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同样修长好看的手在棋盘上方微微一碰,慕远便是一怔,抬头望去,恰恰撞进一双同样带着讶异的漆黑深邃的眼眸里。看清那手的主人时,慕远心中顿时蹦出“好巧”二字,那姿容俊逸,一身白衣的,不是纪三是谁!
两人在乍然的惊讶之后,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把手中的黑子叠在了同一个交叉点上。
山羊胡看到黑子的落点之后,脸色顿时一变,抬头便看到同样俊朗不群,气度非凡的青年男子立于眼前。四只含笑的眼眸气定神闲地看过来,山羊胡心头一跳,便知遇到了高手。
叹了口气,山羊胡痛快地扔出十个铜板,抱拳道:“两位爷,跑江湖的混口饭吃不容易,还请两位高抬贵手。”
两人也不多说什么,笑了笑便一起转身而去,至于案上的那十文钱自然谁也没有理会。
见两人离去,山羊胡松了一口气,用棋子重新摆了一题,又坐了回去。
挤出人群后,还是纪三先开了口,漆黑的眸子看过来,依旧是带笑三分情:“原来慕兄也是位奕林高手。”
慕远淡淡一笑:“纪兄亦不遑多让。”
话毕,两人再度相视而笑,清风徐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并肩而行,天元与墨砚跟在身后。
“慕兄是何时到这湖州的?”
“昨日方到。”
“真巧,我也是。慕兄来此可是有事要办。”
“并无,只是途径此处,暂留一日而已。”
“哦,未知慕兄准备前往何处?”纪三话音甫落,又似想起什么,接下去道:“莫非是扬州?”
“正是。纪兄如何知晓?”慕远有些惊讶。
纪三轻轻一笑:“果然啊。慕兄是要去参加那扬州论枰吧?”
慕远顿时了然,却也为对方的心思敏捷暗赞了一声,嘴里应道:“不错。”
两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已走出闹市,正准备相约一起去喝个茶继续谈兴,之前慕远见过的那个赶车的侍卫不知突然从哪儿冒了出来,对着纪三行了一礼,低声道:“爷,阿大刚送来了消息。”
纪三面色一正,敛起笑意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转身面对慕远的时候面色又柔和了几分:“难得有缘再遇,本想与慕兄多聊几句,眼下却正好有事要办。”
慕远心下也觉得遗憾,却还是说道:“无妨,正事要紧。”
纪三便问道:“不知慕兄落榻何处?”
“云来客栈。”
“那么,慕兄若是方便的话,在下过后再去拜访。”
“好。”慕远应道。
与纪三告别后,慕远也没了游兴,带着天元便回了客栈。
午饭过后,想着不知纪三何时会来,便不愿出门,免得彼此错过,干脆取出棋盘棋子,教导棋天元来。
“死活是围棋的根本,做好死活是下好围棋的先决条件。之前与你说过的死活的基础还记得吗?”
天元点点头:“记得。”
“好,那么今天我们再来看一道死活题。”慕远一边说着一边在棋盘上摆了起来。
“少爷啊,我有一个问题。”慕远正摆着棋子,天元却忍不住先问了起来。
“你说。”
“为什么今天你和那个纪三爷才下了一个子,那个摊主就认输了?”
慕远微微一笑:“我道天元要问什么呢。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那道题有一个陷阱,但只要看穿了那个陷阱,其实并不难解。我们那个第一手正是点了最关键的一点,他一看,便知道我们看破了那个陷阱,自然就认输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天元恍然,接着又问道:“这样说来,那位纪三爷是不是也很厉害?”
慕远沉吟了一会儿道:“他能够一眼看破那个陷阱,棋力定然不弱,至于究竟有多高,还要下过才知道。”
天元脸露得意之色:“不管有多高,天元只知道,一定不如少爷高。”
慕远失笑:“你怎么就知道了呢!”
