁锢在寂城就是无生海,以这张脸出现在熙熙攘攘众人堆里,还是头一次。
第26章 重逢
如今寂城与安西镇处于一种微妙的僵持状态,谁都不敢妄动。
温冉那小丫头在寂城外布了阵法,贸然闯入者皆死得惨烈,寂城外堆满发黑生蛆的骨头烂肉,阴云密布数月未见晴的天空盘旋着食腐的尸鹰。
晏凉唏嘘,原书中温冉虽是鬼川浮刹宫小宫主,却出淤泥而不染,心地善良堪比圣母,绝非古灵精怪心狠手辣的小丫头。
如今他也不再纠结人设,写出来的角色泼出去的水,这书中的人早就不是他所熟悉的角色了。
而守在安西镇的修士意见则很难统一,有人谨慎保守有人蠢蠢欲动,那些叫嚣着要将季珂碎尸万段的正义之士,多半是想借寂城之役扬名立万,再不济也能成为之后炫耀的资本,装逼的谈资。
讨伐声名狼藉的季珂总没有错,站在邪恶对立面的,永远是匡扶正义的“正确”。
而晏凉心中清明,通过这段时日的了解,人人谈起季珂都是一脸除之后快的愤慨,其实真要论起季珂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将其挫骨扬灰而已。
是,他确实叛出师门手刃师叔及一众同门,但都是对方陷害在先,设计他跌落鬼川险些丧命;他确实通过温冉之手带走了很多被献祭的新嫁娘,可取了血之后,都安稳无恙的送她们归去;他也确实全天下抓捕医者,但据晏凉所知他没对任何一位医者下过杀手……
还有许多耸人听闻的罪名,都将错就错的推给了季珂,来龙去脉漏洞百出,稍微仔细一想就能明白,都是旁人或杜撰或推卸的,而季珂也从不解释,对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毫不在意。
晏凉躺在客栈硬邦邦的榻上难以入眠,寻思着接下来要如何为季珂洗白,再这般下去,离BE就不远了……
正在他愁苦之时,客栈外西边的天空暴起刺目白光,原本沉睡的安西镇瞬间沸腾,一时间开门声、脚步声、絮语声、拔剑声此起彼伏,西边,正是寂城的方向。
晏凉心中暗道不妙,忙翻身下榻潦草穿好衣袍,客栈大堂已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那些白日里叫嚣着要将季珂碎尸万段的散修如今面露怯色,惶恐不安的眼神里写满后悔。
“没想到那魔头竟真不怕死,胆敢明目张胆出现在这里。”
“据说他所及之处尸骨遍野,我就说你瞎凑什么热闹,非要来趟这浑水!”
“现在安西镇四周都被那妖女布阵包围了,我们就是瓮中之鳖,可如何是好?!”
“怕什么,天塌下来自有他们几大世家顶着,我们就看看热闹,倒时候浑水摸鱼捞些好处……”
局势变动太突然,晏凉有些措手不及,季珂虽有主角光环附体武力值逆天,但如今这种形式还是躲在寂城最为稳妥,他实在想不透对方为何要冒这个险出这个风头。
“这位公子,外边危险,还是等在此处静观其变为上策。”
晏凉正欲冲出客栈一探究竟,一个人拦在他面前,他凝眉抬眼,是个陌生的小公子,从他素白的道袍与袖襟上的紫金鸟纹饰判断,应该是觅音岛傅家人。
傅家喜好多管闲事是出了名的,晏凉也不奇怪,冲那人淡然恭谦一笑:“多谢公子提醒,但我朋友在外边,我需去瞧一瞧才安心。”
谁知那小公子不屈不挠:“敢问公子朋友是何人?横竖我要随师兄弟去布阵,可以为公子护其周全。”
这小公子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晏凉愣了愣,一时没揣测出对方的居心,转瞬便听得一声冷笑:“二师兄,你当真是荤腥不忌男女不论呢,这个节骨眼上还能风流一把。”
闻言,那小公子面色微变,转向说话之人沉声道:“阿靖,外人面前休得胡言乱语。”
阿靖吐了吐舌头,朝晏凉挤了挤眼:“不赖师兄,这位公子生得确实绝世无双。”
晏凉哭笑不得,面对气得满脸通红的小公子文雅笑道:“多谢公子,我还是要亲自去瞧瞧才妥当。”
“你的朋友是?”小公子魔怔了似的,穷追不舍打探道。
晏凉莞尔:“季珂。”
修行之人五感灵敏,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原本熙熙攘攘的大堂立刻鸦雀无声,众人目瞪口呆的望向晏凉,而晏凉则云淡风轻的承受着众人的视线,视若无睹的推开了客栈的门。
无人敢大声喘气,更无人敢上前询问阻挠。
原本深沉的夜幕被阵法暴涨的光束染得通红似烧云,无厌山江氏、久霖城谢氏、玄渡宫白氏、西流海姚氏等世家皆已做好迎战准备,灵流剑光如流星划过天际,在安西镇织下天罗地网。
忘归楼是安西镇第一高楼,如今楼之上立着一个人,猎猎长风扬起玄色衣袍,月色剑光下一张脸苍白阴鸷,睥睨众生。
此人的身侧,稳稳当当的悬着一只冰棺,在混沌的刀光剑影中散发着凛冽清寒的光。
西流海家主姚放将手压在佩剑上,声音浑厚一下下敲击在众人心上:“你怎嚣张至此,胆敢在此时现身!”
季珂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漠无物,就似看一只无关紧要的草履虫。
姚放哪里受过此等轻视,只觉一口恶气堵在心口,脸气得又鼓又红,宛如河豚:“日出之前,我必替天行道,将你挫骨扬灰,这安西镇便是你的安息之地。”
晏凉汗颜,这姚家主整一个死于话多的炮灰设定啊……
季珂终于皱了皱眉,冷声道:“即使我今日身殒于此,你们以少胜多,很光彩么?”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玄渡宫白延哈哈一笑:“与季公子,我们需要讲究道义么?”
众人随声应和,皆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只晏凉一颗心渐渐下沉,季珂再如何厉害也是个人,一人之力突围实在难于上天,而他能做的终究有限,画灵之术在众世家的围攻下能不能发挥作用,他也没把握。
“季珂,你可别太目中无人了,自古邪不胜正,今日注定是你的忌日。”
季珂充耳不闻,从容道:“今日我来,是听闻安西镇众修士聚集,若有人能将棺中之人救活,一切条件皆可谈。”
闻言,众人的视线齐刷刷扫向他身侧的冰棺,纷纷揣测棺中之人和季珂是何关系,包括晏凉在内,皆十分好奇。
“季珂,你已失信于众人,没人会相信你的鬼话。”开口之人是无厌山江独,季珂的小师弟,据说他奉师命前来清理门户,早已做好恩断义绝的准备。
季珂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颔首:“如此,就可惜了。”
漫天剑光如山呼海啸朝季珂席卷而来,姚放长剑出鞘凌空而起,口中大喊布阵,霎时间血光暴涨,将安西镇的夜空映得如同白昼。
沉水出鞘,清冽的剑光在阵法的绞杀之下从容游走,季珂抱着冰棺在刀光剑影中进退自如来去无踪,声音沉稳笃定:“再说一次,我此番来,是为寻医者救人。”
可惜没人愿意听他的话,一道道剑光卷着杀意,层层叠叠向他袭来,他也只能一手护住冰棺,一手提剑迎战,此刻温冉在镇外维护阵法,无暇分心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