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血腥味还隐约能嗅得到。
楼苍接过士兵递来的热巾,本想替床上的人擦擦额上疼出的汗,却在半路便被拿了过去。
温丛明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死里逃生的苍白味道,断臂的疼痛在夜深人静时渐渐涌了上来。
他哆嗦了两下,完好的右手强撑着抹了把脸,娃娃脸勉强挤出个笑:“将军,没事。这不还有一条胳膊呢,以后一样上阵杀敌。”
楼苍眉宇锁得很紧:“怪我么?”
温丛明道:“要怪也是怪月奴那龟孙阴阳两面人……呼,真疼。说起来,这次属下捡回一条命,多亏那离王了,也不知道他如何看穿的月奴奸计。”
离王是诸鹤摄政前的称讳。
军中士兵多数不满诸鹤以暴政摄权,私下称呼并不尊敬。
楼苍换了条汗巾,开口道:“他看出喀颜尔时常注意木筝神情,二人关系不似主仆,因此加以试探,得出虚实。”
温丛明若有所思:“我们常驻边疆,甚少与燕都来往。摄政王虽然行事浪荡,但似乎也并不似传闻中那般……”
他顿了顿,“说起来,我上次见他还是五年多前,先帝尚在。”
楼苍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像是回过神来:“嗯?”
现下无事,温丛明随口道:“那时我还没被将军收入行伍,整日在花街巷柳混……曾经听到过一些关于离王的传闻。”
楼苍:“传闻?”
“是啊。”
温丛明道,“先帝共育有三子两女,可惜子嗣无福,最后只剩太子一人。明明该如珠似宝,但对比太子,分明离王更受先帝宠爱。”
楼苍对宫闺秘闻从未有过兴致,此时却多问了一句:“何意?”
温丛明笑了:“也是民间传闻,我曾听勾栏院的淸倌儿闲聊时说起……诸鹤之所以能成为大历唯一一位异姓王,又如此得先帝青眼。是因为他与先帝之间……”
楼苍瞳孔猛地一缩:“此话休要再提!”
妄议先帝不论哪朝哪代都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温丛明也只是与楼苍随口一提,见他如此震怒,以为是将军听不得如此污言秽语,便了然道:“将军莫要生气。”
楼苍并没有很快平复,整个人僵了半晌,才站起身:“烟花之地空口之言,怎可当真?切莫污他人清白。”
温丛明总觉得这语气有些奇怪,也没多想:“属下明白。”
行装齐整,隔日一早就要出发。
荣华富贵和众多美人仿佛就在眼前,诸鹤心情绝好,连宵夜都多吃了一碗,胀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翻身从下床,没吵醒睡在外间的德庄,狗狗祟祟的出了大帐。
依照兵形地势,大历扎营时依山而建。
来时还是初春天气,如今早已入了严夏。
诸鹤并没像营内的士兵那般赤膊上阵,只是将狐裘换成了外衫,夜里的火盆偶尔也依旧烧着。
夜风习习。
他依旧怕冷,紧紧身上的衣服,揉揉自己的肚皮,慢腾腾的往山上走。
从山顶上能看到一轮南疆完整的月亮,孤寂的生长在无垠的夜空中。
和他千年以来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诸鹤眯起眼睛,看了良久,然后打了个饱隔。
一道踩着枯叶而来的脚步似乎因为这个饱嗝略有凝固。
诸鹤回头,便见楼苍披着月光从身后他刚刚走过的树林里走了出来。
夜黑。
风高。
杀人夜。
诸鹤马上警觉:“楼将军好兴致,巡完营不回去休息,来这里干什么?”
楼苍没什么表情,走到诸鹤身边:“值夜兵说你在这儿。”
诸鹤:“……”
呔,是哪个歹人出卖鹤鹤,啄他个断子绝孙!
见诸鹤未答,楼苍平淡道:“没想到摄政王也有赏月的雅兴。”
诸鹤离楼苍远了些:“膳后运动,爬爬山挺好。”
楼苍似乎有些无言,停顿了一下,才道:“明日军中增加训练时间,摄政王离开时可能……”
“不用送。”
诸鹤松了口气,正要客气两句,却看楼苍抬手向袖中伸去,登时神经一紧。
要摸刀子吗?
不会要拔刀相向吧?
