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谢谦吟提步出门,他在临出门前回望了一眼,看见了纪晚竹因压抑哭声而颤抖的双肩。
他的心情一下就沉了下来,仿佛压着千斤重的巨石一样。
断骨处继续愈合。
对纪晚竹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
他可以感觉到那来自于血肉中的麻痒,长出新肉的感觉,就像一万只蚂蚁在上面啃食。
更难熬的是晚上。
有人夜夜入他梦中,让他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
他梦见尹重行对他说着温柔的爱语,转眼却又换了副冰冷的脸孔。
他梦见曹随昀狞笑着欺身而来,用刀子划开他的身体。
不得安宁。
一天他自梦中惊醒时,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凭借身形轮廓,纪晚竹认出他是谢谦吟。
“你在害怕么?”谢谦吟握住他的手,好似想要给予他一些支持一样,“我一直在听你喊一个人的名字。”
“尹重行?”纪晚竹问。
“是。”谢谦吟点点头。
纪晚竹脸上浮现出懊恼和自责的神色,他闭着嘴,不说话了。
“你想知道尹重行的消息么?”谢谦吟问他。
“他如今很风光吧。”纪晚竹道。
谢谦吟说:“他因为诸杀魔教护法有功,现在被视为最有机会争夺下任盟主的人,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坐到那个位子上。”
纪晚竹似乎是被气着了,突然咳嗽起来。
谢谦吟没想到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赶紧给他顺气:“你别激动。”
纪晚竹突然抓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说:“这便是他所求么?”
谢谦吟看他这副失态的样子,道:“金钱权势,没人能抵抗得了的。”
纪晚竹听完,登时便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第87章 怎知红丝错千重(十一)
木逢春来的时候,谢谦吟被他好一番数落。
“明知道他伤势未愈你还这么刺激他,是嫌他死得还不够早么?”木逢春给纪晚竹扎完针,便抓着谢谦吟呵斥道。
纪晚竹一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谢谦吟像个孙子一样被他训斥,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挨骂的小孩子。
看到他这副样子,纪晚竹即使身体疼痛,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谢谦吟听见他的笑声,也顾不得看木逢春的脸色了,连忙凑过去问他:“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木逢春挤开他,给纪晚竹把脉,把完脉之后冲他道:“好生休养着,莫要再这般激动了,不然若是急血攻心,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谢谢大夫。”纪晚竹道。
木逢春看他态度这么和善,语气也没之前那么冲了。他扭过头对谢谦吟道:“拿纸笔来,我再给他写张单子,你照着去抓药就好了。”
“好好好。”谢谦吟忙去桌案上拿了纸笔递给他。
木逢春倒也不讲究,直接把纸按在床头矮柜上,便写了起来。
谢谦吟等他写完,便唤了仆从过来让人去抓药。
木逢春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就收拾好药囊走了。
等到只剩下两个人时,谢谦吟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今日阳光正暖,湖边有棵桂花树开了花,香飘十里。”他说完又觉得失语,怕自己说去看桂花会显得太傻。
纪晚竹看他脸上露出这么滑稽的表情,笑了,道:“你想去,就去吧。”
“诶,好。”谢谦吟忙喊人搬了躺椅出去,接着自己轻手轻脚地将纪晚竹抱起,抱他去湖边看花。
这还是纪晚竹第一次出了那屋子,这天水宫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显得别致得很。
天水宫地处临安,这里本就属于江南,在建筑上也偏近于南方水乡的风格。
如果说北方诸城是矗立在原野之中的巨物,那江南的城池,便像依靠在水边的柔婉美人。
纪晚竹被他放在躺椅上,那椅子被调整成了适宜的角度,他躺上去时并未感觉到有任何不适。
水中偶有鱼儿冒出来换气,那些小家伙总是突然出现,又潜入水里。只留下一圈圈的波纹,在水面上荡漾开来。
阳光果然很温暖,晒在身上,让纪晚竹一身都暖和了起来。
这一会儿的功夫,谢谦吟已摘了许多桂花回来。他撩起衣服下摆,兜着满满的桂花,走过来给他看。
“我这天水宫里有个很会做桂花糕的厨娘,等我将这满树桂花都打下来,让她做给你尝尝。”谢谦吟脸上带着笑,衬着他那张本就艳丽非凡的脸,越发好看了。
“那我可有口福了。”纪晚竹也跟着笑,笑着突然伸出手,将谢谦吟发丝间的一朵桂花拿下,放在手心里看。
谢谦吟因为他的突然出手愣了一下,看他拿了花下来时,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这是金桂,小小的四瓣的花朵,跟米粒差不多大小,看起来精致得很。
“真漂亮。”纪晚竹赞叹道。
“你若喜欢,我明年便在这里再多栽几棵。”谢谦吟下意识说了这样一句。
纪晚竹突然不说话了,他的目光流转着,落到了谢谦吟身上。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纪晚竹问他。
谢谦吟突然哑了声,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当他正准备用一贯的带着调侃和撩人的语调岔开这个话题时,纪晚竹却先行抢了他的话头。
“莫再说些因为喜欢什么的谎话,我想听真的。”
谢谦吟手一松,桂花便落了一地,像散了一地的碎金子。
纪晚竹看他久久不答,又问道:“谢谦吟,谢宫主,是因为你可怜我么?”
