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预料的奋勇抵抗根本不存在,一群人全数乖乖束手就擒,被呙石一网捞满。
“软骨头!”
大将呙石嗤笑一声,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之意。
“东莱城那个业人将领死的冤枉,跟随的头领是个软蛋,根本不配统领勇士!”
司马良不懂那大胡子胡将在说什么。如今他的囚车已然到了北便门口,前方刚好也有一列囚车队要入城,双方碰了个正着。
司马良一眼便看出,对面某几辆囚车中装载着许多眼熟的脸孔。
许多年前他入京,当时也曾经想法设法搭上煊赫一时的薛壁薛尚书令。彼时薛家的大小郎君皆是意气风发,无论远近,皆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模样,便是皇亲旁支都要避他风头。
如今,竟然同样做了阶下囚。
“薛义臬、薛义棠、薛崇礼、薛崇祎……”
司马良一个一个念叨着几人的名字,心中忽然充满的爽快的恶意。
他和薛家打过太多的交道了。薛家的薛义栾曾经是他的心腹,结果被薛义臬爆出与贺岳家有私情。他召薛义栾入宫问话,结果薛义栾被毒杀在偏殿,让他百口莫辩。
最后查出,是先皇后薛仪微留下的钉子,但这盆脏水是死死泼在了司马良的头上,再也洗不干净。
之后,薛义臬便以此为借口霸占了阊洲、恒寿两铁坊,他派大将解泽去讨伐,结果在虎吼峡被胡人用雷火弹击杀。
现在想想,根本就是薛义臬早就投了左谷蠡王,不然那些胡人怎可能忽然出现在行军必经之地,解泽死的真心冤枉!
只是万万没想到,薛义臬竟然也得了如此下场。与虎谋皮反噬自身,真是快哉快哉!
他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笑声畅快,惹得一旁看守的胡骑兵丁侧目。
“这便是业朝的皇帝?”
一个他相熟的族人从对面的车队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被关在囚车中的司马良。
“倒是有胆气,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哪有什么胆气,今日也不知发什么癫疯。”
胡骑护卫翻了个白眼。
草原勇士最瞧不起没卵蛋的怂货。这业朝皇帝明明身边还有兵马却举手投降,十分令人不齿。
“嗨,至少耳根清净啊。”
他那族人朝自家的囚车队努了努嘴。
“从阊洲到这一路,一直在骂,也听不懂业人说的都是啥,烦死了。”
“我问过羊奴,说那些人骂我们不讲信用,对兄弟不忠诚……呵呵,什么时候草原勇士和羊奴是兄弟了?!”
护卫顺着他点指的方向望了望。
“那你们也是去天牢?天牢容得下恁多人”
却见他同乡摇了摇头。
“不是哩。”
“听我们苏达说,这些人是圣巫指名要的,进城之后就要押送到圣巫殿,是左王交给圣巫处置的人。”
“啊?”
“这些软骨头,开门放部族的敌人入城,还指望能获得奖赏,这种背叛族人苟且偷生的豺狗,说不得什么时候也会反咬我们,左王才不会看重哩!”
他这样说,胡骑护卫便明白了。
开城放大军入城,果然是阊洲那个业人大户,据说送铁矿和刀剑坊,很能讨左王欢心。
今次也不知犯了什么事,竟然被全家下狱,还要送给火雷圣巫……
圣巫要这些软骨头作甚呢
第259章
圣巫要薛家人这件事, 不但押送囚车的胡骑兵丁想不明白,就连统帅大军的左谷蠡王也搞不清楚。
但他并不会去追问火雷圣巫,他和对方打交道几十年, 深知对这个人来说,有些秘密是永远不能问的。
比如火雷圣巫的来历。
天神是西胡部族共同的信仰, 位于西莫支海的天神正殿, 曾经是整个王庭的中心,那里供奉着天神阿史那的黄金神像, 一年四季供奉不断。
圣巫便是祭祀和打理正殿的神官, 原本只在开年和丰收祭典上出现, 偶尔也会为王庭占卜吉凶。
之后王庭分裂,西莫支海陷入混乱,天神圣殿也受到了波及。
一夜之间, 高大的木质殿堂被天雷击中引发大火,上一任圣巫被烧死在殿中。熊熊大火烧了三天终于熄灭,王庭在神殿的遗址下发现了一卷布帛, 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的青光,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柴罗?怎地会是他?!”
