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想法, 封恺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
于封家来说,可以有个产业安置伤残将士,让有功之人免于流离失所, 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按照朝廷目前的制度,伤残兵丁若是不能再上战场, 那便只能拿了朝廷下发的抚金回家, 自谋生路。
但抚金握在世家官吏的手中,层层盘剥落到将士手中已然所剩无几。而不能出征的大多有严重的身体残缺, 回家自谋生路,谈何容易。
基本上, 就是自生自灭了。
边军经年与胡骑作战, 伤残的将士不在少数,除了朝廷的抚金之外,封家都会自掏腰包补贴一些银钱, 而这些钱,往往便是将士们能拿到手的大头了。
可钱是总有用光的一天,有些伤的严重,不远带累家人,便自己悄悄离家,走了墨宗老人上山的老路。
军中有句老话,“宁可战死,不要伤残。”战死能拿到一大笔银钱,家里的老母妻儿也能过得宽裕些。若是伤残下来,不但钱少,还会给家里增加负担,不值。
这些事,封大都护不是不知道。
事实上,封家几代人都尽了自己所能去解决。从老都护到封伯晟,各户男丁都在贴补手下的将士。可他们的力量毕竟有限,又不像世家可以横征暴敛,积累泼天富贵,大都护自己的奉银都被朝廷拖欠,又是花钱如流水,是个不折不扣的月光。
若是这水力榨油坊真的能成,可是解决了边军大问题,可以直接把封家的声望拉涨到最高。
以后边军入伍,悍勇杀敌可建功,为国尽忠有后路,哪还会有人畏战?
“好!太好了!就这样办!”
封大都护一拍巴掌,在书房里兴奋地转了三圈,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好好!啥时候能造?需要多少银钱,你老子我……”
他刚想说“你老子我包了”,但话到嘴边忽然顿住,大都护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荷包,心中蓦地一阵悲凉。
对了,如今朝廷分崩离析,中枢财权旁落,大都护已经大半年没拿到俸禄了,穷得连喝酒钱都要儿子贴补。
大都护觉得脸上无光,摸了摸鼻子。
“妈的!都想让老子跑得快,又不给老子吃草,我操他娘的三狗王!”
骂完犹觉不解气,他又抄起桌上的一份布帛,两下撕扯城碎布,扔在地上跺了两脚。
“看着没,就这个西河王,假模假样的,自以为是正统,还要我出兵替他讨逆。”
“妈的老子凭啥掺和他们的狗事?!谁给我边军一颗粮一把刀了吗?扔块破布就像让边军去卖死力,北边的胡部大军谁管?边疆这么多座城池都不要了?!”
“妈的有种先把胡人灭了啊,窝里横算什么本事?!”
说到这里,他蓦地停下脚步,眉头锁死。
“我听到风声,说白鹭口那边有动静,是真是假?”
“是真。”
站在父亲的书房里,封大公子表情从容,甚至略带一丝悠闲。
“白鹭口的耶萨哈船兵最近异动,大概是看了我和非回城时候的行船,想要学着我们的样子,逆水摸到上游。”
“探子送回来的消息,耶萨哈调集了新的桨船,又拨了两队船手,这两日趁着白鹭口涨潮朝上游冲,已经可以到达乌风滩。”
“啥?!到了乌风滩!”
封大都护一拍巴掌。
“这群狗娘养的挺有力气啊,能一口气冲上乌风滩……”
“过了乌风滩就是断魂崖,这地方水路湍急不好行船,可一旦冲过来,再沿河向上可就没什么壁障了,可以一路上来九凌湖。”
“咱们现在可没船,万一狗崽子们摸上来,老家都要让人掏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一脸狐疑地看向长子。
“你小子这样淡定,莫不是有什么坏水备着呢?”
听亲爹这样说,封大公子微微挑眉。
他可算是找到十二郎不会说话的根子了,亲爹能把夸奖人的话说得这样难听,也是一种本事。
“爹可是忘了,我有岸炮。”
唔!
封大都护一怔。
“咱家的炮已经装到断魂崖了?”
封恺摇头。
“不是断魂崖,是已经到了黑风滩。”
“黑甲军的骁骑营在黑风滩有布防,哨卡昨天半夜发现了西胡人的两艘快桨战船。不过因为是逆水上行,船手似乎都很疲惫,想过断魂崖就必须在找地方休整。”
说到这里,封恺顿了顿,伸手在墙上的雍西关地形图上点指了一点。
“我觉得只能是在鸭子凹。这里有浅滩,大船下锚不致被冲走,而且刚好在黑风滩和断魂崖中间,就必须在这里停留。”
“我在这里布置了十门岸防炮,山顶和半崖上都有,分布在河谷两侧,居高临下足够了。”
“十门!”
