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
陈梓烟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用你一身内力,换他几年平安,你可愿意?”
或许人死之前,会对自己的死亡有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风袖现在就是这样。
他醒来的时候,阳光洒到他的手上,暖暖的,像是温暖的火炉倚在他的手边。
即使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也忍不住对这人世生出些许眷念来,即使这人世也没什么值得他眷念的东西。
一声吱嘎推门声,冷羌戎和陈梓烟应声进了屋。
风袖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半晌没有说话。
陈梓烟走到桌边,开始整理她的药材。她将自己当成一个聋子,让出空间给这父子两人。
冷羌戎走到风袖面前,缓缓坐在了床边上。
“袖儿……”他缓缓开口,用父亲呼唤孩子的口吻,这样喊他,“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小时候,我没来得及给你冠上冷家的姓氏,但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冷家的家主。”
他将那方曾经短暂给予陈梓烟的令牌放到风袖手中,如是道。
风袖听了他的话,脸上也并未露出高兴神色。
他以前的确很想当冷家人,很想获得冷羌戎的承认,可他等了太久,等到现在,已经彻底死了心,灰了意,再也没有当日那般的劲头了。
他将令牌送回冷羌戎手里,道:“冷老爷说笑了,风袖不过是娼妓之子,是万花楼里一个不起眼的妓子,父亲是一个不知名的嫖客,无论如何也是不敢高攀您的。”
“你是我爹,你就是我爹。”年幼的风袖仰着脸,对着甩手而去的男人哭叫道。
冷羌戎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斥道:“你母亲是个娼妓,你父亲是冷羌恒那个家伙,与我有什么关系?”
风袖继续往前跑,他想去抓他衣角,却一个不慎跌落在地,沾了满身的泥。
他狼狈不堪地躺在泥坑里,对着他道:“我娘说你是,你就是。”
冷羌戎这才走过来,捉着他的肩膀。将他从泥坑里提起来。
“你给我听清楚,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冷府里最下等的仆人,你不信冷,你也不是冷府的少爷,你给我记住自己的身份。”他说。
冷羌戎看着那被他送回的令牌,手抖了一抖,终究还是收了下来。
“你母亲葬在凡阳郊外,十里坡。等我去了之后,你帮我将她的棺木迁到冷家,好不好?”冷羌戎道。
他在请求他的意见。
风袖摇了摇头,道:“我母亲自由惯了,她既然已经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年,想来也是不愿意去的。我就不做让她不开心的事了。”
冷羌戎终于颓然,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绕到风袖身后坐下,将他身体扶正。
陈梓烟也拿了东西过来,她走到风袖面前,先是给他喂了一粒药。
“吃下吧,等下不会痛一些。”她道。
风袖反正是生是死一条命,也不怕她会害自己,老实吃了。
输送内力十分漫长,毒素无形,早已深入肌肉血液之中,可现在冷羌戎却要凭一己之力,抽丝剥茧般地,将那毒素从他心脉附近抽离。
这过程果真痛得很,即使早已吃了那镇痛的药丸,风袖依然痛得差点将牙关间的木块咬碎。
陈梓烟在一旁指导,每过一段时间,她都要往风袖身体里扎上几根针,通过控制血脉的流动,让血液带着毒素离去。
血脉逆行,这样的疼痛,就算落在铁骨铮铮的硬汉身上,都是难言的苦痛,更不用说风袖。
可他还是忍了下来。
导引毒素离开之后,冷羌戎将剩下的内力输入他体内,在他心脏周围形成了一道障壁。
只要这障壁不破,那毒素便侵入不了他心脏之中。
冷羌戎抽回手,这短短几个时辰里,他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
而他也却是到了将死之时。
风袖无力地往旁边卧倒,被陈梓烟扶住了。
冷羌戎看着风袖,伸出手来,轻轻碰了下他的发丝。他本准备摸摸着孩子的头,却被风袖躲开了。
“袖儿……我对不起你。”有血从他喉咙里涌上来,又被他原封不动的地咽了下去。冷羌戎强撑着一口气,对他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将你送去康庄,恨我那样对你娘。我自知罪不可赦,也不敢求与你娘合葬……只是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爹……”
他强撑着,很努力很努力地支棱着眼皮,生怕自己一合眼,便这样去了。
他竖着耳朵,满心期盼地看着风袖。
