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贵妃怎么回事,这里明明要走七步,他怎么只走了三步。”
“这差得也太多了,会不会跳啊,不会就下去。”
“小爷我千里迢迢跑来看戏,没想到这彦子瞻也不过如此嘛,还不如我们城里的旦角呢。”
彦子瞻还是第一次出这样的丑。自从出师以来,他一直都认真得紧,从未有有过半点纰漏。
后面的动静,坐在前面的两人也有所察觉。
宋曦月往后面看了一眼,又看向章凌域,眼神中含着一丝询问。
章凌域喝了一口茶,对她道:“没事。”
他安抚完宋曦月,便扭头朝后看了一眼。
偌大个潭州城里,又有谁不认识这位章将军。他一露脸,后面的动静就消停了。偶尔还有人窃窃私语,说的也大多是“章将军怎么在这”、“将军怎么也来了”之类的话,对于那台上的错漏,倒是没人再谈了。
台下的喧闹声沉寂了下去,彦子瞻也稳定心神,重新跳了起来。
他这次没再看章凌域,也没再管其他人,自顾自地唱完跳完,直到锣停鼓声落,才退场,等着下一场戏。
下一场戏他不是主角,给其他角色做配。
中间休息的时间并不是特别长,章凌域将一杯茶水喝了一半,好戏便又重新开场。
宋曦月被家里娇惯着长大的,好茶喝过不少,这戏班子里虽并未苛待这些客人,但确实也拿不出太好的茶叶。
她喝了几口,越喝越不对味,便干脆撂下杯子,不再喝了。
她正生者闷气,便看见章凌域又拿起杯子来,津津有味地又饮了一口。
“不难喝么?”她瞪大眼睛,冲他道。
“什么?”章凌域被她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扭过头来看她。
宋曦月意识到别人还在看戏,不能大声喧哗,便凑到章凌域耳边小声问道:“这茶啊,好粗糙的茶叶,你怎么还喝得下啊?”
章凌域每次来这里喝的都是一样的茶水,一直以来都挺满意,此时见宋曦月挤眉弄眼的,以为她是娇气,便笑着道:“挺好啊,这茶挺香的。”
宋曦月以为他逗弄自己,便朝他杯子里看了一眼,见他杯中茶叶通透碧绿,与自己杯子里的分明是两种样式。
她便嘟起嘴撒娇道:“我要尝尝你的,这戏班子怎么还弄两种茶呢。”
她说完后,也不等章凌域拒绝,便拿起他的杯子来饮了一口。这一口下去,满口留香,全然不是自己之前那杯的感觉。
“果然不一样。”她愤愤地放下杯子,将自己那杯端起递到章凌域嘴边,道:“你尝尝。”
章凌域拗不过她,只好尝了一小口。
宋曦月被子里的就是普通茶叶,虽说不难喝,却也绝对是不好喝的。
同一桌的茶水还整出了两种味道来,章凌域的脸色霎时便有些不太好看了。他一直以来对这戏班子印象都不差,却没想到他们也来这种趋炎附势的套路。
章凌域将宋曦月的杯子放回桌上,对她道:“先看戏,等下我帮你找人来问。”
宋曦月点点头,算是应了。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彦子瞻没有再出神,自然不知道这台下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今日总共就两场,散场之后,看客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梨园。
章凌域和宋曦月两个人倒是留了下来。章凌域喊来旁边的小厮,让他过去喊班长过来。
彦子瞻演完之后便去后台卸妆,似是心绪烦乱的缘故,他洗面的时候动作甚至有些粗鲁。
他正拿着毛巾准备擦脸呢,外头便跑了个人进来,一进来就对他喊道:“台柱子,班长喊你出去呢。”
彦子瞻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应了声好,接着便赶紧脱了戏服换上常服,跑到外面去。
他一到外头,就看见黑着脸的章凌域,和垂着脑袋的班长,章凌域旁边还站着那位光鲜亮丽的大小姐。
班长四五十岁的人了,站在章凌域面前却还得低声下气地作孙子样,他解释道:“将军,不是我们要差别对待,您的茶一向都是子瞻泡的,他用什么茶叶,怎么泡,我们都是不知道的,我们看您喝了这么久都没意见,便也没过问。”
这时他瞅见彦子瞻走出来,便赶紧一把将人拉过来,对他道:“还不赶紧给将军解释解释。”
彦子瞻没想到他们闹这么大的阵仗,竟然是因为一杯茶的缘故。
他向来都是亲自给章凌域泡茶的,自以为自己这点小心思不会被人察觉,就算察觉了或许还能讨得到章凌域一句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闹到这样难堪的程度。
“茶是我泡的。”彦子瞻张了张嘴,道,“有什么问题吗?”