封大都护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心疼的直咧嘴。
“你放那么多干啥?!宁小子一共才给了几门……那都是宝贝!”
说到这里,封大都护顿了顿,小声嘟囔。
“放点到祡岭也好啊,我看那炮守关挺好,打胡骑一打一个准。”
封恺听得一脸黑线。
岸防炮是固定位置的,一旦超过范围就毫无用处。尤其胡骑善骑射,马术精良,可以策马避开岸炮的射程。他与非弟讨论过,都觉得岸防炮对这种机动战法效果一般。
父亲就是看着岸炮眼热,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堆上祡岭的封防线。
“爹,不适合。”
封大公子按了按隐约开始抽痛的额角。
“鸭子凹是必经之地,有浅滩和礁石,适合布防。反倒是断魂崖和黑风滩地形复杂,不利于操作岸炮。”
事实也真像封恺预料的那样,西胡人的快船经过三次逆水试探,终于决定朝着断魂崖进发。
这次带队把头,正之前在白鹭口与东胡逆风船对峙的小头目。他的战船被天火雷击中,侥幸生还,但跟随他的船手们却死的死伤的伤,十分惨烈。
船就是把头的价值,小头目没了战船,在白鹭口的地位一落千丈,差点沦为普通的船手。
幸好他早前便投了左谷蠡王,靠着左王的关系重新起复,拿到了南方商人定制的新船。船虽然到手了,但小头目的心中却是憋着一口气。他多次向耶萨哈的族长请战,想要靠着自己的悍勇一雪前耻,重新夺回在耶萨哈中的话语权。
这也是左王交给他的任务。如果他不能在短时间内树立威信,那么他对于左王就一文不值。
强渡断魂崖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从东胡逆帆船中得到了启发,小头目向左王的使者详细禀报了东胡帆船的惊人之处。这一次送来的新战船便是南地商人借鉴逆帆船的结果,同样采用了三角帆和桅杆,船速果然有提高。
可如何桅帆调整的秘密还是没有参透,新战船不能像东胡船那样单靠桅帆行驶,还要辅以人力。即便是这样,三角帆也省了不少力气,让逆水逆风行驶到黑风滩成为可能。
“既然能到黑风滩,那冲过断魂崖也是可能的吧!”
小头目一脸笃定地看着驻守白鹭口的头人。
“黑风滩和断魂崖中间有个浅滩,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整半日,等船手们恢复了力气,便直冲断魂崖,过了崖口就有河滩可以扎营了!”
对白鹭口的胡人来说,这个计划无疑是激进的。必经这么多年过去,还没听说有谁能逆水上到乌知河上游,深入业朝边军腹地。
可那日东胡帆船入河口,好多胡骑都看到了逆帆船的威力,尤其东胡人还拿出了天火雷,这着实给了自诩为天神子民的西胡人一个巨大的冲击。
怎么可能?火雷圣巫难道不是佑护西胡部族的吗?为什么那些异族也有神力!这种质疑,在西莫支海传来巫喻之后逐渐消散。
——无耻的业人盗取了圣巫的神器,卑鄙的东胡人欺骗天神,伪借了神力,这些都是异族和背叛者的阴谋。
复仇!复仇!复仇!
消灭异族和背叛者,这是火雷圣巫的旨意!
为了天神,为了部族,必须冲到乌知河上游,砍掉那些渎神者的脑袋!
这是他们的第四次尝试,从白鹭口到黑风滩,今天更是前进到距离断魂崖只有几里的浅滩地。
再往前,便是通往中游的闸口,断魂崖。
一路行船,船手们早已精疲力尽,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冲关,只能按照预定计划,停船休整。
小头目抹了把络腮胡,远望四周高耸陡峭的山岩,眼中充满了燃烧的野望。
他大声吩咐船手。
“把船靠上浅滩,找合适的地方下锚,明天一早,全力冲刺断魂崖!”
