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进城的队伍末排了一小会儿,便有几个守卫迎了过来,走到马车前,领头的伍长模样的兵士冲驾车的凌卫一拱手:“凌统领,可有急务?是否要先行入城?”
凌卫拱手回了一礼,道:“并非公务,也不急,候候便好。”
那伍长再一拱手,领着其余守卫便走开了。
待那几名兵士一走,马车前后排着队的百姓便窃窃私语起来。
“嘿,这京里的将军们可真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呀,一句话便可先进城,却跟咱们在这儿排着。”听这语气,应是外地来的。
旁边有人回了一句:“你当京里的官人们都这样不成?也不看看,那是谁家的马车!”
“哦,是谁家的呀?”
回答的声音带了点得意和炫耀的感觉,指着外车厢上的一个标志:“看到那个没?那是咱们信王府的马车。”
“哦……难怪难怪。早就听说信王爷待人谦和,礼贤下士,从不仗势欺人;又严于律己,最是公道。今日单看这府上的将军便知,此言非虚。”
“那是自然。要说咱们信王爷呀……”
接下来便是历数了关于信王的种种事迹,听得那外乡人频频点头,附以“啊……哦……尽是如此,原来这般”之类的回应。
因为离得不远,又顺着风,车厢里的三人自然也听得真切。
天元满脸笑意,悄悄地在慕远耳边道:“少爷,王爷的声望可真高啊!”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慕远勉强笑了笑,心里想到的却是那一晚与慕老爷在书房里的谈话。如此地位,握有偌大的权柄,又有如此声望,恐怕并非全然是幸事啊!心头不免为那人隐隐担忧了起来。
言钰看了看那头咬耳朵的主仆二人,心里几个念头转了转,嘴角微微勾起,并未出声。
排了半个时辰左右,马车便进了城,负责检查的守卫只在外头透过微微掀起的门帘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放行。
马车进城不远,便看到有一人在前方不断朝他们招手。
天元看见那人之后,立刻兴奋地扯着慕远的衣袖道:“少爷,是墨砚哥哥,墨砚哥哥来接我们了。”
慕远笑着点点头,心头一片暖意。
墨砚上了车,立刻向慕远行了个礼,笑道:“咱们总算把慕爷给盼来了。本来爷要亲自来接慕爷的,奈何一早便有急务,只好让小的独自前来,怠慢之处,万望慕爷见谅。”
没能第一时间见着纪谨,慕远心里头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失落的。这一路上,他也曾想过,两人再见时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今时今地,在这天子脚下,在这等级分明的京师里,他们两人的身份犹如天壤之别。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一个是籍籍无名的一介布衣,恐怕再也无法像之前在扬州时那般的亲厚。而这么些日子不见,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否也会生分了些?
慕远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相反他豁达而习惯了随遇而安,所以他能很快适应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并处之泰然。而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也一向抱着随缘的心态。若有缘相识,他自会珍惜,倘若到了分离之时,他也坦然面对。偶尔想起,那些温暖的相处会让他微微一笑,但也仅此而已,然后等待着或许有或许不会再有的下一次相遇。
然而纪谨是不同。
不管是作为王征还是作为慕远,除了父母之外,纪谨是他头一个才分离便盼着再聚的友人,是第一个他不愿意把能否相聚交给缘分的人。这种感觉有些微妙,甚至对于慕远来说,这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让他牵挂的人。不是作为血缘至亲的天性,而仅仅是因为这个人。
失落的情绪只是一晃而过,慕远微微一笑道:“墨砚言重了。这一路上纪兄的安排甚是妥帖,凌统领又一路照拂,如今还有墨砚亲自相迎,更是莫大的荣幸,何来怠慢之说。”
墨砚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露出一丝窘态,道:“慕爷这话真是折煞小的了。爷吩咐小的为慕爷安排了住所,慕爷先去看看满不满意吧。”
慕远笑道:“有劳墨砚了。”
墨砚便探头与驾车的凌卫说了句话,然后扬声吩咐方才送他过来的马车先行回府。
第62章 再相逢
马车方走出一条街, 言钰便开口道:“老师,学生恐怕要先行告退了。离家日久,之前又在卞州城外耽误了些时日, 恐家人忧心。”
一番话说得妥帖又诚恳。
慕远闻言温和道:“此事自是应当。可须先送你回府?”