风袖脸朝着他的方向,可他的眼睛是空茫的,似在看着他,又似在看着别处。
冷羌戎等啊等,可直到他那口气彻底咽下,他都没有等到那句话。
他的手垂落下来,落在风袖身侧。
风袖等到他去了,才愣愣地伸出手来,摸索着探上他的鼻息。
已经没了气息。
他双手虚虚地搭在冷羌戎身上,一个要抱,却又不抱的姿势。直到冷羌戎的尸体彻底变得冰冷,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死了。”陈梓烟在旁提醒道。
“是啊。他死了。”风袖松开手,挪开了脸。
陈梓烟走过去,将他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地拔下来。
风袖一直很安静,那个他应该称之为父亲的人死了,可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陈梓烟为他清理完银针之后,便拿出一个东西,递给风袖。
那是一片黑玉镶金的羽毛,是仇寄寒那日送给她的那片。
“这是黑羽令。对你下毒的娉婷仙子已经被仇寄寒带走,你拿着这个羽令去找他,他应当有法子救你。毕竟那十日碎心散是娉婷亲手研制,这世间应当不止有一样东西能解除它的毒性。”
风袖接了那羽令,却是抬头看向她,道:“明明还有其他的办法救我,你却依然让冷羌戎散尽内力挽救我的性命,为什么?”
陈梓烟对他笑笑,道:“你难道没有猜到?”
风袖敛眉,说:“你觉得他对不起我娘,也对不起我,而他的罪孽,远非一两句话便能赎清的。所以你想让他死,唯有他死了,他的债才算偿了。”
饶是陈梓烟从未低看过风袖,此时也忍不住有些惊讶。
她笑着拍了拍风袖的肩,道:“你真聪慧,只可惜盲了。”
“你要走了,对吧?”风袖问道。
“是啊。”她并未遮掩什么,“她的仇已经报了,这恩情我也算还了,也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了。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的身份吧,你母亲阮惜玉,还有一个名字叫叶文澜。她是仇寄寒与娉婷仙子的同门,被娉婷仙子陷害,才会沦落到在妓馆为妓。现如今她的尸骨已经被仇寄寒带走,至于被带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风袖点点头,也算是应了。
“你是叶文澜的儿子,长得也像她,仇寄寒应该会为你打算的。”陈梓烟道,接着她看向冷羌戎的尸体,问,“冷羌戎呢,你要怎么安排?”
风袖沉吟片刻,回答道:“我现今眼盲,行事不便,麻烦姐姐你帮我将他送回冷家吧。”
陈梓烟转了转眼珠子,道:“那冷家家主令呢?”
风袖叹了口气,说:“也一并送回去吧。”
“好。”
陈梓烟依他所言,置了口薄棺,连人带令一并给送了回去。
等她回来时,风袖已经走了。
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一根竹笛,和一个纸鸢。
江边摆渡的船夫今儿个见着了一个好看的少年客,看着漂漂亮亮的,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了些,仿佛大病初愈,而且还是个盲的。
他腰间挂着根笛子,左手拿着个纸鸢,一边嚼着嘴里的糖,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锭小小的碎银子来,递到船夫手里。
“小伙子,你去哪啊?”船夫将他领上船来,问他道。
风袖仰脸感受了一番江边的微风,闻着那风里带来的花草味道,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你随便走,随便找个热闹的地方,把我放下就好。”他说。
“好咧。”船夫一撑长篙,船只破水而去。
第274章 风落笛声寒(二十七)
冷风盈发现,自从聂如咎与娉婷仙子说了两句话之后,他整个人都魂不守舍起来。
不仅如此,在他们离开之后,他更是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冷府,那架势,活像要赶着去投胎一样。
冷风盈心里浮现出一丝不详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开始往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聂如咎回到府中的时候,聂怀觞正在家里,站在窗台前逗鸟。
“父亲。”聂如咎气都没喘匀,便急不可耐地开了口,“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怀觞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什么怎么回事?”
“风袖和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聂如咎问。
聂怀觞听见风袖这个名字,脸色便难看了起来,他拧着眉,道:“你为何还与此人有牵扯?”