天元仰着小脑袋:“我就知道。因为少爷是最厉害的。”
“行啦,”慕远轻笑着敲了敲他的脑袋:“不管有多高,反正比你高。你先解出这道题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诶诶,居然又过点了,T T
第21章
慕远摆出的这道死活题颇有些特别,黑棋从二路到五路用十个子围出方方正正的一块地,留出一路上的两个点,黑棋围住白棋四路上的两个子,外围却被白棋从一路开始团团围住。接下来轮到黑棋先走,要求做活。
天元认真思考着,少爷说过,做活的原则是要先扩大眼位。想了想,便捻起一颗棋子在一路上挡住。
慕远也未多说什么,捻起一颗白子从另一个方向一路爬进去,缩小对方的眼位。
黑棋扳住,白棋叫吃。
天元陷入了沉思:倘若我从一路接上的话……不行,这样一来白棋只要在三路上随便下个子我就死定了。
嗯……
天元皱着眉咬着手指算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对了,可以这样,想着便把棋子放在了二路,打吃,做劫活。
天元笑吟吟地看向慕远:“少爷,这样对吗?”
慕远还未来得及回答,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客官,有客来访。”是小二的声音。
这时候来访的,当是纪三无疑。
慕远打开房门,原本背对着的纪三转过身来,微一额首,盈盈一笑:“慕兄。”
慕远便也笑了起来,伸手道:“纪兄,请进。”
纪三一边迈步进来一边道:“没有打扰慕兄吧?”
“怎么会,恭候多时了。”
纪三一进门便看到桌上摆着的棋盘,眉眼一挑,立刻来了兴趣:“在下棋?”
慕远解释道:“今日在街上看到那道死活题,便想到几个有趣的题例,摆出来研究一下。”
“可介意我们也看看?”纪三指了指自己和跟在身后的墨砚。
慕远眼角一弯:“求之不得。”
四人又重新围到了棋盘前,纪三一见棋盘上摆着的题型,便露出一些兴味的眼神:“这道题,倒颇为有趣。题目是怎样的?”
慕远取出方才两人解题时摆上的棋子,露出原本的模样:“天元,你把刚才的解法再演示一遍。”
“嗯。”天元应了一声,很快把解法重新摆了一遍,同时说明自己的思路,最后道:“这样就做成了一个劫,黑棋可以打劫活。少爷,这算不算解出来了?”
天元说完,满脸期待地看着慕远。
慕远笑而不答,反问了纪三一句:“纪兄以为呢?”
纪三也笑了笑,对墨砚道:“墨砚,你要不要试试?”
在天元解题的时候,墨砚也在认真思考,他自小跟随自己纪三,凡是主子会的东西,他也跟着多少学了一点。主子对弈棋的兴趣最为浓烈,墨砚也便学得最用心,偶尔主子想下棋却找不到对手时也可陪着下两手。这么多年下来,不敢说成了高手,一定的水平还是有的。便是这道死活题,他就有着比天元更深一层的想法。
主子一开口,墨砚便知这算是主子给自己的一个考校,也不扭捏推迟,拿起棋子在棋盘上演示起来:“黑棋第一手不去挡而是小尖一个,白棋若是压缩眼位拐进来,黑棋便可在这里挡住。此时棋型已很不错,不论白棋是要从这里点眼还是从这里点,黑棋只要在同一路上叫吃,便是净活,而不是打劫活。”
墨砚说完,自信满满地看向纪三和慕远,从打劫活到净活,这其中的差别可不小。
慕远暗自点点头,墨砚的思路已经比天元更接近了,不过还差那么一点点,便微笑着道:“若是黑棋在一路挡住的时候,白棋不去点眼,而是在这里挤一下呢?”慕远说着把白棋放在了一路的那个空点上。
“这……”墨砚怔了一下,又开始计算起来,半晌摇摇头,颓然道:“不行,因为这道题是左右同型,不论黑棋在哪一边叫吃,白棋只要一断吃,黑棋就死了。就算黑棋从上边走也不行,白棋只要往下一路下一手,黑棋还是死。”
“嗯,是啊。”天元也跟着点点头,他方才也一起算了一下:“少爷,这道题,黑棋难道就没办法真正地净活吗?”