第223章
申时一刻。
在落日的余晖之中, 三艘西胡快桨船进入了鸭子凹,在水位最浅的岸湾出下锚。
小头目坐在船头,一边啃着干粮, 一边琢磨着冲过断魂崖之后的计划。
乌知河这两侧的大山真心碍事,一路都是悬崖峭壁, 连个扎营的地方都找不到, 行船需要一口气逆到中游,中间水流湍急, 礁石险滩, 难怪一直没人再这里走船。
但以后就不同了。
等他摸到乌知河上游, 直接杀进业人的腹地,便可以与白鹭口的骑兵两向汇合。
名震天下的黑甲军又怎样?雍西关边军没有战船,在乌知河上耶萨哈具有绝对优势, 只要能打通航路,天生的勇士便能源源不断地杀进漠南草原!
到了那个时候,便和海克萨那边两面夹击, 抓了反骨的东胡人做奴隶!
他越想越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统领大军、策马中原、受部族敬仰的辉煌时刻。
“都给老子好好休息, 饭吃得饱足, 明天谁要是敢偷懒,老子砍了他的脑袋!”
小头目站在船头, 大声呵斥着手下的胡人,殊不知自己已经进入了边军岸防炮射击的范围。三艘桨船, 一个不落, 全部毫无觉察地被黑色的炮口提前锁定。
“什长,咱啥时候能放炮?”
一个年轻的边军搓了搓手,一脸心痒难耐的表情。
张三牛瞪了他一眼。
“你小点声, 惊了下面的兔子咋办?让他们跑了老子就亏大了!”
“嘿嘿。”
年轻的兵丁抓了抓头。
“没事,咱们这炮台离着远哩,下面听不着。”
“在学堂上课的时候先生讲过的,咱们现在的角度正好,一炮下去肯定能把船掀翻。”
张三牛啐了一口,表面淡定,其实心里也猫抓狗挠的直翻腾。
这炮台他们都练了一个月了,再加上之前上学堂的时间,试都不知道考了多少,层层选拔才进了这岸炮营。好容易等到狗崽子摸上鸭子凹,看得大家心里憋劲,人人都想打出一个开门红。
炮台的位置是墨宗的匠人勘定的,河谷两侧各装了五门,据说是能完美覆盖整个鸭子凹的范围。
大公子预判西胡的战船必然停靠鸭子凹,但停在哪儿,该谁打,那就是要看各人的运气了。
张三牛的运气很好,小头目的战船刚好停在他的发射位,乐得他差点没蹦起来,就等着瞭望哨挥旗发炮。
咋还没动静?
张三牛心里嘀咕,又摸出望远镜瞄了一下目标,第一百次确定对方的位置,确定炮口的角度精准无比,这才稍稍安心。
岸炮营是黑甲军中的精英,他们做炮长的每人都配备了一个望远镜,这可是别的边军摸不到的好东西,可金贵了。
一旁的小兵看得羡慕,恨不能自己也伸手抢过来望上一望,口水滴答。
他跟的这个炮长张三牛,运道那叫一个逆天。
据说他原本就是一个普通的边军小卒,大公子带黑甲军拿下狮子口以后,张三牛就奉命在狮子口驻守。结果他半夜尿急,正好撞上了前来偷袭的胡人,及时发觉将对方一网打尽,张三牛也因此立下大功被提拔成伍长,随队跟着大公子出征延平。
因为有军功在身,张三牛被直接选拔进入了陌刀队。
延平之战,面对草原恶霸萨鲁尔人,陌刀队打出了业朝边军的气势。而身为伍长的张三牛因为作战勇猛,悍不畏死,连砍十二个胡骑,最终以军功立身升任什长。
不过,张三牛这个什长也不是没有代价的。他在延平一战中受了伤,肚子被胡骑的刀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差点把小命都交代在战场。
战后,张三牛被送回定安城养伤,康复之后被安排进入城防军。定安城里闹了细作,张三牛跟着十二少出城抓人。谁也没想到,原本只是闹着玩的一支人马,竟然在沙岭河真的堵到了正主,还将其击杀。
十二少是封家人,自然不会和一群兵丁抢。于是随队什长张三牛捡了一个大功劳,而他也因为连番的狗屎运在边军中有了小名号。
这一次大公子在军中选拔岸炮手,张三牛再度入围。当然,张三牛本人的能力还是可圈可点的,但他这个位置据说得了大都护的钦点,想借着他逆天的运气为岸炮营讨个吉利。
“炮长。”
小边军凑过来,小声跟张三牛嘀咕。
“我听说大都护要给安排伤残将士去坊里做工了。”
“啥?”
张三牛一怔。
“啥作坊?”
“我也是听我老乡说的。”
年轻的兵丁抓了抓头。
“前两天大公子不是遣人过来传令嘛,那个小卒就是我老乡,他说军中正统计伤残将士的情况,大都护似乎要有安排,能动能走的都可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