彼时, 执掌王庭大权的右单家王皱了皱眉。
柴罗是个混血, 父亲是逃难到北地的业人,在天神圣殿中一向不被看重。
右单羊王是个固执的老头, 他完全没有把这卷布帛放在心上。
毕竟,让一个混有业人血统的杂种来做天神之下第一人, 这事情别说莫支海王庭从没发生, 放眼草原都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天神是西胡人的天神,东胡那些背神者都不配,更别说血统卑劣的业人了。
他按照神殿传统的仪式, 选择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巫做神殿继承人,主持为天神祭祀的工作。不过右单羊王也没有驱逐柴罗。虽然他血统不纯,但毕竟也是经过神殿认证的天神仆从,留他做些杂活未尝不可。
只是右单羊王没想到的是,他扶持的圣巫才刚刚走马上任四天,天神再度降下愤怒的雷霆。
这次倒是没有烧毁神殿,不过巨大的声响还是惊动了西莫支海的住民,一众胡人纷纷跪地磕头,惶恐地祈求天神平息愤怒,因为他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那卷布帛!”
人群中有,人状似恍然大悟。
天神降下的旨意,右单羊王并没有尊重,反而依照自己的喜好推举了圣巫。
圣巫是天神的代言人,没有选到自己中意的仆从,天神自然不高兴。
“天神并不是因为西莫支海的信徒而震怒,天神是不喜欢新的圣巫桫拉木,天神想要柴罗作为侍奉神灵之人。”
“不如让柴达试试吧。”
右单羊王的心腹轻声劝道。
“现在其他部族都生出不满,不如退一步,让桫拉木下来,换上柴罗,就做一段时间。”
“如果天神依旧降下雷霆,那便能堂而皇之挤掉柴罗,另换咱们的人上位,旁的部族也挑不出什么。”
听他这样说,右单羊王便有些犹豫。
桫拉木是他捧上去的圣巫,在神殿与他相交多年,明里暗里的支持都给了不少。
扶持桫拉木上位,是右单羊王给出的承诺之一。自天神降雷霆于神殿之后,西胡各部都处于惊惶恐惧之中,建立一个稳固且强力的神殿可帮助他迅速掌控局势,平复日渐动摇的军心。
可惜桫拉木不争气,不能讨得天神的欢心,右单羊王有力气也没处使。
他琢磨了一天,最后还是担忧天神的责罚,勉强同意让柴罗一试。
这一试,便成就了西莫支海神殿中唯一一名血统不纯的圣巫,也是唯一一名能够借用天神雷火之力的代言人。在他的领导下,西莫支海圣殿在西胡部族中迅速确立权威,巩固信众,很快成为王庭不可小觑的一股重要势力。
在柴罗的推动和操作下,顽固而又保守的右单羊王被年轻的左谷蠡王取代,漠北草原迅速洗牌,被火雷圣巫垂青的部族开始靠近权力核心,余下的则是被远远发配,譬如海克萨城的哈留人。
这不单单是对于天神的信仰,还有火雷圣巫层出不穷的神奇法器。
能够使用天神雷霆的火瓶,沾之即燃且无法摆脱的火油,攻无不克的巨楼车,在积存了十年的力量之后,柴罗终于等到了隆成帝驾崩的消息。
“是时候了。”
他站在天神的黄金圣像之下,对左谷蠡王这样说道。
“中原的繁华和富庶,是天神赐予我们的,我们的使命便是占领它。”
“西胡人不应该被困在苦寒偏僻的漠北草原,我们才是天神庇佑的子民。”
左谷蠡王对火雷圣巫言听计从。
他一生的转折点便是得了这位圣巫的拔擢,从那时到现在,圣巫所谋所想的事,从来没有不成的。
他按照之前与圣巫制定好的计划,悍然发兵南下,策马踏足中原。
彼时业朝三王争位,内斗不断,掣肘之下根本形不成有效的防御。
胡骑南下这一路,除了遭遇边军的那一支倒霉蛋,余下都走得无比顺畅,很快就占据了业朝北部大面积的土地。
轻而易举的胜利,让西胡部族对火雷圣巫深信不疑,很快转化为狂热的信仰。
是的,火雷圣巫说得对,中原是天神赐予他们的地方,他们理应生活在那里,业人才是霸占他们土地的窃贼!