慕远不说话,抬眼看向了纪三。
纪三与他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低声道:“黑棋不应,就活了。”
慕远立时眼露笑意,两人再度相视一笑。
墨砚和天元又仔细算了一下,恍然叫道:“对哦,若黑棋下一手不应,轮到白棋下,不论白棋是在二路还是三路下,黑棋因为少撞了一口气,都能做成一个曲四,这可是铁的活棋。”
两人一面说一面都露出欣悦的神色来。
纪三也笑道:“这道题当真十分有趣。”
慕远慢慢收回棋子,笑道:“不错。围棋一向讲究先手,要‘先发制人’,但是这道题偏偏是个例外,若你想应它,不论怎么挣扎都是个死,然而你不应的时候,反倒活了。所以棋盘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一手,也没有绝对的思路。这也正是围棋最有魅力的地方之一。”
纪三伸手从棋盒里捻出一颗棋子放在指间把玩着,眼里露出一丝沉醉:“慕兄说得对,所以这小小的棋子才如此叫人着迷。”
纪三说着,抬头看向慕远,眼里笑意更深:“说到死活题,我这里正好也有一个题,想请慕兄解一解。”
慕远笑着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纪三很快在棋盘上摆了起来。
黑棋三颗子连成一线被压在二路边角,白棋上头压着三颗子,边上还挡了一颗,基本封锁了黑棋的外逃之路。乍一看去,几乎已是死棋。
这时纪三又加了一句,“黑先做活。”然后又对天元和墨砚道:“你们也可以看一看。”
慕远认真计算了一会儿,很快便有了计较,但他并未急着开始解题,而是等着天元和墨砚先给出答案。
两个小厮绞尽脑汁算了半天,最后一起苦着脸摇摇头:“爷(纪三爷),这道题真的有解吗?”
纪三看向慕远。
慕远轻轻笑了笑,提起一颗黑子落在了二六位上,黑棋夹。
白棋很自然地在一路立下,避免被打吃的命运。
黑棋在三路虎,白棋夹。黑棋长,白棋打吃。
慕远没有理会白棋的打吃,而是在另一边二路冲。
看到慕远这一手,纪三捏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把白棋在一路立下。
黑棋迅速地一手四路夹,放佛早就在等这一刻似的。
纪三一怔,心里隐隐已经有些了预感,仔细一看盘面,捏着棋子的手指紧了紧。
又下了几手之后,白棋虽然提掉了黑棋一个子,但是黑棋已经有了两眼,做活了。
纪三灿然一笑,佩服道:“我本以为这样的棋已经是死定了,没想到慕兄居然还有这等起死回生的手段。”
慕远淡淡笑道:“只要不抱着必死无疑的想法,认真算一下,还是有活路的。只不过,即便是活了,也是吃了亏的。若在实战中,这样的棋,是不值得活的。”
纪三看着盘面道:“不错,黑棋虽然活了,但是付出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可以说得上是小题大做。不过仅仅作为一道死活题来说,这样的题型倒很有意思。”
慕远深表赞同:“是的。死活是围棋的根本,这其中包含了很多技巧,譬如棋型,感觉,计算等等。这样看似不活实则有路的死活题,做多了可以提高对棋型的敏感度。”
纪三点点头:“慕兄说得好极了。不过我尚有些疑问,在这里,若是黑棋先夹而不是先冲的话可行不可行?”
慕远摇摇头,摆出了一个变化:“若是黑棋先在这里夹,这样一来,到白棋走这里的时候,黑棋就无论如何都杀不过。”
紧接着,慕远又摆出了几个变化,说明了不同的走法相似的结局。
结束之后,纪三再一次叹道:“与慕兄谈棋,果然受益匪浅。”
慕远笑了笑:“我无非下得棋多,对棋型更为敏感罢了。”
慕远这样的说法固然有自谦的成分,不过也是实情。他从两岁开始触摸棋子,几十年下来,阅过百万棋谱,下过千百盘棋。然而“下得棋多”这句话却远远没有表面上说起来这般简单。
慕远不敢说自己在围棋上的天赋无人能及,但是慕远可以肯定,对围棋的热爱以及为之付出的努力他不会输给任何人。不说他经年累月在棋谱棋盘上所花费的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即便是在棋盘之外,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棋。不论是行走坐卧,还是游乐山水,甚至是与人相交,日常百态,在慕远的眼里,都是修行棋道的一种。所谓“功夫在棋外”,一理通,百理通,围棋下到顶峰处,再想提高,就不仅仅是坐在棋盘上即可。
纪三自是听得懂慕远清淡言语背后那不懈的努力,眼前这人年纪比自己还小,却不仅有如此高妙的棋力,更难得的是,他身上那种淡然却又持重的姿态。纪三既有一些迷惑,更多的,却是佩服。
因为跟随主人见多识广,一向自认眼光颇高的墨砚,也对这个不过见过两次的青年钦佩不已。
研究起围棋来,总是不觉时光匆匆。
日暮时分,商队的关老板遣人来告知慕远,明日辰时商队就要出发,请他也提前做好准备,切勿误了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