“没有的事。”谢谦吟反驳道,他的脸涨得通红,似乎并不喜欢纪晚竹所说的这句话。
“你长得这么好看,我比不得你。你身为天水宫宫主,万人敬仰,我纪晚竹算不得什么出色的人物,除了曾有的一身粗浅功夫,除了那青岚教护法的身份,便再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了。尹重行对我好,是为了踩着我上位。那你呢,谢宫主,我已没什么能利用的价值了,你为什么要从深渊里捞我上来?”
“若我说,你命不该绝呢。纪晚竹,你不该死在那荒无人烟的山崖底下,这就是我救你的原因。而且我也不会利用你做什么,你尽管放心好了。”谢谦吟有些气恼,道。
纪晚竹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是我说话太冲了。”
“没事。”谢谦吟扭过头去,用脚碾地上的桂花出气。
纪晚竹看他这般幼稚的举动,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水塘周围虽栽种着几棵桂花树,可比起其他地方来,这里还是略显单调了些。我听闻你们江南一带,盛产莲藕,不如种些莲蓬如何?到了夏天,可以采莲子,赏莲花,也可采些莲藕上来,生吃熟吃都各有一番风味。”
听他说起别的,谢谦吟也很快忘记了方才的那些许不愉快。
他扭头看向纪晚竹,道:“明年我便让人把莲蓬子种下去。”
“嗯。”纪晚竹点头。
“宿主大人,尹重行那么对你,你不开启报复行动么?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跟谢谦吟耗?”毛球拿着红叶李开始啃,一边啃一边拿眼睛瞅温斐。
“一是因为我现在重伤未愈,就算去找尹重行,也打不过他,不过白白送死而已。二嘛,谢谦吟才是最重要的攻略目标,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温斐冲他眨眨眼,笑得一脸得意。
毛球手里的李子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他面对着温斐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连声音都开始哆嗦了:“宿主大人,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
【系统提示:宿主甄选完毕,“支线人物谢谦吟”正式更名为“攻略目标谢谦吟”,当前喜爱值50,后悔度25。甄选成功奖励:赤金x5。】
“要是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猜到是他了,你信不信?”温斐笑问道。
毛球哭丧着脸,垂死挣扎道:“宿主大人你吹牛。”
以它的智商和情商,自然是听不出温斐的一语双关的。
“怎么了,我不就猜中了一个攻略目标么,你表情这么悲伤是要干嘛?”温斐提溜起他来,大眼对小眼地问。
毛球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怏怏地说:“因为我用我的所有钱跟系统打赌,赌你肯定要等结局才能猜到谁是真正的攻略目标。”
“赔了么?”
“血本无归。”毛球都要哭了。
“你应该从这个事情里吸取教训,不管我演得有多么像真的,你都不要对我的能力有丝毫的怀疑和不信任。”温斐戳了戳他的脑袋,说。
“是。”毛球四肢小短腿垂下去,可怜兮兮的。
“好了,别不开心了,反正我经验值和金币还有大把,你先用我的好了,不会让你断粮的。”温斐安慰道。
“宿主大人你真好。”毛球扑进他怀里滚了一圈,然后蹦哒下去,飞快地用温斐的金币买了一大袋开心果。
温斐:“……。”
谢谦吟发现,自从上次他带纪晚竹出来晒了次太阳之后,纪晚竹的精神好了很多。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只要外头放晴,谢谦吟便会带他出来晒晒。
醒来后过了月余,谢谦吟突然问他想不想同他一起去静江。
“我听闻最近静江那边,有一伙商贩在贩卖山林间采到的稀罕药材,连天山雪莲百年老参都有,还有一些对你伤势大有好处的草药。”谢谦吟往他房间的香炉里又添了点熏香,扭过头来冲纪晚竹道,“你想不想去那边看看?”