“您告诉我。”聂如咎急道。
聂怀觞放下手中给鸟喂食的棍子,拿过布巾擦了擦手,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那天他什么时候来的,来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父亲,你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要落。”聂如咎要命似地绞着手,像一个孤旅愁苦的人,又像一个待死的囚徒。
聂怀觞见他这般严肃,也开始思索起来。
半晌,他对聂如咎道:“你那时溺了水,冷家将你送回来的时候,你肚腹之中的水已经吐了出去,只是人还昏着。那叫风袖的小子便在那时候过来找你,他言语疯癫,一进来便问你在哪里。我知道是他推了你下水,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可他却又说你该感谢他,实在轻狂得很。”
“后来呢?他又是怎么与您……”聂如咎颤声道。
听他提起此事,聂怀觞的脸彻底黑了。
“儿子无意冒犯,只想向父亲求个明白。”
聂怀觞听他这么说,脸色这才缓和一点。
“他说他要去找你,去便去吧,可我回屋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待在我的房间里,我一推门,他便扑了上来,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他那时是何情态?”聂如咎急切道。
“这重要么?”聂怀觞问。
“重要的。”
聂怀觞皱了皱眉,说:“满面潮红,淫贱非常。你今日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日我进屋时,闻到了一阵熏香,后来我便有些意识不清楚。想来应是那妓子做了什么手脚,才导致我铸成大错。”
“我与你母亲本琴瑟和鸣,就因为这件事生了罅隙,现在她一提起这事来,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实在膈应得很。”
他本以为听了这些话,聂如咎应当清醒了,却没想到他像是中了魔障一样,没像平日里一样同自己一起嘲讽那妓子,只是一拱手,便退了出去。
聂如咎脚步虚浮,太阳当头晒着,他却像是陷在泥淖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胸前背后尽是层层而来的压力,逼得他进不得退不得。
他意识到自己一直都犯了个错误,若当初风袖与他父亲的事,本就只是娉婷有意设计的,那他这么多年来的恨,又像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回到了冷府门前。
意识到自己方才一声招呼也不打便离了冷风盈身边,实在失礼得很。可他现在心里很乱,怕是没有精力应付他了。
聂如咎正准备离开,突然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里头走出来。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正是冷风盈的三哥,冷风候。
冷风候显然喝多了酒,手里还提着个酒壶。他一看见聂如咎,便朝他走了过来,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这不是……小,小王爷吗?”冷风候打着舌头跟他搭话,手也搭上了他的肩。
聂如咎微微皱了下眉,却又碍于面子没有推开。
冷风盈的几个哥哥里头,就数这冷风候最是跋扈,吃喝嫖赌是常事,欺男霸女也没少干。若他只做这些也就罢了,偏偏他还几次三番地找聂如咎攀亲,想让聂如咎帮他安排着在朝廷里找个不用干活又能拿钱的好差事。
就算有这样的差事,聂如咎也是不敢开这个口的,鬼知道冷风候这个纨绔子弟会干出什么事,到时候若是惹了祸,还得他来收场。
“三少爷,你这是喝多了吧,还是去醒醒酒吧。”聂如咎将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来,道。
“没事没事,就喝了两盅,不多……不多……”他醉醺醺地,看了聂如咎一下,又笑了,“还是小王爷你好,小舅子我啊,就喜欢你这样的。你何时跟咱们家风盈在一起,摆……摆个酒……我定然给你们办得风风光光的。”
他仰头喝了口酒,又道:“比那个什么荆……荆什么好多了,他仗着自己武功高……还打我,我去他妈的……”
冷风候嘟囔道:“还是为了风袖那个小贱人打我,真是气煞我也。”
聂如咎平日里也没少骂风袖是贱人,可此时听着冷风候这么说,他又有些听不下去。
许真是心境不同了的缘故,他思考来思考去,还是说了一句:“风袖都走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走了?去哪了?又被我爹送到南风馆去了?”冷风候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可真是个好去处。你是不知道啊……嗝……那个小贱人,很是不识抬举。明明是个下仆……非说自己是什么七少爷……哈哈,他也配叫少爷,所以啊……那年雪天,我让他在我院子里跪了一整天……可真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