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远熏着浅浅的醉意,抿了口杯中物,评道:“酒液清亮,既有梨花的香味,亦有冬雪的凛冽,是好酒。我很喜欢。”
纪谨轻笑,与他碰了一杯,饮尽。
“后来又与慕兄在湖州相遇,那道死活题我至今都印象深刻。再后来,与慕兄一路到扬州,看慕兄在论枰上一路过关斩将,实在快意。只可惜,因为我的缘故,累得慕兄没能参加最后那场决赛,也让慕兄错失了扬州论枰的魁首,实在遗憾。”
慕远缓缓摇头:“纪兄不必如此。参加扬州论枰,本就是为了备选棋待诏,如今目的即将达成,如何达成的并不重要。”
“慕兄恐怕不知,若是以魁首的身份成为备选,三个月之内便可随时挑选正选棋待诏挑战,赢了便可成为正选。而以举荐成为备选者,只能等待每年一度的挑战期,备选挑战期设在每年的三月,如今这般,便要多等上五个月了。正选与备选之间,不论是声望,俸禄,待遇……都大有不同。”
慕远笑笑:“早一些晚一些的,并无要紧。只要也有机会能与正选的那些高手们对局,声望,俸禄,待遇……我并不在意。”
纪谨洒然一笑:“慕兄如此豁达,再纠结于此,倒显得我斤斤计较了。我再敬慕兄一杯,以后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再说谢,亦不必再抱歉。”
慕远举杯一碰:“如此甚好。”
酒再过三巡,纪谨再度开口:“扬州论枰时,与慕兄游瘦西湖时,在小金山遇到过的那些青年才子,慕兄可还记得。”
慕远略回忆了一番,点点头:“记得。那时一群既有才华,又有热血的年轻人。纪兄说过他们都是栋梁之才,若不能为国所用,实在可惜。”
“如这样的年轻人,天下不知凡几。这些年来,我愈发有这样的感概,其实陛下亦与我有同样的感触。如今的官场上,拉帮结派,相互之间,不是姻亲,便是世交,关系错综复杂。普通一些的人家,若想进入官场,要么为婿,要么为门生,又是一层关系。党派之争又愈演愈烈,不是相互抢功,便是相互推诿责任,真正在办事的人少之又少。最可气的是,大多数人,并非没有能力,只是不愿揽事,大都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畏首畏尾。不论年龄大小,都无半点热血。许是现在的选官制度让他们毫无危机感,整个朝廷便如一潭死水,死气沉沉。这一番回京,我与陛下重提此事,陛下……有意重开科举。”
最后几个字,纪谨说得极轻,只仅在身旁的慕远听得到。
慕远抬眼一看,那三个小子正在行酒令,玩到兴头初,呼和不已,甚是吵闹。许是一开始便示意了不必伺候,今夜只放开玩乐便是,连墨砚也难得地放松起来。言钰虽为官家子弟,却一点娇矜之气都无,因为年龄相仿,也合得来,与天元墨砚打成一片。
见那三个小子没有留意这边的谈话,慕远稍稍松了口气。
纪谨留意着慕远的反应,嘴角漾开笑意,眼神暖暖的:“慕兄是在担心我失言么?”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这样隐秘的事,这样随意地说出来,不要紧么?”
纪谨笑笑:“不过是迟早都要公之于众的,何况慕兄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再说以慕兄的见识,若是遇到什么难解的阻碍,只怕那时还要向慕兄请教一番。”
慕远认真道:“但有所用,不敢推辞。”
“前路虽然道阻且长,但只要开始,便能一步一步向前,不仅是科举,还有其他。”纪谨眼神极亮,亦是认真道,“慕兄,这个时代,也会越来越好的,往你希望的那个方向而去。”
纪谨说得极为郑重,仿佛在做什么承诺一般,仿佛在说:我会努力!请你认可,并喜欢这个时代。
慕远不由自主地点头道:“我相信!”
——我相信你!