“不必不必,老师折煞学生了。家中下人便在前方, 学生随他们回去便是了。”言钰连连摆手道。
言钰常年外出, 又时有意外之举, 喜欢甩开家中仆从独自出行。起初几次,累得仆从被家中大人惩罚之后, 心中难安。之后再独行时, 便与仆从留下书信,言明何时在京中何处相会,再一同归家。
慕远点点头,不再坚持。
言钰又道:“不知老师即将落榻何处?待学生回家禀报了家人,再与家父家兄前往拜会老师。”
说着眼神飘向了墨砚。
自墨砚出现到上了马车,言钰直到方才才开了口,是以墨砚并未留意到他。此刻对方发问,墨砚这才注意到车中多出来的这个少年:“慕爷,这位是?”
慕远介绍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名唤言钰。”
言钰冲墨砚拱手一笑,灿烂而乖巧。
墨砚回了一礼,心中迅速掠过京中姓言的人家,又有如此年纪的少年,很快便有了些头绪。毕竟言姓并非什么大姓,这少年如此形貌做派谈吐,只怕也不会出自普通人家。
墨砚开口道:“爷给慕爷安排的住处在条柳子巷,莲蓉阁的后头, 门前一棵杏树。”
慕远从未到过京师,这些地名在何处他自然是一概不知。墨砚这回话虽是冲着慕远,实际上是说给言钰听的。
言钰自是会意,笑道:“多谢这位小爷。”又对慕远道,“老师,待学生回家与家父备了拜师礼,再前往条柳子巷拜会。”
慕远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叮嘱道:“为师在京中目前尚无声名,若是家里人有所迟疑,不必勉强。”
慕远深知这个时代的人们对拜师是极为重视的,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以在老师的选择上极为慎重,尤其是官绅世家。慕远自然对自己的棋艺品性很有信心,然而毕竟初来乍到,在这藏龙卧虎的京师一文不名。当日收徒可说是一时兴起,既是赌约;也是心喜言钰的天分品性;更是勾起了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师徒的情意。回头想想,却是觉得到底有些过于草率了。言钰终究才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未问过家长,便算不得数。是以有了这一番叮咛。
不过慕远也早在心里认下了这个学生,不论最终过不过得明面,只要言钰愿意学,他自会倾囊相授。
言钰人精一个,一听这话,便明白了慕远的顾虑,有些得意地笑道:“老师多虑了。能拜得您这样的好老师,家父一定会夸我的。”
墨砚对这话深以为然,不由在一旁点了点头,对这少年也多了几分好感。毕竟是爷看重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言钰下了车之后,马车继续往前,拐了几条街,越走越是僻静,屋舍也愈见精致。
终于马车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慕远下车一看,门前果然一棵杏树。瞧着有数十年光景,树枝呈浅褐色,树皮孔大而横生,树冠极大,一半盖住了小巷,一半伸进院里,枝上挂满了暗黄色的果子,看得人口齿生津。
慕远瞩目了一会儿,墨砚便上前道:“这棵树也有五六十年了,是当初第一任屋主种下的。数十年间,屋子的主人几经更换,这课树始终站在这里。每年这时候都结不少果子,极甜。回头让天元摘几个给您尝尝。”
慕远微微点了点头,便让墨砚引着进了门。
开门的小厮年岁看起来比天元还小,虎头虎脑的,看着倒有一把力气的样子。旁边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捋着胡子眯眼笑着。
见到墨砚,老者立刻弯腰行礼,打着招呼:“小爷好,这位爷是?”
