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宁锯子有点上火,语气略烦躁。
“暮野兄,乌知河到底能不能通海……”
话出口了一半,他忽然觉得问的有问题,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说,真有商船从白鹭口进乌知河吗?”
“有是有的。”
封恺摇头。
“但是并不多。”
“船行逆水入河风浪较大,白鹭口的胡人也很麻烦,一般的商贾都不从乌知河上走,会南下取道南江,去往中原更繁华富庶之地。”
噗——
宁锯子一口老血憋在心里,差点没直接喷到暮野兄脸上。
不是大哥,你这话为啥不在船起锚之前说!他这么费心竭力地改船,结果还是回不去吗?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愤懑,男人伸手撸了下矩子翘起的头毛。
“别气,只是困难些,不是完全不能走。”
“再说除了白鹭口,我们也没有别方法可以回去九凌城,总不能去南江走古水道吧?”
封恺的眼神淡然。
“那可是陆家的地盘。”
最后一句,石破天惊,如一颗炸雷在宁锯子头上轰响。
少年猛地抬起头,看向青年的眼神惊疑不定,隐隐还染上了几分戒备。
封大公子看不得他这种目光,伸手拉他到近前,摸了摸他的头。
“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图。”
“海克萨城之后,我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天底下除了双子,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他顿了顿,忽然绽放出一个温暖而怀念的笑容。
“还记得之前有次你问我钟鼎文的事么?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崔’字。”
“中原世家这几十年,最有名的双子,自然是南郡岐江城陆家主的传闻。”
“据说陆涛的夫人崔氏一次生了两个孩儿,乃是一胎两子的双生。但世家笃信双子会带来倾家灭族的祸事,乃是父母长辈行事不端、品性败坏而被上天降下的责罚。此事若要坐实,不但陆涛的家主之位保不住,他极其胞弟陆备这一支也将降为支脉,搬出岐江城陆氏祖宅。”
“之后便是陆涛血洗岐江城。”
见宁非听得认真,封恺便拉他到一旁坐下,将自己知道的细细讲给他听。
“漕运是暴利,陆家掌握着整个南江古水道,就等于握住了海船进出中原的唯一通路,陆家也是靠着这黄金水道繁盛兴旺了几百年,”
“起事的是陆家上上代的嫡三子后裔,说起来还是陆涛兄弟的堂叔,因为南江古水道上的漕运配给,一直与陆涛有龃龉。”
“具体的缘由现在不得而知。但那时候陆涛刚刚接手家主之位,立足未稳,据说这位堂叔在宗族大会上直接揭出了双子之事。”
“整个陆家震动,那位陆姓长辈咄咄逼人,不但遣人封锁了岐江城,还带人搜查了陆涛的后宅,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却始终没有找到另外一个孩子。”
“之后分支强行开祠堂召集宗族会,还抢了陆时己灌下秘药,逼迫陆涛交出另一个儿子。陆涛一直矢口否认,而这个时候,之前承认双子一事的稳婆和奶娘忽然反口,并且为证清白一头撞死在堂上,彻底断了人证。”
“分支的做法引起了众怒,陆涛的胞弟陆备领着府兵星夜入城,除分支以外的陆家各系倾力支持,陆涛更是将闹事的几人当场斩杀,并将起事的族人一网打尽。”
“那几日,岐江城不知道死了多少,之后便是南江沉船,非弟应该也知道,一船人都死在了古水道上。”
“那种情况,就算真有第二个儿子,也是不能拿出来的,不然不但老大救不回,老二还和自家的身家地位都要搭进去。”
宁非的眼中毫无情绪波动。
“那陆时己呢?被灌药的孩子,他怎么还活下来了?”
封恺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平静的反应。
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
“平定族中内讧之后,陆涛便发帖寻天下良医为爱子治病,一直未果,后来还是陆备出海,从海外仙岛请了一位世外高人到岐江城,这才治好了陆时己的病症。”
哦。
宁非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心中却在暗暗冷笑。
什么仙岛,什么世外高人,这玩意说出来真会有人相信吗?
