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凉淡然一笑:“自然不会了。”
“之后,小舅舅就从这世上消失了么?”
这段时日,季珂一直规规矩矩,晏凉说什么他听什么,从不多嘴询问,今夜倒是例外。
“算是吧,度公子他们都以为我死了,谁知我命大,跌落无生海还能拖着一口气回来。”晏凉心平气和的将过往之事简略带过,隐掉所有痛苦与无望,平淡得就像讲别人的经历。
狭眸闪了闪,声音压得极低:“我猜,原本这个季珂,想以续魂烛续命之人,正是小舅舅。”
晏凉怔了怔,笑着摇头:“不会,我怎有幸得他如此看重。”
虽先前季珂待他也极好,但他设定的主角他是知道的,绝不可能对他这样一个路人般的存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季珂不置可否,笃定道:“那我们打个赌?”
睡凤眸眨了眨:“赌什么?”
“若季珂是为了旁人,便算我输。”
晏凉扬眉,好笑道:“那赌注是什么?”
“若我输了,便不计一切代价,帮小舅舅把这人除掉。”
“……”
“若我赢了,那证明季珂对小舅舅也是一片真心,有我无我都无妨了。”
“行啦,胡言乱语什么……”
“那就这么说定啦。”
“随你,快睡吧。“晏凉笑着摇了摇头,只当对方是孩子心性使然。
他转了个身面向窗户,季珂则也跟着侧过身,晏凉有种错觉,身后有一双灼灼的眼睛盯着他,能将他烧起来……
好在窗外秋雨绵延,冷冷清清浇灭了一切躁动与喧嚣。
许久,晏凉依旧没睡着,长久保持不动身子发麻,他又转了过来。
“小舅舅睡不着么?”
“你怎么……是不是我吵到你了。“晏凉以为这不声不响的家伙早就睡熟了。
“我有些冷。”
“……那睡进来些,凑合凑合,下次找个有暖炉的客栈。”
季珂当真毫不客气的往里蹭了蹭,直接整个人将晏凉抱在怀里。
“……”
“这样好多了。”
“……那就睡罢。”
“小舅舅,我怕做噩梦。”
对方的撒娇意味已经很明显了,晏凉虽觉察出来,也不点破,任他蹭着抱着:“噩梦?”
“自从中秋那夜,就反反复复做同一个噩梦。”
“梦到我离开?”
季珂不甚笃定的点头,声音微哑:“梦里,小舅舅脖子上的伤,是我划的。”
闻言,晏凉心中一跳,莫名有些发慌,不知是什么触碰到了他的神经,胃里翻江倒海胸口发闷十分难受,面上却强做镇定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老瞎想,能不做胡梦么?”
季珂不置可否,将头埋在晏凉的肩膀上,缓缓点了点头。
说来也奇怪,被对方这般亲昵的抱着,晏凉居然睡着了。
翌日天未亮透,晏凉是被楼下嘈杂的说话脚步声吵醒的,季珂早已醒来,眉头微蹙很不耐烦,晏凉以为他是起床气,便温和的眨了眨眼。
季珂气的,自然不是自己被吵醒,而是这伙人吵醒了他好不容易哄睡的小舅舅……
“小舅舅再睡会儿,我去瞧瞧。”
晏凉恹恹的点了点头,当真又闭上了眼睛,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季珂下了床,登时空了一大片,清冷的空气灌了进来。
“我去去就回。”门咯吱一声响,晏凉毫无意识的点点头又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睛时已近晌午。
“……”好久没睡得如此天昏地暗了,季珂仍把他抱在怀里,睁着眼。
刚睡醒的眼里满是水雾,晏凉揉了揉,四目相对,季珂笑了:“小舅舅若困,还可继续睡,我们今儿怕是走不了了。”
“嗯?怎么了?”晏凉揉了揉太阳穴懒懒问道。
“昨夜下了一宿雨,山洪暴涨引发泥石流,将去路都封死了。”
闻言,未醒彻底的晏凉并不怎么着急,沿路被山石封住于修士而言并非难事,但转念一想,他们的行李包裹不算少,加之季珂的沉水剑不能轻易拔出,现在都是用加了咒文的布条缠着,镇上如今有不少修士,贸然御剑风险太大。
季珂似看出了晏凉的顾虑,补充道:“这池西镇有古怪,修士皆无法御剑,那些傅家的修士,都急坏了。”
“无法御剑?!”这一下,晏凉是清醒彻底了,这种情况,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织了悬网阵,以灵石为基人皮偶为引,改变周遭风水磁场,使修行之人被困在阵法中。
难不成是有人知晓了他们的行踪,企图用悬网阵围剿?应该不可能……
“凉儿,你可曾打听到是什么情况?”不知不觉晏凉已经从季公子改口成了凉儿,虽然这么叫就似在叫他自己……