现在是应当物归原主了。
是以左谷蠡王听到火雷圣巫要将薛家人获罪,他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虽然薛家开城门、交剑坊,为左王节省了不少的力气,可说到底,左谷蠡王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些背信弃义的小人。
薛义臬能够背叛自己的国家,有朝一日也能背叛他们这些异族。
为了一个薛义臬,根本不值得得罪他的老师,他的恩人。
这一瞬间,薛氏一族的命运就此落地。
那一夜,阊洲和衡寿两城灯火通明。
无数养尊处优的薛氏族人被从宅院中拉出,像被驱赶的牛羊一样,成群结队被拉到郊外,塞进狭小的囚笼车。
百年前,他们也是这样驱逐了阊洲本地世家,依靠着阊洲矿、龙泉剑坊和玉膏脂迅速积累财富、积存力量,最终在薛壁送孙女登上后位的那一瞬间,薛家成功站上了业朝权力金字塔的巅峰。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个巅峰持续得如此短暂。
从薛皇后上位到如今不过几年的功夫,薛家已然沦落成被驱赶的羊奴。
他们哭泣,愤怒,惊惶,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打开了阊洲城的大门,恭敬的引领西胡大军入中原,为何这些胡人却忽然翻脸,把他们打成阶下囚,这在义理上根本说不通!
说不通!明明他们是朋友!
“不!不!大郎,大郎你说话呀!怎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薛家族人哭闹着,却并不敢反抗胡人的暴行。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这些来自草原的部族有多么凶悍。自薛义臬放胡骑入城,城中便不时会出现的百姓残缺的尸体,不知多少平民和小世家的小娘子受了糟蹋。只是这些腌脏事挨不到薛家族人的边,大家都可以装作没发生。
不但当做没发生,还变本加厉地巴结左谷蠡王,态度十分真诚谄媚。
族人想不明白,薛义臬也想不明白。
一路上他也想方设法地打探过缘由,只是无论他怎么探寻,得到的只有一个莫名其妙恶答案——圣巫。
圣巫?
薛义臬想了几日都想不通,自家明明和西莫支海的那位没什么仇怨,怎地就成这样了呢?
直到他们被押送到京城,被关入一处阴冷潮湿的地牢,挨了几日的折磨之后,他才终于见到了这次无妄之灾的始作俑者。
“你……你是……圣巫?”
薛义臬抬起满是血痕的脸,艰难地眯起眼睛,努力辨认这面前之人的样貌。
穿着的确是胡人神殿的服饰,三四十岁的年纪,一侧脸上绘着独特的胡人符文。
虽然看得出有胡人的血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五官和轮廓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不认得我?”
火雷圣巫昂起头,居高临下的俯瞰被扣在墙上的薛义臬,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那我便提醒下你。长乐元年,云浮山学宫之变,你薛家掳走了圣人后裔。按照族谱,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薛义德。”
薛义德?
“薛义德?”
薛义臬重复了一遍,他低下头,似乎是在回味这名字中的含义。
良久,他的声音在幽黑的地牢中响起。
“你是那铁匠女儿的后裔?”
薛义臬抬起头,血迹斑布的脸上似笑非笑,目光中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惶恐。
“薛义德,呵呵,薛义德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吧?”
“体内流着寒门庶民的脏血,果然便是世世代代都抹不掉的寒酸,你配不上薛家的姓氏。”
“你只知义字辈,却不是我等的名字皆有含义?!你先给自己取的那个‘德’字,就跟你那个打铁的祖上一样,不知所谓!”
听到自己被说成是铁匠之女的后裔,火雷圣巫的脸色就已经很不好看了。
因血统自卑的人反而最重看重血统,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家祖上是寒门匠人,而是以圣人后代自称,薛义臬的这番话,正好刺中了火雷圣巫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匠人,庶民,不知体统的寒门。
这些带有蔑视性的言语,曾经拖累祖上颠沛流离,从中原富庶之地流落到草原,孤苦无依,挣扎求存。
这些人懂什么?只有他们家才是被天神选中的血脉!世人千千万万,唯有他的先祖自天外而来,降临到世间普渡大众、拯救苍生,是天命所归的圣人!
与这样的传奇相比,世家的血脉又算得了什么?!司马家又算的了什么?!
若是没有他家先祖,那业朝的开国皇帝司马忠不过就是一个隗唐节度使,如何能一统天下?!
不是上天选中了司马家,而是他家先祖选中了司马家!
越想越愤恨,火雷圣巫忽地抄起鞭子,劈头盖脸地朝着薛义臬的身上、头上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