鹤鹤如此对他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大尾巴狼不要脸——
便见楼苍从袖中取出一块羊脂玉牌。
一看就是上好的玉,温润柔白,沁着几丝淡淡的糖色。
玉牌上镂刻着一对戏水的大鸭子……应该是鸭子吧。
诸鹤:“……”
应该挺值钱的。
楼苍将玉牌递给诸鹤:“这籽牌是家父母在我及冠时给的,末将一直佩在身上,望摄政王不要嫌弃。”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诸鹤还从没收过礼物:“给本王的?”
楼苍视线移了移:“摄政王大恩,无以为报。”
诸鹤:“!”
可以,看在知恩图报的份上,鹤鹤原谅你以后为了小太子往死里搞我了。
诸鹤厚颜无耻的将玉牌接了过来。
入手一股温润暖意。
诸鹤掂掂重量,觉得挺满意,于是将玉牌往兜里一揣:“那本王就不与将军客气了。”
楼苍:“……”
楼苍沉沉看着诸鹤,似乎想开口再说什么,又忍了下来,最后才道:“来年新历元日,末将定带兵凯旋,与摄政王同庆新春。”
诸鹤茫然片刻:“哦,行啊。”
虽从燕都前往南疆花费近三个月,但由于诸鹤一改拖沓作风,快马兼程,摄政王的车驾在郊外休整时,燕都才刚刚入秋。
摄政王在外,朝野上下全权交由太子打理。
朝中官员的抱怨少了,老百姓们富起来了,就连燕都的空气里仿佛都飘满了快乐的色彩。
诸鹤给这一切画上了个圆满的句号。
摄政王回府是大事,消息已经早早传入了皇宫。
诸鹤在休息的客栈换上了金线缝制成的衣袍,乌墨般的发挽起,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开口道:“喀颜尔,你说本王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
喀颜尔:“……”
喀颜尔将旒冕为诸鹤戴上:“长路遥远,摄政王为何执意要带奴家回燕都?”
“当然是怕那月奴公主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啊,押着你放心。”
诸鹤晃晃脑袋:“主要是德庄手太重,每次冠发都要拽吊本王几根头发,本王怕秃。女孩子手比较轻。”
喀颜尔:“……”
虽是城外,但也算进了燕都范围。
诸鹤换好衣服才一下楼,便见客栈张灯结彩,门口还挂了俩喜庆的大红灯笼,像要庆祝节日似的。
德庄跟在后面,见状便上去问了:“店家,这是有什么喜事?”
店主忙着张罗,也没认出诸鹤:“大喜!今日可是太子殿下十六岁及冠生辰。”
旁边小二正抹桌子:“对啊!太子殿下仁慈温和,心系百姓。大家伙儿商量着要一起替殿下祈福,祝殿下万事顺遂,早登大宝!”
德庄脸色登时变了,回头去看诸鹤,便听客栈外一阵马蹄声。
少顷马蹄声落。
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太子殿下前来恭迎摄政王回府——”
诸鹤随声音向外望去。
一名容色俊朗的白衣少年从马上翻身而下,绣着游龙的衣玦飞扬,带起年少恣意。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身着官服的青年,同样意气风发。
半年时间,晏榕长高了些,一双凤眼也愈加深邃。
他径自走到诸鹤身前,行了大礼:“皇叔一路劳苦,子央甚是担忧,好在皇叔平安归来。”
诸鹤在心里啧了声,伸手将少年扶起,婊演道:“与皇叔客气什么。倒是在外几月,一封太子的书信都未收到,让本王挂心。”
店家与方才说话的小二全数木在了原地。
晏榕身后一名男子笑道:“今日正逢太子生辰,想必摄政王定是特意赶回。不知摄政王为太子殿下准备了什么及冠礼物,是否可让臣等沾一沾眼?”
诸鹤:“……”
晏榕的面上似也有几分期待,看向诸鹤:“皇叔真的为子央准备了礼物?”
诸鹤:“……”
好啊,敢情在这儿等着。
他压根不记得小太子哪天生日,何况赶了一路,的确没有能拿出手的物件。
诸鹤琢磨片刻,眼睛一亮,温声道:“自然。本王对子央思之如狂,如今太子生辰,皇叔怎能忘了?”