季珂点头,沉声道:“傅家那些修士说,是季珂从中作梗。”
晏凉的心跳了跳,眉头越蹙越紧,这才意识到,在他的设定里,悬网阵是无厌山江氏的不传秘法,如今发生诸多事情,人们自然而然会联想到季珂。
即使他的男主还处在掉线状态,也阻止不了栽赃嫁祸……
晏凉无奈的拍了拍眉心,自语道:“诸事不顺。”
季珂却对如今的处境混不在意:“小舅舅别愁,天塌下来也有傅家那些修士顶着。”
晏凉本是着急烦躁的,看对方一脸无所谓的云淡风轻,便也释然了些,好笑的盯着他:“你就不怕夜长梦多暴露了身份,他们来对付你?虽说你并非季珂,但他们可不管这么多。”
季珂勾了勾唇角,露出俏皮的小虎牙:“小舅舅会保护我。”
“……”晏凉愣了愣,继而困扰的挠了挠头:“季公子,你越发撒娇了。”
“小舅舅还是叫我凉儿吧。”
“……”
大难当前,两人却在睡得暖烘烘的榻上有说有笑,晏凉觉得很不妥,转念一想,事已至此着急也没用,他如今是哑女的身份,不便于打探消息,这些事都得指望季珂了。
季珂看晏凉撑起身子,才恋恋不舍的也跟着掀开被子,招呼伙计端来洗漱的热水及早饭,晏凉起身坐在榻边上,对着那套水红色的锦缎女裙发愁,如今他也懒了,只套上女装简单的挽个发髻,戴上面纱就敷衍了事,横竖也不会有人敢掀开他的面纱瞧。
晏凉抬眼,瞧见季珂的视线正有意无意的往自己这边望,莞尔:“下次有机会,你也来扮一次姑娘如何?”
“只要小舅舅欢喜,我随意。”
“好,我记着。”很微妙的,从这次上路后,两人的关系亲昵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季珂还未来得及答话,门又响了,断断续续略显迟疑,一听就不是送早饭的店小二。
晏凉朝季珂递了个颜色,对方却安然处之不做声响,许久,敲门的人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道:“师兄让我来通知一声,如今池西镇内不太平,二位万不可贸然出客栈。”
从声音判断,正是傅玄良小公子。
“好的,多谢提醒,我们知晓了。”季珂冷冷答道,毫不给面子。
傅家人一来就盯着他的小舅舅看,他记仇。
“嗯,两位务必小心。”语罢,门外之人并没有走的意思,日光在门扉上投下阴影,季珂蹙眉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
“公子还有什么事么?”
“我,想与二位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第35章 修罗
两人对视一眼,晏凉浅浅颔首,戴上面纱遮住面容,季珂才极不情愿的道了声:“请进。”
虽然不乐意,他也还是拎得清的,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迟疑了片刻,傅玄良推门而入,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样:“在下傅玄良,今日打扰了。”
晏凉这段时日在若川耳濡目染,也与江昭学了些手语,不甚标准的比划道:无妨,请坐罢。
傅玄良仍站着愣愣的眨了眨眼,季珂朝他冷冷道:“请坐。”
看到对方打手语,傅玄良明显怔了怔,季珂漫不经心解释道:“我娘子不能言语。”
晏凉已然取过茶壶沏了茶,做了个请的动作,潦草比划道:傅公子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尽管问好了。
晏凉在手语上是个半吊子,但他料定傅玄良在此方面一窍不通,遂也坦荡荡的,傅玄良果然目不转睛的看着,完全读不懂,只觉得这位夫人的举止优雅内敛,很是赏心悦目。
季珂当即就不高兴了,面上不动声色的阴沉下去:“有问题尽快问,我娘子有孕在身,不能劳累。”
“……”晏凉几乎要背过气去,淡淡的瞪了季珂一眼,对方却是一脸事不关己的坦然。
“实在抱歉得很……”傅玄良落座,下意识的用余光扫了眼晏凉的肚子,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此次与师兄们出来,魂狩的同时,也在寻一位恩人。”
晏凉沏茶的手顿了顿,心中有数了,季珂则淡淡的看了晏凉一眼,心中揣测出了几分,静等傅玄良继续说下去。
“那位恩人和夫人一样,也是不能言语的。”
“……”
季珂微微挑眉:“傅公子此话何意?”