章凌域听了他的话,这才把目光移到他身上。许是因为还生着气的缘故,即使认出彦子瞻是那日给他扇子的人,章凌域的脸色也没有变得好看多少。
他沉声道:“为什么要端上来不一样的茶?”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戒备了。他平日里位高权重的,有人想要巴结他,也会有人要害他。
像他平日里入口的东西都会十分注意,现在他一知晓戏班子长久以来都给他不一样的茶水,即使之前没什么戒心,现在也警惕了起来。
彦子瞻听他问为什么,虽然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他总不能对他说,自己喜欢他,便想处处给他留着好的吧。
这话若是说出来,怕就不是茶水的过错,要变成他整个人的过错了。章凌域在这潭州城里说一不二的,他要是脾气上来一枪毙了自己,那也是没人敢说个不字的。
彦子瞻还在思索着,班长已经被章凌域的气势压得有些受不了了。他见彦子瞻久久不说话,便扯着他的袖子催促道:“你快说话啊。”
彦子瞻那袖子里本就放着东西,此时班长这么一晃,那东西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弹了几下落到章凌域脚边。
宋曦月与章凌域一起往下面看,章凌域眼尖,一眼便看见那是一个挂坠。宋曦月倒是比他快一步,先行弯下腰来捡起了那个东西。
彦子瞻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又带着一丝秘密被发现的懊恼。
宋曦月捡起来之后,自己还没来得及看明白,旁边便伸出一只手来,把那坠子拿了过去。
章凌域打量那个东西的同时,彦子瞻倒是大气也不敢出了。
他心里祈祷着章凌域最好贵人多忘事,最好不记得这东西是什么。可不巧的是,章凌域记得这东西。
挂坠正中间不是玉石也不是金银,那是一颗很普通的青色纽扣,玛瑙材质。
算不得是什么贵重物件,但这东西,是他衣服上的。
按道理说,章凌域不应该记得这么小的东西。可他那时候刚刚来潭州上任,身上穿的衣服是他母亲亲手缝制的,他很是爱惜。
那天他记得自己救了个人,他觉得是举手之劳,根本就没怎么在意,连被救的那个人长什么样也忘记了。但他回去之后就发现自己身上少了粒扣子,想来应当是跟人争斗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扯落了。
掉的不是最上面一粒,也不是最下面一粒,恰巧在中间,这下倒是没了个正形。他那时候什么也没什么人伺候,便只能自己买了针线,将领口那一粒拆下来,缝到落了扣子的那一处。
现在见着这扣子,他脑海中的回忆也翻了上来。
他握紧手掌,将那东西攥在手心里,看向对面的彦子瞻。
之前他没怎么留意过这个人,只知道他是梨园里的角儿。可现在他再一细细瞧这人,白面无妆,可不就是当初自己救过的那一个嘛。
章凌域似乎猜到了什么,他咳了一声,对班长道:“行了,茶水的事我不追究了,你们这位台柱子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领他过去说说话。”
班长听他说完前面一句,刚准备擦汗,听他说到后面,心又重新提了起来。他虽然疑惑,却也不敢质疑章凌域的决定,忙道:“诶诶,没事没事,将军您请。”
章凌域说完,便又扭头对宋曦月道:“你等我一会儿,要是等得不耐烦了,就先去车里坐一会。我有点事,待会再来找你。”
宋曦月见他很是认真的样子,也没多说,嗯了一声。
章凌域这才对彦子瞻道:“你同我来吧。”
彦子瞻只好跟了他过去。
章凌域到这梨园来了许多次,知道旁边有个阳台,比较僻静。
他等走到阳台处,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彦子瞻。
彦子瞻垂着脑袋,一副等待发落的模样。
“别傻站着了。”章凌域开口道。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吓得彦子瞻如惊弓之鸟一般,狠狠抖了抖。
章凌域见他这样,也不好过分苛责,便努力用不那么生硬的语气对他道:“行了,有什么好怕的,抬头看着我。”
彦子瞻不敢违抗,忙抬起头来看着他。
章凌域拿起那个挂坠,看着纽扣上面编织的图案。
线是普通的麻线,编倒是编得挺用心,说实在话,还挺漂亮。
若是女孩子做这番举动,章凌域铁定觉得这个女子倾心于自己了。但这东西在一个男人手里,他便觉得实在有些别扭。
“你弄这个做什么?”章凌域道,“若是捡到了扣子,还给我就是,我常来你们梨园,你要真相还我的话,应该不难吧?”