他伸手,从袖中摸出一块羊脂玉牌。
玉色暖白,殷红的坠子窈窕垂下。
诸鹤将玉牌向晏榕递去,抄作业道:“这籽牌是家父母在我及冠时给的,本王一直佩在身上,就给太子殿下做礼物吧。”
第17章
到手的第一件礼物就这么肉包子打了狗,回宫一路上诸鹤的心情都非常不爽,连坐上自己久违的闪耀尊贵的黄金车辇都没快乐起来。
先帝早崩,摄政王对太子的心思又不那么单纯,连续这两年来宫中每逢晏榕生辰都要大办。
这次更是又赶上太子殿下及冠,摄政王特意南疆归来——宫中不少人挖空心思想逮着机会在摄政王面前得个青眼,好为自己谋个前程。
因此当诸鹤回府稍加疏整,赶到皇宫后,内心是充满了震精的。
宫内的布置比燕都大街小巷只多不少,正对着宣明殿外的莲花池前还摆了一张大戏台,一颗粉□□白的仙桃灯在台中央引人注目。
诸鹤:“……”
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晏榕儿孙满堂,要过八十大寿。
啧,这坑爹孩子,想想就气!
虽然鹤鹤钱多,但这口气决不能就这么忍了。
大历每每朝中设宴,摄政王向来是最来去如风的。
他一般情况下都是最晚来,视心情早或晚走,爽或者不爽都能削根人棍或者唱出大戏,比如戏曲名曰《气死当朝老太傅》之类。
黄金车辇停在宣明殿前。
诸鹤没穿往日摄政王纯黑色的官袍,而是一袭绛紫衣衫,趾高气扬的下辇,在群臣的跪拜中在龙椅旁坐了下来。
殿内时有窃窃低语声不断传来。
诸鹤向下扫了一圈,疑惑道:“北狄三王子没来?”
太子座位就在摄政王下首,恭谨起身:“三王子近日身体抱恙,许久未出了。”
“如此体弱多病,真令本王忧心。”
诸鹤连邬玉长什么样都快忘了,但偏胜在脸皮够厚,“太子殿下当多多关切三王子,莫让人家寒心。”
晏榕一如既往的温润:“皇叔宽心,子央明白。”
大历宫廷设宴讲究良多,桌椅都有特定的尺寸规格,以成年男子的身形来看桌椅的高度略微低了些,起身便有些不便。
作为今夜的小寿星,接诸鹤回府后,晏榕也回宫换过了一身正统的太子服。
太子服缀饰繁多,腰线贴合,站起身和坐下时身段都显得分外好看。
大历以紫为尊,只有血缘相承的皇族可以使用。纯正的深紫为皇帝所专有,太子官袍则是浅紫。
摄政王公然挑衅皇权,朝中却无人敢大声指责。
诸鹤熟练的作妖道:“太子殿下以为本王这身衣服如何?”
晏榕沉默片刻,柔声道:“皇叔选的,自然都是好的。”
诸鹤等的就是这,立马十分绿茶的来了一句:“那阿榕觉得,皇叔这一身与你是否相配啊?”
晏榕:“……”
一别半年,太子殿下好不容易修炼出的忍字神功的确堪称世上绝学。
诸鹤分明看见小太子手上的青筋都快崩断了,脸上却愣是没变色,甚至扬起脸,微微朝诸鹤笑了笑。
“自然是配的。”
诸鹤:“……”
诸鹤顿了顿,竟然没能立刻接上话。
怪就怪鹤鹤经验不够,没掌握住火候,又低估了敌方,一下子把自己骚劈叉了。
这就有一些尴尬。
好在诸鹤全程一直高深莫测沉着脸,这短暂的尴尬劈叉没能泄露出去。
就在他正大脑飞速运转酝酿说辞的时候,席间一道声音拯救了自己。
那声音极为清朗,似乎非常年轻,透着股隐藏挺深的不喜。
“摄政王官袍为黑,着绛紫恐怕不妥。”
诸鹤立马朝自己的救星看了过去,很快就发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准确说,一张陌生,且好看的面孔——不似其他男子的豪迈英气,这张脸显得有些阴柔,连五官都像是工笔画雕琢上去的。
远远看去,貌若好女。
非常符合诸鹤的审美。
唯一可惜是个男的,而且显然并不在随太子殿下一并去燕都郊外接自己回府的那一批之中。
诸鹤举起面前的酒杯,慢条斯理的对那人晃了晃:“美人儿在本王这里总是有些特权的,你叫什么?”
那人在听到美人儿这个称呼时蹙了眉。
晏榕道:“皇叔,这位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现在刑部任从五品,名唤沈慕之。”
“慕之?”
诸鹤悠然道,“这名字不错,本王喜欢。这般美人儿怎能在刑部这种地方?这样,状元郎高才,官升四品,从明日起,就去藏书阁为本王修典籍如何?”
刑五品虽低,却有实权;一旦入了藏书阁,就很难再有迁出的机会。
殿内一片安静。
晏榕咬紧了牙,思忖良久,朝诸鹤道:“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