怕不是陆时己本来便是个没病的孩子,灌了毒的是原身这个可怜蛋。陆涛要是故意把被放弃的孩子放在明面上吸引注意,那他可就太狗了。左右原身也是要被扔的,干脆替同胞兄弟再挡最后一刀,为亲父捞取最后一波同情,顺便洗白嫡支,稳固家族地位。
可真是……彻底榨干了所有的油水。
“陆家有海船?”
宁矩子抬起眼,目光中隐隐有黑色的火焰燃烧。
“能去仙岛寻隐士,陆家的海船应该不小吧?”
话说完,他就见面前的男人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自己。
宁非摸了摸鼻子。
“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吗?”
“没有。”
封恺摇头,忽然笑了。
“只是没想到,你关注的竟然是陆家的船。”
“不然呢?”
宁非抬起眼眸,定定地看向封恺,声音略冷淡。
“你觉得我应该纠结什么?”
这话说的,语气已经有些火气了,但封恺却并不介意。
他纵容了宁非的小迁怒,温声答道。
“以为你会因为之前的亏待而愤怒,如果你想报仇,我可以……”
“我会自己来。”
宁矩子打断了他,表情认真。
“一味把自己当成被害者,反复纠结在被伤害被亏待的痛苦中,吃亏的只能是自己,我的敌人并不会有半分心疼。”
“唯有把他们打得痛了,这滋味才会轮到他们尝。”
“天下最痛苦的莫过于一步之差。亏欠我的,我会自己讨回来。”
“君若有心助我,便将陆家情况如实告知,也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听他这样说,封恺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劝,眼中迸发不掩饰的欣赏。
“南郡和岐江城如今都在陆家控制之中,南郡的世家,包括崔氏一族,也不过是依附在陆家存活的附庸,都是为陆涛和陆备兄弟周转的。”
“两人一文一武,陆涛为人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常年居住在岐江城陆府,是陆氏一族的核心人物。陆备这个人,看似是一介书生,可实际上,他掌握着陆氏船队的海船贸易。”
“据说他喜好男色,最爱清隽少年,与许多世家小郎君有染,为人甚是风流。”
“不过陆备不住岐江城,多数时间他都在南江口练船,麾下最大楼船名为天元,起楼五层,据说可载将士6000余人,乃是业朝第一大船,至今未有敌手。”
“除了天元之外,据说陆家还有几十艘楼船,麾下船手无数。南江口只知陆家,不知有帝王。陆备独霸海运,每年都能从海上贩运不少好东西进南江城。”
说到这里,封恺顿了顿。
“不然以皇室对世家大族的忌惮,如何能放陆家如此招摇,说不出仕就不出仕,半点面子也不讲?”
“皆是因为,陆家的船队,已然独步天下,百年之内都没有敌手可与之抗衡!”
听他这样说,宁非的眉头微微挑起。
“既然这样,皇帝如何还能忍?”
“不忍又怎样?”
封恺嗤笑一声。
“南江水道全在陆家手中,兵部的船不足陆氏一半。一旦陆家翻脸,天家占不到便宜不说,东南两个河口都会封锁,陆家只据守南江黄金水道就能锁闭半朝的盐路。”
“不过陆家一直表现得无心权势,从不参与朝堂党争,便是天家知道陆氏已然长成庞然巨兽,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第195章
宁非有时候觉得, 这业朝的皇帝当的是真心憋屈。
开国的时候就搞出个功高震主的大德圣人,之后几代帝王都世家掣肘,到末朝隆成帝的时候, 竟然需要出卖肉体才换取世家支持,说起来简直一把辛酸泪。
而天下最富庶的南郡, 陆氏一族牢牢把持了几百年, 名义上陆家不入仕不争权,闲云野鹤一派名士风范, 但实际却掌握着强横的战力, 不想忍也得忍。
忍字心上一把刀, 业朝皇帝修养高。
但宁锯子却忍不了。就算他想息事宁人,陆家那两个也不可能放过他。
还是要造船,造海船, 造江船,避免身份暴露后陆涛借着船队优势渗透九凌湖,和南郡迟早要有一战。
只是陆家不是墨宗能对抗的庞然巨物, 且造船劳民伤财,九凌城这点家底根本不够消耗, 还是要扶持封家, 积蓄力量。
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意图争夺天下的封恺和他宁非在南郡陆氏的问题上具有共同利益。
封家不是世家, 对世家玩的那套等级制深恶痛绝,上位后必然不容得陆涛在头上作威作福。以他对封家人的了解, 封大都护和暮野兄都不是会妥协的人, 让他们像业朝皇帝那样窝窝囊囊做王八,暮野兄不可能答应。
很好。
不管借谁之手,只要能达到目的, 一切好说。
“所以暮野兄问我要船,并非只为盐场,怕是想要做那个猎兽之人?”