彦子瞻表面还是那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却已经迅速想好了对策。他冲章凌域道:“那时候多亏将军救了我,将军没来听戏之前我不知道将军在哪,将军来了之后我又怕贸然送还会有攀关系的缘故。我不敢擅作主张,怕惹了将军不快活。我见这扣子好看,寻了线来把它编了进去,也纯粹是一时脑热而已。”
章凌域见他对答如流,便也没再多问,只是将那挂坠递了回去。
“行了,反正这扣子于我而言已经没太多用处,你编都编了,我总不能拆了你的。拿着吧。”
彦子瞻见他没有过多追究,这才赶紧捧了那扣子回去,他不敢表现得太急促,便按捺住将它放回袖子里的心思,只小心地攥在手心里。
他见章凌域没有开口让他走,也没有继续问话的意思,便主动开口道:“那茶水的事……梨园里一直都是用的粗茶,便是方才那位小姐喝的那种。至于将军的,因为那时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身份低微,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只能在将军来的时候泡一杯好茶,权作报答。”
章凌域看他态度诚恳,心里仅有的一丝疑惑也被打消了。他挥挥手,对他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彦子瞻松了口气,心知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夏明起便走了过去,走到了章凌域旁边。
宋曦月等了一会不见章凌域回来,便自个儿出了梨园,回到了车子里。夏明起本来接替了司机的活负责给这两位开车,听宋曦月转述完在梨园里发生的事情,便也生了好奇之心,过来看看情况。
方才他们谈话的时候夏明起就来了,章凌域老早就看见了他,只是没说。夏明起便也没出声,乖乖地站在门板后头等着。不过章凌域和彦子瞻方才说的话,却是一字不漏地全进了他耳朵里。
第235章 戏台春(四)
彦子瞻一走,夏明起便凑到章凌域旁边,对他道:“将军,这彦子瞻也太那啥了吧,还把你的扣子编成串啊。”
章凌域瞥他一眼,道:“你倒是耳朵尖,全给你听见了。”
“诶不是。”夏明起对他道,“将军,你就没察觉什么不对?”
“什么不对?”章凌域扭头看他,面带疑惑。
“您不觉得他这举动,太女气了一点吗?”夏明起问。
章凌域点点头,道:“是有点。”
夏明起笑道:“这就对了嘛。将军哪,我常听人说这彦子瞻因为扮旦角,平日里的举止做派呢,都有些女态。但我以前也就以为他顶多举止娇俏一点,声音妩媚一点而已,可现在我看哪,远远不是那样。”
“那是哪样?”章凌域见他有样学样的,心里发笑,便顺口多问了一句。
“我看哪,那彦子瞻会不会平日里扮女人扮多了,真把自己当成个女人了?”夏明起冲着章凌域挤眉弄眼地道,“他会不会喜欢你啊?”
他说着还翘起兰花指来,扭着腰作唱戏的模样。
章凌域白他一眼,道:“越来越没个边际了,你这都学了什么,是不是要我派你到底层再去历练历练?”
他这一严肃起来,夏明起也不敢再插科打诨了,连忙规规矩矩地站直身体。
章凌域唬完他,便也顺着他的话,将自己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先不说他是男是女,是雌是雄,单单他是个戏子,你这话就让我心里头不舒服。”
夏明起听出他话里的门道,多嘴问了一句:“将军,你瞧不起戏子啊?”
章凌域对他道:“戏子无情,biao子无义,都是下三滥的营生,有什么可让人瞧得起的。你之前那些话,我当没听见,要是再说,你就自己掂量着看吧。”
他们在这边说道,却不知道他们出来的话,被半路折返的彦子瞻听了个清清楚楚。
彦子瞻回来,其实只是因为忘了问下次来的要不要继续上他泡的茶,却没想到一来便听了章凌域“戏子无情biao子无义”的那番评论。
他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干净净。他沉默了片刻,接着半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