小厮也跟着行礼,却未说话。
墨砚道:“这位是慕爷,以后便是这屋子的主人。若是慕爷留你们,以后听慕爷差遣便是。”
老者的腰更弯了下来,恭声道:“见过慕爷。”
慕远忙虚扶了一下,温和道:“老人家不必多礼。”
墨砚立在一旁道:“慕爷,之前几年这爷孙俩便是在这儿看院子的。老余头年纪虽长,手脚还利落,打理院子颇有一手,加之在京中待的年头久了,颇有一番见识;虎子年纪虽小,看着也憨,倒是有一把子力气,一人能顶俩。慕远要是用着顺手,可把他们留下。老余头早年是逃荒来到京师的,出了这里,也没别出去。”
墨砚这话里暗示得很明显,慕远又本是宽厚之人,自然没有拒绝之理:“既是做惯了的,便继续留下吧。以后还要烦请老人家多多照料。”
“不敢不敢,慕爷折煞了。但请吩咐。”老余头忙拉着虎子行了大礼,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前些日子这屋子被旧主卖了之后,老余头便提起了心。不知这新主品性如何,又是否会留用他们爷孙?十多年前老余头的家乡遭了灾,儿子媳妇都在灾变中没了,只留下了还在襁褓中的虎子。老余头带着虎子挣扎着来到京师,很是吃了一番苦头把虎子拉扯大,又极幸运地寻到了这门差事,旧主一年有半年多不在京中,很是轻省。乍然换了屋主,难免忐忑。担忧了月余,如今瞧着新主倒是比旧主更加温厚宽仁,一颗心便放了下来。
慕远已经跟着墨砚往里走。
这是一座二进的小院落,面积不大,布置得倒颇为雅致。主厢房就设在第二进的园子里,推开窗便可看见屋前种着的两棵梅花。如今尚是夏末,花还未开;等到深冬花开之时,想必是另一番景象。不仅花色着人眼,还有那花香扑鼻,沁人心肺。到得那时,最适宜便莫过于就着花色花香品茗论枰。
主厢房被一扇屏风隔成了两段。外边设有书架案桌,案上摆着收拾好的棋盘棋子,架上除了一些史书野记之外,大多是各种棋谱。慕远随手翻了几本,不由会心一笑。屏风里头摆放的是一些寝具,看起来美观大方且低调不张扬,慕远于此项不甚熟稔,也能感觉到都是些好东西。
屋外的园子除了窗前的两树梅花,还错落地植着一些花草,看得出来,花了一些功夫和心思。墨砚所说,老余头打理院子有一手,所言非虚。
墨砚引着二人四处参观了一番后,对慕远道:“爷说慕爷初到京里,一切都还不熟,先寻一闹中取静之处住着;等来日熟悉了各处,想要在哪儿置一座宅子时,再做计较。这里临着西市大街,京师里最繁华热闹的所在。这院子的后头连着的莲蓉阁,是咱们京里鼎鼎有名的酒楼之一,每日里客似云来,热闹得很。院门又开在这小口巷里,清清静静的,最是闹中取静之所。不知慕爷可还满意?”
慕远点头道:“王爷多费心了。这里很好。”
墨砚一路介绍了许久,每一处心思都说清道明,终于等到慕远一声好,总算松了一口。只有慕爷满意,才算是做到了爷的交代。心底的气松了,脸上的笑意便更深。
“慕爷一路舟车劳顿,爷交代了要慕爷先好好休息,小的便先告退,不打捞了。”
慕远忙道:“墨砚辛苦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天元,送送你墨砚哥哥。”
“诶。”天元欢快地应了一声,待墨砚给慕远行过礼后,便一前一后向外走去。
单独与天元一块,便是一向沉稳似大人的墨砚也活泼了一些。慕远一边目送着二人欢跃的背影,一边轻轻地笑了笑。
第63章 夜谈
确是一路劳顿, 待天元送客归来,便烧了些热水来,师徒二人稍稍洗漱一番, 便很快歇息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时分。
方净手洗面完, 老余头便领着虎子端了个食盘进来。
老余头笑呵呵地道:“小老儿听墨小爷说公子从南边来, 也不知吃不吃得惯这京中的饮食。眼下天色已晚, 小老儿弄了点儿清粥小菜,公子要是不嫌弃的话, 先将就用着。若是公子吃不惯, 咱们这院子后头便连着莲蓉阁的后门,叫上一桌宴席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公子您看呢?”
慕远示意天元接过食盘,笑道:“眼下还有些暑气,我们一路车马颠簸吃的也凑合,骤然吃多了油水恐肠胃受罪,用些清粥小菜正好。老人家的好意云直省得,多谢了。”
老余头笑得眯起眼,捋了捋胡子道:“那公子慢用,有什么需要再叫我们爷俩。”
食盘上一小瓮白粥,煮得稠稀相宜,已经晾温了;两碟酱菜,一盘卤水豆腐,还有一小份凉拌鸡肉丝,撒了点儿葱花,看得人口齿生津。
四下无人,食物也够,慕远便招呼天元坐下来一起用餐。
填饱了肚子, 又歇了个好觉,精神甚是饱满。收拾一番后,慕远便在书架上找了本棋谱,在案桌前打起了谱。
期间天元进来添过一次茶便再无打扰,独留慕远一人沉浸在围棋的世界里,不知时光漫漫。
直到灯花剪过了一轮,棋局也近了尾声,外头突然传来天元一声清脆的欢呼:“老师,您看谁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阵夜风掠过,吹得刚剪过的灯花闪了闪。慕远猛一抬头,只觉光影斑驳中,已多了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