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还有老师的应对。”天元恍然道,很快便跟言钰一起摆出了接下来的几手棋。
“原来老师的这几手棋是这样的目的,难怪了。”
慕远满意地笑了笑,接着复盘。
又数十着后,言钰突然道:“似乎从这里开始,白棋的棋风就开始变了。”
慕远没有说话,继续往下摆。
接下来便是精彩十足的对战,慕远一边解说一边分析,把各中的优劣利弊讲得清楚明白。昨日观棋时还有些看不懂的地方此刻都明了了,对言钰和天元来说,这一次复盘所获甚大。
长舒了一口气后,言钰还是把心中的疑惑提了出来:“白棋的棋风为何前后变化如此之大,当时是发生了什么么?”
纪谨沉吟道:“是绿漪姑娘发现,慕兄的棋力远胜于她了吧。”指了指其中的几手棋,“在棋风变化之间的这几手棋,明显较为凌乱,这时棋手的心应该也是乱了。后来只怕是向死而生,反正逼出了更精彩的棋。”
慕远点点头,接着纪谨的话道:“绿漪姑娘的棋力其实甚高,她的棋感不错,行棋的思路很畅快,每一步都很稳,基本功十分的扎实。然而在棋盘上,影响胜负的因素很多,棋力并不是唯一的,棋手的心态也同样重要。多少一流的棋手,往往在重大的赛事上失利,不是棋力不足,而是心态不足。
“这些年来,未尝一败,绿漪姑娘累积的压力,委实太大了些。她越在意输赢,心态便越容易失衡。我不知她之前的棋局如何,只是这一局棋,有些过于取巧了。遇上棋力低微的对手,自然无往不利;遇上一流棋手,却很容易吃亏。其实以她的棋力,大可不必如此,全力应战的话,即便棋力高于她的对手,也未尝没有机会。只是,她不敢罢了。置之死地之后,才能展现出她真正的实力。”
放下最后一枚棋子,慕远道:“接下来便是官子了。你们算一算,若是双方都不出错的情况下,最后胜负如何?”
言钰,天元和墨砚三人官子的功夫都不太到家,算了许久也没算清楚,最后还是纪谨给出了答案:“若双方都不出错的话,黑棋将以半目取胜。”
见慕远点了点头,天元终于问道:“老师,天元还是不明白,您为何要输掉这局棋?全力以赴不才应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么?您昨日说的生存什么的,天元不太懂。”
言钰和墨砚闻言都望过来,纪谨亦认真地看着慕远。
沉默良久,慕远叹息道:“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围棋是兴趣,是竞技,是娱乐,甚至可能是事业;但是对绿漪姑娘来说,围棋却是安身立命之本。青楼女子的命运,想必你们也明白,即便有一技之长,终究也难敌财权二字。绿漪姑娘既能以围棋为自己造出如此之势,要维持三年不败,背后必然有不为人所知的艰辛,能做到如此地步,她必不是甘于命运之人。我又怎忍心让她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天元若有所思,却还是有想不通之处:“不过是一局棋的胜负而已,即便是国手亦不能以一局定论。老师也不是那贪恋美色之人,赢了棋选了那千金之赏便是了,不须她陪一日。如此既能保全姑娘的清白,日后也无损于老师的声名,岂非皆大欢喜!”
第71章 不忍
慕远叹息一声:“并非这般简单。白玉楼能有如今的声势, 绿漪姑娘能有现在这样的声望,便是因为她未尝一败的传奇。一旦传奇被打破,不败的终被打败, 她要迎接的必将是更加激烈更高层次的挑战。有了一,就会有二, 有三……当传奇不再传奇, 神话不再神话, 白玉楼还想要维持如今的声势,绿漪姑娘必然要做出更多的退让, 付出更大的代价。那时, 她恐怕很难再保全自己。不要低估了人们渎神的欲望,亦不要低估了一个被拉下神坛的‘神’会遭遇怎样悲惨的命运。
“与生存相比,一点声名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正如天元所说,不过是一局棋的胜负而已,日后用更多的胜局赢回来也便是了。”
不仅天元,言钰和墨砚也听的愣住了,便是纪谨,亦是若有所思。
很多东西,一说便能明白。从前不懂,大抵只是从未从另一个角度,站在另一立场去想过。
“所谓‘站得越高,跌得越惨’,天元明白了。可是,既然输了会那样严重,绿漪姑娘又为何要将自己置于这样高的境地?”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又有哪一个女子愿意让自己流落到烟花之地?!如果她一定要这么做, 大概只是因为别无选择。”
“可是,即便今日老师愿意认输,也难保他日有人取胜,毕竟没有人可以永远只赢不输。绿漪姑娘依旧难免落败之后的命运,老师这样做,除了让那一天晚一点到来,又有何意义?”