被季珂盯着,傅玄良莫名打了个寒颤,握着茶杯的手骨节泛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晏凉眉头微蹙,视线淡淡的扫了过来,定定的看着傅玄良比划:傅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季珂简略翻译,傅玄良终于点点头,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在夫人身上……感应到那位恩人的灵息。”
“所以?”季珂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耐烦。
傅玄良嘴唇抿了抿,又陷入了沉默,晏凉觉得这少年说话就跟挤牙膏似的,挺头疼,却也耐着性子演下去,抬手比划:不知公子所寻之人叫什么名字?
季珂翻译,傅玄良沮丧的摇头。
晏凉心中清明,却假装做出一副很难办的愁苦样子,继续比划:是男是女?多大年纪?除了不能言语外有何特征?
傅玄良忖度片刻,答道:“男子,年纪我不是很清楚,他会影魂术,也会画皮召灵,曾在寂城鬼牢中救我一命。”
说至此,他神色一暗,眼眶竟微微发红了,忙垂眸掩饰,晏凉隔着一定距离看不分明,季珂却瞧得清清楚楚。
“傅公子,若是找到此人,你有何打算?”季珂质问,眼中似射出利箭,要将傅玄良看穿。
这一次傅玄良并没露怯,也直直的回望,难得言简意赅的笃定:“报恩。”
季珂冷冷一笑:“这两个字倒是轻巧。”
傅玄良毕竟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当即急了:“不,若恩人需要,我连命都可以……”
“连命都可以给?”季珂语调不轻不重,却有种威慑之力,傅玄良立刻住了嘴。
季珂勾了勾唇角:“恕我直言,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你的命。”
闻言,傅玄良脸色瞬间变白,咬住嘴唇不发一言。
“而且,他救你,也不一定是为了你。”言下之意,你别自作多情了。
晏凉心沉了沉,若有所思的看了季珂一眼,难道他想起来了?可是即使想起来也……
季珂似感应到了什么,朝晏凉莞尔一笑,露出小小的虎牙,人畜无害的俏皮,晏凉当即心跳漏了半拍,莫名红了脸,还好有面纱罩着……他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看不透对方了。
谁知这傅玄良看起来柔软又客气,其实内里也是个倔脾气,笃定道:“即使如此,我的恩也是要还的。”
晏凉不动声色,将傅玄良面前的茶杯沏满,示意对方喝茶。
沉吟片刻,他才抬手比划:我们一路上也听闻了些传言,据说一个多月前安西镇有场血战,那位被你们称为魔头的季珂,抱着的冰棺中躺着一个人,不知那人……
晏凉这话实则试探,他知傅家人当时在场,傅玄良不可能不知道那日救
他之人已“死”。
季珂边转述边阴沉着脸,断断续续的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猜测没错,这幅壳子确实对前辈下过杀手,至于前因后果究竟是什么,他捉摸不透。
谁知傅玄良直言不讳:“夫人猜得没错,冰棺之人,正是我寻之人。”
季珂微微眯起眼睛,冷声道:“所以,傅公子你是什么意思!?”
傅玄良蹙眉肯定道:“那只是前辈他使用过的壳子。”
晏凉心中一跳,他知道傅玄良作为续魂烛命定之人,比寻常人要敏锐许多,却没料到竟能通透到这地步,连自己借尸还魂都瞧出来了……
季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晏凉从沉思中恍惚回过神,才发现傅玄良一直盯着他瞧,眼神虽不深刻却有种洞悉一切的温和。
这个少年,并非看上去这么简单,说不定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得提防着。
如此想着,晏凉从容的抬手比划:这些我就不清楚了,知晓的事都与公子说了,抱歉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傅玄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季珂转达完,直接将原本坐着的晏凉打横抱起,转身冷淡道:“傅公子请回罢,我娘子累了。”
“……”晏凉无语,季珂抱着他直接推到榻上。
“是……我打扰了。”少年人毕竟脸皮薄,即使揣测出了几分却也经不住这样的画面,一张脸烧得通红,连最后一口茶都没喝完就慌忙起身。
“我先告辞了,今日多谢。”说着急急退出屋子,还在门槛上差点儿绊了一跤,踉踉跄跄的掩好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