纪晚竹有些心动了,他一向不是什么喜欢老实待着的人,这些日子的卧病在床,早就耗干了他的耐心。可他也没马上答应,而是问:“我腿脚不便的,不会给你添麻烦么?”
谢谦吟看出他有想去的意思,道:“自然不会。我这次就是去做些小生意,要拖着货物去的,你可以待在马车上,我来照顾你就好。”
纪晚竹看他这般劝,自己又想去,便也点头答应了。
没让他等多久,过了几日,谢谦吟便来通知他可以启程了。
纪晚竹的东西大多是他帮着收拾的,纪晚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谢谦吟与他非亲非故的,收留他养伤也就罢了,连这种小事还得帮他做,让纪晚竹有种大材小用的感觉。
谢谦吟倒是从未表现过任何不耐烦,他本就没什么架子,这些日子的相处以来,纪晚竹也越发觉得他平易近人了。
纪晚竹和谢谦吟住在同一个马车里,马车从街道边驶过的时候,谢谦吟就拿扇子挑起帘子来,对纪晚竹介绍沿途的风物。
“那是吴山酥油饼,酥脆不碎,又香又甜,你想不想尝尝?”谢谦吟指着路边小店里售卖的那种金黄色饼子,冲他道。
“好吃么?”纪晚竹也是个喜好美食的,闻言问道。
“你尝尝就知道了。”谢谦吟掀开帘子,施展轻功飞过去,片刻后便又飞了回来。
他把饼子递给纪晚竹,哄道:“你试试,若不好吃我就去砸了那家的招牌。”
纪晚竹被他逗笑了。他打开油纸包,在饼子上咬了一小口。这酥油饼的香味霎时间充斥在他的唇齿间,入嘴即化,香甜得很。
“嗯,好吃。”纪晚竹道,他正准备擦去嘴角的碎屑,已有人先他一步伸出手来,将他嘴角的饼渣擦去。
纪晚竹愣了愣,而谢谦吟也惊觉自己做事太不经大脑了,他道歉道:“对不起,冒犯你了吧。”
他率先道歉,倒令纪晚竹有些不知所措了。
“没关系,谢谢。”纪晚竹把饼子塞进嘴里,继续吃了起来。
“你要是喜欢,我让侍女再去买一些,带在路上吃,好不好?”谢谦吟问他。
纪晚竹就着咬饼的姿势抬起眼皮看着他,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字:“我没钱。”
谢谦吟竟不知怎么读懂了他的意思,登时便笑了。
他拿扇子掩住上扬的嘴角,道:“我有的是钱,你不必担心这个。”
“我以后会还你。”纪晚竹咽下嘴里的吃食,道。
“不用你还,真的。”谢谦吟浅笑道。
他每次都这样,一副给他什么都不求回报的样子。可他越这样,纪晚竹便越觉得自己欠了他的。
毕竟两人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两个熟稔一些的陌生人而已。
车队一路慢慢悠悠地走过去,不像是去做生意的,倒像是去游山玩水的。
谢谦吟也完全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买什么东西从来不问价钱,常常是直接砸下一锭金银,等摊主或店主想给他找钱时,他人已经离开好远了。
看他干了几次这种事情之后,纪晚竹也有些看不过去了。
于是他努力用委婉一点的话道:“你这不是为了去赚钱的么,你千里迢迢跑过去赚得这么辛苦,又怎么随便浪费了,不心疼么?”
谢谦吟听他这么说,干脆地把钱袋一解,整袋钱放到他手里,道:“那要不你帮我看着吧,要用多少你给我个数。到时候差了钱,我也好去找。”
纪晚竹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成了他谢谦吟的管家婆了。偏偏他现在寄人篱下的,正想找点能做的事情做,便也应承了这份差事。
每至山林间,总有那么一辆伙不识趣的贼匪过来拦路要钱。
商队被包围起来时,谢谦吟正坐在马车里跟纪晚竹讲笑话,纪晚竹正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时,一支箭便穿过车窗射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