慕远神色蓦然落寞起来,苦笑道:“对绿漪姑娘有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但是对我很有意义。倘若大厦终将倾覆,我也只能希望自己不是将之推倒的那个人。”
“所以,”慕远抬头,正视几人,正色道:“认输这一局棋,更多的,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老师……”
虽然慕远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然而几人都隐隐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
纪谨忽地低笑一声,抚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慕兄的胸襟气度真叫人佩服,一番话更是让人醍醐灌顶,受益匪浅。为此当浮一大白。墨砚,你带两位少年到隔壁的莲蓉阁去订一桌席面,再到仓长街醉白楼去打几壶好酒,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墨砚立刻会意主子这是要支开他们几个,单独与慕爷说话,便与天元言钰眼神示意了一番,告退而去。莲蓉阁虽然就在隔壁,醉白楼却是离得有些远,一来一回还得好些时候。不过他们不急,不急,一点都不着急。
只剩下两人时,房中便安静了下来。
良久,纪谨望着慕远,缓缓道:“慕兄若是当真怜惜绿漪姑娘,想要救她出泥潭,并非没有办法。白玉楼纵然势大,信王府在这里还是说得上话的。只要慕兄需要,大可借一借信王府的势。”
慕远一愣,感觉有些莫名:“纪兄在说些什么?我并无这样的想法?”
纪谨也愣住,难道他猜错了么:“若非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慕兄又为何如此失落?”
慕远失笑,坦诚道:“我确实感觉无能为力,也有些失落。但是,并不是因为想要救绿漪姑娘而不能,我尊敬她抗争命运的勇气,也佩服她重压前行的毅力,亦怜惜她的不安不易,但我并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加诸于她。即便有人因为怜悯想要为她赎身,只怕也未必是她想要的。世人所谓的救助,又未尝不是让她从一个泥潭到另一个牢笼。即使她是出身青楼,亦应该允许她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
“再说,我又怎能让你因为我,为了他人,以势压人,既违背自己的原则,又徒惹人话柄。”
纪谨忽然觉得,心情甚好。从昨夜开始,便隐隐萦绕于心头的,那一丝丝似有若无的,不可为人说的涩意与失落,也在慕远最后的那句话之后荡然无存。
“那慕兄又是为何不甘?”
“我只是感叹,这个世界的女子,想要有尊严地生活,太不容易了。对于别人是轻而易举的东西,对于她们却要拼尽全力去争取。”
慕远目光悠远:“我来自于一个女子可以自由生活的时代。在我们那个时代里,女孩子们,从小便可以接受教育,可以自由地去想去的地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业,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纪谨听他讲过许多那个时代的事,却还是第一次听他提到那个时代女子的生活,原来竟是这样的么?倘若让这个时代的女子听到,又该生出怎样的向往?即便是自己,只怕都有些羡慕。
“然而这个时代的女子,自小便被拘在家中,学习女红,学习三从四德。即便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都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出嫁的砝码。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和事业便是嫁一个好丈夫,生一个好儿子。一辈子的光阴都在后宅中度过。倘若不幸流落风尘,便连这样拘束的人生都是一种奢望。”
纪谨默默听着,他从前从未想到过这些。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亲近的女子唯有自己的母亲。他父母自小相识,夫妻恩爱,家里没有其他妾室,父亲对母亲也极为宠爱,百般呵护。他以为母亲已经是大齐最幸福的女子。可是,仔细想想,母亲这一生,确实都是为了丈夫和儿子而活,母亲总是以父亲的喜好而喜好,对待儿子亦是有求必应。从来没有人问过,母亲自己真正喜欢什么;有没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满足,快乐?小时候他偶尔见到母亲若有所思的样子,总是有些不明白,明明父亲和自己都在身边,母亲还在忧伤些什么呢?
远走的思绪被慕远的声音重新拉了回来。
“然而即便在我们那个时代里,女子的生存,相对于男子来说,都要更艰难一些,更何况是在这时。作为既得利益者,我深知自己无力改变些什么,只能努力让自己不要成为雪崩时的那一片雪花。”
纪谨一脸不解:“此话何意?”
慕远笑了笑:“在我们那个时代里,有一句俚语——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纪谨思索片刻,点头道:“此话涵义颇深。你们那个时代当真有趣,让人悠然神往。”不由问道,“慕兄从那么美好的时代,突然来到这里,会不会觉得很失落,很失望?”