后来,又喝了好些酒,说了好多话。
不知什么时候,那边的三个小子已经没了声音,眼看着都趴在了桌上。
慕远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眼睛渐渐地睁不开来,头也埋了下去。
纪谨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他的酒量一向很好,今夜他喝的不必慕远少,却没有丝毫醉意。
“慕兄,慕兄……”
“嗯……”只听到慕远似乎轻轻地应了一声。
“慕兄,与慕兄携手同游的那个月,是慎之二十多年来,最松快的日子。”纪谨说得极轻,极慢,一字一字地,仿佛想用一句话留住那时光一般。
说着,眼神便飘向了那轮明月,心情亦如那隐约的云雾般飘渺了起来。
良久,就在纪谨本就不指望有回应之时,听到了低低的有些模糊的一句。
“我也是。”
纪谨心口一热,猛一低头,却见慕远已经侧伏在右手臂上,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层阴影。左手手指一松,酒杯便落了下来,沿着桌面滚了出去,到了桌沿才堪堪停住。
纪谨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试探般的轻轻唤道:“云直,云直……”
许是今晚这月色太美,许是这美酒太醉人,许是忍耐了许久的心思无法按捺,纪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点一点地靠近。先是手尖,再是手指,缓缓地,轻轻地握住那只白皙的,修长的,常年抚摸棋盘的手。
那手先是一抖,纪谨心一虚,便想收回手,却被本能地反握住。那手温暖,干燥,仿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在纪谨心间注入一股热流,刹那春暖。
慕远并没有丝毫清醒,也许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亦足以让纪谨满足。
他静静地坐着,听着身旁人绵长的呼吸声,感受着夏夜里清凉的微风,握住了整个世界。
夜愈深了。
不知过了多久,先是墨砚迷迷糊糊地醒来。他的酒量比天元好一些,原是比不过言钰的,只是今晚言钰行令的运气不佳,输得多了,喝得最多,也变醉得更深。
墨砚揉了揉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只自家主子还坐着,慕爷也醉倒了,大家都还在院子里,立刻便有些清醒了过来,站起来想要告罪。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该在主子身边的时候醉酒。
墨砚还没来得及开都,便听到自家爷吩咐道:“墨砚,你把他们两人扶到天元房里,然后端一盆水到慕兄房里来。”
“是的,爷。”墨砚下意识地照着做,从他的角度看不见那边互相握着的两人的手,只觉得今夜爷的声音格外地温柔。
墨砚扶着人回房的时候,纪谨也起身扶起了慕远,相握的手因为这个动作便松开了。
慕远与纪谨身高相仿,体重也差不多,醉酒的人要比平时沉一些,然而纪谨一身武艺,扶个人自然不在话下。
将人扶到塌上,替他宽了外衣,脱了鞋袜。这样的事情信王还是头一回替别人做。
待墨砚端了清水来,纪谨亦亲手拧了帕子给慕远净了面,让他能睡得舒服一些。
墨砚从未想过自家主人还能给别人做这些杂事,本想开口说让小的来,却在自家爷自然平静的动作中默默住了口,心里有一种既奇怪又理所当然的感觉。
收拾完一切,纪谨便带着墨砚径自回府里。
醉中人伴着月色一夜好眠。
第73章 入所
第二日清晨醒来的时候, 慕远还有些恍惚。
酒是好酒,即便是醉了一夜,也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 只是到底受到酒精的影响,一醒来有点不知身处何方的迷茫感。
慕远睁着眼回忆了一下, 昨夜最后的记忆便是与纪谨一起喝酒, 说话。他们昨夜说了很多, 很多,临醉之前说到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在趴下之后, 临睡未睡之前, 似乎听到有人叫他“云直”,还说了什么,自己似乎也应了一声,具体却记不起来了。
起身之后,发现自己只着中衣,鞋袜也脱了,不由略有些赧然。五岁之后,穿戴之事就再未假过他人之手,即便是初来这个时代伤病未愈之时也未曾,之前亦从未有过醉酒的经历。大约是天元帮的忙吧,慕远在心里顿了顿也便过去了。
穿戴齐整后,慕远打开房门,便看到老余头捧着一碗茶水候在门外,身旁的虎子手上还端着一盆清水。
一见慕远开了门,老余头便迎了过来:“老头子寻思着慕爷这当头差不多该起来,这是刚备好醒酒茶,慕爷先洗把面再喝。”
慕远忙把两人让进屋, 客气道:“多谢老爷子设想如此周到,让您二位久候了。”
老余头把茶碗放到桌上,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是昨夜那二位爷临走时特地吩咐了老头子,实在不敢居功。”
慕远一面拧了帕子擦脸,一面随意问道:“那二位爷昨夜是什么时辰走的?”