宁非轻笑,目光略带审视。
“编练水师可不是件简单的事,造船投入巨大,耗时极长,不是一两月就能完工的。”
“而且就算有了船,没有船手和把头一样不行。海战与陆战更需要技术性,不是有力气敢拼命就行的,不动船不善水,出海那就是根活靶子。”
“真要形成规模战力,最少也要十年,暮野兄可等得?”
听他这样问,封恺面色不变,轻轻点头。
“不等便永远不得。”
“若是不能根除,百年后世道还会轮过原点,与如今天下人被世家欺凌并无二致。”
“世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依旧能吸血世人百年,可见生命力之顽强。稍有生机即可起复,陆家便是其中翘楚。”
“何况。”
说到这里,男人停顿了一下,声音和缓了许多。
“便是为了你,也得走到底。”
“除非陆家废陆时己而就你,你若入主陆氏一族,我与南郡或可谈。”
“可是非弟,你觉得此事可能成真?”
成真?
必然是不能的。
放弃陆时己就他?亏暮野兄想得出来啊!
宁非暗暗失笑。
陆时己还是陆氏精心培养出的继承人,脑中灌满了世家大族的生存干货,最能维护陆家的利益,能带领家族绵延繁盛,原身一个一早就被放弃的弃子如何能比?
陆涛恨不能他死得不能再死,如何还会弃养在身边的亲儿子而就他?凭他宁非破破烂烂的身体吗?
“不可能的暮野兄。”
宁非哈哈一笑。
“你想多了,陆家如何能让我入主?不可能。”
见他否认,封恺微微一笑,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他的非……还是不了解世家的本性。
无耻贪婪,毫无下限和风骨,这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鬼物。
为了能够维系奢华糜烂的生活,为了世家谱系上的顺位,什么事都做得出。
因为他们有信心,不管是怎样的人,只要享受过那种人上之人的繁荣,就会再也割舍不下,与他们一道沉沦。
少年英才陆时己?
不重要。
若有人能给与更大的利益,陆时己又算什么,不过随时可抛弃的棋子罢了。
但这些肮脏事却没必要跟宁非说,他不知道最好,免得污了眼。
封恺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聊起了造船的事。
正说着,船已经走到了白鹭口附近。
封恺举起望远镜,视野中已经能看到乌知河口。河口的浅滩上,一排排身穿皮甲的胡骑骑马列队,挽起的长弓正对逆帆船行驶的方向,一旦船入河口,即刻射杀。
“他们列阵了。”
封恺将望远镜递给宁非。
“红叶林的消息传到了白鹭口,对方已经有所准备。”
宁非看了看河滩的情况,微微摇头。
“落潮期水位太浅了,现在进去怕是要降速或是搁浅。”
“我们的帆手和把头都没有护具,只能趁着涨潮冲冲看了。”
说着,他转回头,对林卡大叔又重复了一遍。见林卡不明所以,便随后递了望远镜过去,并简单说明了情况。
林卡半信半疑,举着望远镜朝宁矩子指引的方向望了望,瞳孔瞬间剧震。
“这……这是……”
他取下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中看了又看,实在搞不明白为啥这玩意能看那么远的地方!
但不可否认的是,望远镜的确是航海中的利器!有了这玩意在手,把头就可以看到更远海面的情况,也可以提前确认战情,预先做好战斗准备。
要是以后都能带着这个宝贝出海……
“先别琢磨那个了,该有的都会有。”
似乎还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宁非笑着给了个承诺。
“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冲过西胡人的战阵。”
“我的意思是借助涨潮,看看能不能借着潮水的力量行船,林卡大叔你有什么想法?”
听他问起这个,中年把头立刻收敛了思路。
他想了想,然后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