慕远没有马上回答,纪谨望着他的眼神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期盼,只是不知期盼着他回答‘是’,还是‘不是’。
慕远只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答道:“起初是的,我很彷徨,也很担忧。但是这个世界,有围棋,有纪兄你,我便不再彷徨,不再担忧。”
慕远说得极为自然,似乎并没有什么更深的意思。纪谨却觉得自己心里开出了一朵花,那朵花在愉悦的风中摇曳,在欢欣的雨中舞蹈。
“其实,慕兄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纪谨指了指他们方才复盘的那局棋,“这局棋,不就是慕兄对绿漪姑娘最大的善意和帮助么?倘若绿漪姑娘能从这局棋中看出慕兄想要告诉她的,或许她的不败之路便可以走得更远一些。或许可以远到她终能冲破桎梏的那一日,也未可知。”
慕远终于还是被他的话安慰到了,露出带着轻松的笑意:“但愿如此。”
短短的半日之内,纪谨的心不断被触动。眼前的这个人,纯粹得让他忍不住亲近;执着得让他不得不佩服;如今又多了一层敬意。
“慕兄的胸怀,境界,实在让人敬佩!”
忍不住在心里一声叹息,这样的一个人,怎能教他不越陷越深呢。
“对了,今日既然来了,纪兄是否要看看之前说过的,我与世暄下过的那盘棋?”慕远想起上回分别时说过的话,便问道。
“当然。”纪谨点点头,“这局棋我可期盼着好些时候了。”
重新坐到棋案前,纪谨又道:“听凌卫说,遇到慕兄与范熠之时,你们正在江都县的牢房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这事啊,说来还真是有点缘分。”慕远一面整理棋子一面笑着把他与范世暄相识的前后说了一遍,顺便还说了当初在灵隐山道上相撞的那一幕,最后总结道,“这样说来,我与世暄最初的相遇,和纪兄一样,都是在灵隐呢。”
纪谨亦笑道:“这样说的话,还都是因了净空大师呢。”
“不错不错,改日有机会,真该再登门拜谢一下大师。”
“会有机会的。”纪谨深深一笑。
当初与范世暄的“九龙戏珠”之局,慕远也是十分满意,早就想解与纪谨看看,兴致极高。纪谨亦为此局的精妙赞叹连连。
两人的默契极高,不论多深远的棋几乎慕远一解说纪谨便马上明白过来,是以大大缩短了复盘的时间。饶是如何,也用了个把时辰。
直到这一局棋复盘结束,墨砚三人才姗姗来迟,天色也早就晚了。
第72章 月色
墨砚三人带回来好几坛酒, 自拎不动还雇了辆驴车跟来,回来的路上特意拐到莲蓉阁,吩咐把之前订好的席面送过来。莲蓉阁近得很, 几乎是酒刚摆上菜就送到了。
今夜月色极好,月朗星稀。
几人嫌在屋里太过拘谨, 便把酒菜摆到了院子里。安置妥当之后, 慕远便让帮忙的老余头和虎子先去休息了, 并且今夜都无须再伺候。
清风明月,美酒佳肴, 知己相伴, 师徒相宜,好不惬意。
慕远量浅,平日里也甚少饮酒,今夜趁兴,不由多喝了几杯,很快便有些微醺了。
纪谨担忧他空腹喝多了要难受,给他布了些菜:“这是莲蓉阁的招牌菜之一桂花鸭,慕兄尝尝。”
慕远点点头,搛起送到碗里的鸭肉放入口中,细细品了品:“味道果然很好。”
“这是鸡汁豆皮三丝卷,慕兄也尝尝。”
纪谨又给慕远布了几回菜,慕远都一一吃了,也反手给纪谨搛了几筷,纪谨亦一一吃了。
有了佳肴垫底,两人又对饮了几杯。
纪谨似是想起来什么,轻轻笑了笑:“慕兄还记得咱们在西湖边上的初识么?”
慕远亦笑了:“历历在目。”
纪谨转了转手中轻巧的酒杯,感叹道:“当时初遇, 便为慕兄的风采所折服。那时只能请慕兄喝一杯劣酒,还记得慕兄说过,喝什么样的酒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什么样的人喝酒。话虽如此,还是想着要请慕兄喝一喝好酒。这醉白楼的梨花酿入口清冽,醇馥幽郁,回味悠长,据说是每年的春日摘下开得最好的梨花,配上去年冬日最后保存的雪最厚时的雪水,一起酿造而成。慕兄可还喝得惯?”