“大约是子时吧,恰好听到打更声。”
净了面,喝了茶,头脑更清醒了几分,宿醉的感觉彻底没有了。
老余头和虎子正收拾了碗盆要走,天元和言钰正携手进来。两人昨晚大概都是和衣而卧,起身后也没有更换过,衣衫都有些褶皱凌乱。
天元颇有些懊恼:“老师,天元昨夜喝多了,醒来就在自己房中,也不知是谁帮的忙,天元是否有失态失礼之处。”
言钰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学生亦是。”
慕远笑了笑:“大约是墨砚帮的忙吧,他们走南闯北的,酒量终究要比咱们好一些。昨夜为师也喝多了。无妨,都是自己人,不必在意。”这样看来,扶自己回房,替自己更衣的人应当是纪谨了。不知为何,慕远下意识地排除了墨砚这个选项,也下意识地因为这一认知而心里更熨贴了几分。
慕远转首望向老余头:“老爷子,还有多备的醒酒茶么?”
“有的有的,灶上还温着呢,这就让虎子给二位小公子端来。”
“劳烦了,也劳烦多备些早膳。钰儿便在这儿一起用些早膳吧,老爷子的手艺甚是不错的。”后面那句话便是对言钰说的。
“好的,老师。”言钰说着也对老余头礼了一礼,“劳烦老爷子了。”
“应当的应当的,不劳烦。”老余头笑着便下去了。
用过早饭,又论了一会儿棋,言钰突然道:“对了,老师,昨日来时忘了告诉您,爹爹说,备选棋待诏的公函已经准备好了,您记得三日后的辰时,到棋待诏所去报个到。”
慕远一喜:“果真?那真是太好了,请替为师多谢令尊。”
棋待诏所为翰林院下设机构之一,翰林院又在皇城之内,天子近旁,是以棋待诏所亦在皇城之内。
辰时之前,慕远已经带着天元到了皇城北门之外。他所居住的条柳子巷离皇城不算太远,步行约半个时辰左右,地段是极好的,房价自然也不低。比之不少家境一般的大臣,住得天南地北不说,每日还要五更天便上朝,恐怕不到四更就得起,还要在马车上晃晃悠悠一个多时辰,实在已经舒服得多。
此时北门外亦是热闹得紧,除了如慕远这般,等到辰时便要入皇城办公的之外;大多是一些家仆下人之类,牵着马或驾着马车等待着正在上朝的主人们。
车马众多,把个偌大的广场也挤得满满当当,各自相熟的便相互招呼着凑到一起闲聊起来。慕远初来乍到,半个熟面孔也没有,只和天元挤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候着。
辰时一到,正门一开,原本喧嚣的广场立时静了下来,大门外也迅速让出了一条道来。
下朝的文武重臣们缓步走出门来,城门外的众人恭敬地垂首相迎。慕远仗着位置偏僻,略行了礼便悄悄举目望去,一眼便见着为首的那人白袍银冠,风姿不凡,在一众深重朝服的文武中,尤为夺目。
仿佛若有所感一般,慕远还来不及收回目光,便见到纪谨忽然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过来,隔着重重人影,似有一瞬的交汇。
慕远心头一跳,那人已收回了目光,身边的人似乎说了句什么,他只淡淡笑了一笑,并未作答。
很快,下朝的臣子们陆续离开,等候进入皇城办公的人也纷纷拿着手牌进入皇城,城门外便只剩下了慕远二人。
慕远上前,拿出前日言几道着人送来的备选棋待诏的公函,对守门的城卫道:“在下慕远,是初次前来报到的备选棋待诏。”
守卫接过公函,验证无误后又递还给他。
慕远正要请教棋待诏所的方位,便有一位小黄门走了过来:“这位是慕远慕先生么?”
“正是。”
小黄门躬身道:“慕先生请随敝人来。”
慕远低声交代了天元一声,便跟上小黄门的脚步。
到底是参观过故宫的人,慕远对这皇城也只剩下点到为止的好奇,认真记着路线,下一回进来可未必还有人领路了。
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慕远跟随小黄门进了一所院子,院门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棋待诏所”四个大字。
院子分为左右两厢,正中还有一间厢房,上书“藏弈阁”三字。
小黄门介绍道:“右边厢房是备选待诏处,左边这间是正选待诏处。正选待诏处向来都是满额二十人;备选待诏处如今加上您有十二人,今年新入的有三人。正选待诏需每日点卯,一旬一休,若是当日无诏,便可自行研谱对弈,只是若无特殊,不可随意离所。备选待诏则宽松得多,只需三日一卯,行事无太多限制,若是想与正选们对弈,则需提前申请,等候安排。这‘藏弈阁’乃是历年收集的棋谱,时下一些精彩的对局亦有收录,只可当日借阅,不可借出待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